醉玲珑3
州转运使何隶,定州的军粮从他们那里暂调,最多五六日便到了。”
刘光余在他的示意下过去拿了信,但见封口处盖的不是亲王玉玺,而是湛王的私印,不仅有些狐疑。就凭这两封私信,难道就能调动禹、嵩两州数百万的钱粮?他忍不住问道:“就拿这两封信?”
夜天湛自然看得出他的疑虑,也不多说,只淡淡道:“足够了。”
刘光余虽驻守定州,但对帝都最近的形势也大概了解,听他这么说,便知北疆军需短缺果然是因为湛王断了国库的来源所至,但却想不明白湛王既然如此,为何又在这个紧要关头要援手定州。想归想,问却当然不能,便拱手道:“下官先代定州将士谢过王爷。”
夜天湛静默了会儿,轻叹一声,抬头道:“坐。”
刘光余便在一旁落座,夜天湛细问了定州的情形,听完之后,脸色越不好。他起身踱了数步,对刘光余道:“这样,你到禹州,先让林路出库银在当地购进急需的药材,送到定州。军粮我会设法再行追加,若有什么特殊需要,可以直接送信给我,务必要控制下定州的事态,不能再出乱子。”
刘光余道:“下官知道了,事不宜迟,王爷若没别的吩咐,下官这就启程回定州。”
夜天湛点头道:“你去吧。”
刘光余将信收入怀中,告辞出来。仍旧是秦越亲自送他出府,为赶时间,便走了湛王府的偏门。秦越送走了刘光余,回头正好见有辆油壁轻车停在门前,他看到车旁的人便一怔,那人对他笑着一点头:“秦公公。”
秦越疑惑地看向车内,上前拱手道:“卫统领,这是……”
卫长征道:“秦公公,王爷可在府中?”
秦越道:“在。”
卫长征便到车前低声说了句什么,车门轻轻一开,一个白衣轻裘、束纶巾的清秀公子走下来。秦越这一惊却非同小可,脱口道:“娘娘!”
卿尘抬手阻止他行礼:“带我去见你们王爷。”
秦越连忙俯身请她入府,琢磨着皇后这身打扮是不想太多人知道来此,便挑了条人少的路往烟波送爽斋去。
刘光余走后夜天湛重新躺回软椅上,今天从宫中回府,便有种难言的疲惫透骨不散,熟悉的寒气丝丝泛上来,浑身上下阵阵冷。他知道这是旧疾未愈,隐约又有作的兆头,但却始终静不下心来休息。刘光余来之前,殷监正刚刚才从湛王府离开,他来这里说的自然是早朝上的事。
夜天湛早已料到殷监正会来,而他比殷监正更清楚,定州出事,是他在和夜天凌的较量中翻占上风绝好的时机。他应该作壁上观,看着国库捉襟见肘,四处起火,但是他却没有。太极殿上,他透过刘光余的愤慨想到的是数十万戍边将士。他在北疆曾亲眼见他们不畏风沙、无惧严寒,挥戈执剑,镇守边关。夜寒天作被,渴饮胡虏血,那种常人所不能想见的艰苦和豪迈,让铮铮男儿热血沸腾,更让每一个身临其境的人肃然起敬。
他不得不承认,对这些天朝的将士们,甚至对一直浴血征战、抵御外敌的四皇兄,他是有着由衷的敬佩。那是男人对男人的欣赏和尊敬,不会因身份、地位或者立场而有所不同。所以今天早朝上,他走出了那步险棋。
这一切他都没有对殷监正说,不想说,也没有必要说。当烟波送爽斋中剩下他一个人时,有种莫名孤独的感觉毫无预兆地在心中扩散开来,随着那股寒冷浸入了四肢百骸。
是的,孤独。虽千万人在侧,却形单影只地孤独。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有这样的感觉,路越走越远,这感觉便越来越强烈。或许在他迈出第一步的时候,他并未料知这是一条如此孤独的路。
然而更令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是,今天站在丹陛之侧,在和夜天凌数度交锋形势一触即的关头,他们两人会为相同的目的用不同的方式各自后退了一步。那弹指瞬间,好像是一种殊途同归的默契,他到底为什么那么做夜天凌似乎知道,并且为此也做出了决定。这种想法简直荒谬,但是偏偏如此真实。
他有些困惑地抬手压着隐隐作痛的额角,是为什么呢?突如其来的迷茫竟让他心中生出一丝惧意,苦心经营却失去自己真正的目的,活着却不知道究竟为什么活着是如此可怕的事情。他绝不愿陷入这样的泥潭之中,如他的父皇,得到所有却一无所有;如他的母后,苦苦追寻却迷失在其中而不自知。
有些东西他若舍不下,便有可能得不到他想要的,而如果舍下了他所坚持的,得到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一刻心中各种念头纷至沓来,就像太极殿中刹那间天人交战的激烈。他极力压抑着刚刚冒出来的想法,只要有一丝动摇,或许随之而来的便是灭顶之灾,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他如何抗得过那个人……不是,是那两个人。
头渐渐疼得厉害,让他心里有些烦躁,这时听见有人进了静室,是秦越的声音轻轻叫道:“王爷。”
夜天湛仍旧闭着眼睛,心知又是有人来了,颇不耐烦地说道:“不管是什么人,不见。”
“王……”秦越的声音似乎被打断,接着便是他退出的脚步声。身边重新安静下来,夜天湛却直觉有人还在室中,一种异样的感觉油然而生。他蹙眉睁眼,看清来人后却一下子从软椅上抬起身子,身上的貂裘半落于地。
面前,卿尘淡笑而立,一身男儿袍服像极了以前她要出王府去玩时的装扮。他几乎脱口就要问她今天是要去听讲经还是逛西山,若是有闲暇,他会陪她一起去。但这样的距离下他看得清楚,她的眉眼间多了一种妩媚的温柔,这温柔是他所陌生的,提醒他,人虽在,昨日休。
他眼中刚刚现出的欣喜霎时落了下来,卿尘仔细看他的脸色,向他伸出手。他往后一靠,语气疏淡:“娘娘今天来,又想找臣要什么?”
卿尘轻叹,跪坐在他身旁,“手给我。”
夜天湛没有动,卿尘将滑下的貂裘重新搭到他身上,执过他的手腕平放,手指搭在他的关脉间。她半侧着头,黛眉渐紧,过了会儿,要换另外一只手重新诊脉,夜天湛突然反手将她手腕狠狠扣住,他身上冷雪般的气息兜上心头,温热的呼吸却已近在咫尺。
“你来干什么?”
他手上力道不轻,卿尘深蹙了眉,却不挣扎,任那冰凉修削的手将她紧紧钳着,说道:“宋德方见你一面都难,他的药你是不是根本没用?难怪皇上说你气色不好,我若不来,你就这么下去,难道真不顾自己的身子了?”
夜天湛道:“他让你来的?”
卿尘道:“是。”
夜天湛拂手松开她,漠然道:“回去转告皇上,我死不了,请他放心。”
卿尘从未见过他如此冷冰冰的样子,眉眼沉寂,默不作声。她转身研墨执笔,细细思量,写就一副药方,便起身走到门口,“秦越。”
秦越一直伺候在外面,闻声而来。卿尘道:“照这个去煎药,另外差人去牧原堂告诉张定水,就说我请他每隔五日来一趟湛王府,替王爷诊脉。”
秦越答应着离开,卿尘回到夜天湛身边,静静站了会儿,自袖中取出两份纸卷给他。夜天湛本不想看,但卿尘固执地将东西托在眼前,他终于接了过来。打开其中一卷看下去,他突然微微色变,逐渐将身子坐起来,紧盯着手上,迅翻阅,看完之后,霍然扭头问道:“这是什么!”
卿尘看着他因惊怒而有些苍白的脸色,回答:“这是殷娘娘薨逝当晚,我审问她身边几名女官和清泉宫中侍女的口供。另外一份,是太皇太后留给皇上的懿旨。”
夜天湛手抑不住有些抖,他当然看得出这些是什么。以他的心智,也曾想到过处死殷皇后未必是皇上的意思,他一直以为殷皇后是自行求死。但从这几份口供中却可以看出,一手导演此事的,居然是卫家,而配合卫家完成此事的,也正是殷皇后自己。
卫家安排宫中内侍送去那杯赐死殷皇后的鸩酒,殷皇后事先就已知情。在此之前,卫嫣曾与殷皇后暗通书信,说湛王之所以始终按兵不动,完全是顾忌她身在宫中。换言之,殷皇后已经成了湛王最大的绊脚石。殷皇后本就心高气傲,再加上太皇太后那晚说过的话,她越想越是心灰意冷,也早对身遭幽禁的境地难以忍受,所以心甘情愿饮鸩自尽。
这些倒还是其次,最让夜天湛怒火中烧的是,卫嫣始终是借湛王府的名义规劝殷皇后顾全大局。那对于殷皇后来说,这杯致命的毒酒,无异于她的儿子在皇位和母亲之间做出了最后的选择,不管她是不是愿意饮下那杯酒,她在这人世间最后的一刻曾经是何等心情?
几份供状被夜天湛紧攥着,片片落下来,尽毁于指间。他心中陡然冲起一股悲愤之气,强忍着无处泄,猛地一侧头,自唇间迸出连串剧烈的咳嗽。卿尘忙扶他,他却用力一把将她拂开,袖袍掠过她身前,上面已是点点猩红。
卿尘惊道:“你怎么样了?”
夜天湛抬手缓缓将唇边血迹拭去,眼中千尺深寒,是恨之入骨的杀意,但此刻他心中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皇上先是放着卫家不动,又在这个关头将殷皇后之死的实情告知于他,是料定他绝对再容不下卫家,他是在逼他对卫家动手,要他亲手替他清查亏空扫清道路,打开阀门势力的缺口,那将一不可收拾。
他的心里像是烈火焚烧,忽然被塞进了一把刺骨的冰雪,火与冰的翻腾,煎熬骨髓。他竭力稳住了自己的声音,挥手将破败不堪的供状和那道懿旨丢去:“拿走,我不信。”
卿尘任那些东西落在地上,看也不看,“我没有骗你,信与不信在你自己。”
夜天湛眸心骤然紧缩,转头目视于她,生出丝冷笑:“好,那我问你一件事,你若敢对我说实话,我便信你。”
“你问。”
“夜天凌是不是父皇的儿子?”
卿尘修眉一紧,眼底却依然沉静如初,过了良久,她淡淡说出两个字:“不是。”
她的回答着实让夜天湛万分意外,抬眼问道:“你可知道这两个字从你嘴里说出来意味着什么?”
卿尘道:“意味着我说过的话,我这一生,绝不欺瞒你。你心里明白,若留着卫家,迟早更生祸端,长痛不如短痛。”
夜天湛道:“卫家,我容不下,现在他也一样容不下。你知道我的耐性并不差,我等得起,他若还想将事情做下去,就会比我先动手。不过别怪我没有提醒,这是和天下仕族为敌,若有一丝不慎,我不会再放过第二次机会。”
卿尘道:“他究竟要做什么,你比我更清楚。难道你看不出这其中有多少曾是你的构想?你自己立下的鸿图壮志,你在这烟波送爽斋中说过的话,你若忘了,我没有忘,我不信你真的愿意让他功亏一篑!”
夜天湛身子微微一震,脸上却漠然如初:“你只要相信我能就行了。”
卿尘摇头道:“别再在国库和亏空上和他纠缠,你不可能真正逼他到山穷水尽,何况,我不会坐视不理。”
夜天湛道:“你又能怎样?”
他的目光锐利而冷漠,透着刚硬如铁的坚决,那冷厉的中心似一个无底的黑洞,越来越深,越来越广,看得卿尘心惊。她细密的睫毛忽而一抬,对他说出了四个足以令任何人震惊的字,“皇族宝库。”
夜天湛眼底蓦然生波:“你说什么?”
卿尘却只静静望他:“如果到了那一步,就真的是无法挽回了。你可想过,那根本是两败俱伤的局,必然祸及整个天朝。就像今天,不管你再征调多少军粮,不管我再教御医院多少治病解毒的法子,定州三十七名士兵已经死了,我们愧对他们。”
夜天湛盯了她半晌,忽然乏力地靠回软椅,长叹:“卿尘,你究竟想怎样?你替他出谋划策,现在却又帮着我,事事坦诚相告,你到底要干什么?”
听了这话,卿尘在他身边坐下,抱起膝头,望着别处,缓缓摇一摇头:“我不知道,眼前这般情势,我想怎样有用吗?你若下了狠手,我便帮他,他若逼得你紧了,我便帮你,我还能干什么?你们谁能放手?就连我自己也放不开手。”
夜天湛平静地问道:“倘若有一日分了生死呢?”
卿尘无声一笑:“他死,我随他。”
“若是我呢?”
“我拼死护着。”
夜天湛微有动容,卿尘说完突然又笑道:“奇怪了,怎么听起来倒成了我左右都是死。”
夜天湛紧紧一皱眉头:“别再说这个字,我不想听。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