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玲珑3
卿尘沉默了一下:“我知道了。”
孙仕带了同来宣旨的两名内侍离开,延熙宫偌大的正殿只剩了卿尘和夜天湛两人。卿尘掌心的冷汗已将那沉重的圣旨浸透,她甚至可以感觉锦帛上的浓墨丝丝化开,在丝绸的纹路里生了根。
缓缓靠在朱红高耸的楹柱上,她啼笑皆非,翻手为云,覆手是雨,这便是九五之尊。去职罚俸做为惩戒,接着恩典加身以示隆宠依旧,信任有加,为君之道在天帝手中得心自如,任谁能翻出这个掌心?
自从踏入了大正宫,卿尘此时才彻头彻尾地明白,她和凤家,怕是永远也分不开了。
夜天湛在听到圣旨的那一瞬间,温润的眼中先后掠过千百种情绪,他看出卿尘神色不对,柔声道:“卿尘,父皇如此恩典,你这是怎么了?”
恩典……卿尘抬眸望向夜天湛,他那道复杂的目光在她注视中一晃而过,只余下淡淡的微笑。卿尘亦悄无声息地蹙了蹙眉心,鸾飞事出之后,修仪一职炙手可热,殷家和卫家都志在必得的。原以为凤家把持内外终于栽了个大跟头,孰不知圣心不移,反有日盛之势。虽看不见凤衍如何行事,卿尘对其手段已深有体会,于君心他是得了其中三味真谛,无声息处高明到了极致!
卿尘对夜天湛勉强笑了笑:“确实是给凤家的恩典,只是入了致远殿便不像在延熙宫这么自在了,于我来说似乎算不上十分的恩典。”
夜天湛云淡风轻的眸子倒映着卿尘那丝笑容,说道:“不想笑的时候,可以不笑。”
卿尘笑容微敛,却依旧维持着丹唇柔美的弧度:“我不喜欢哭丧着脸。”
夜天湛在殿中缓缓踱了几步:“这道旨意,你不愿?”
卿尘往至春阁那边看了眼,半认真半玩笑地道:“身为修仪岂止是不自在,便是连终身大事也只能由皇上做主。鸾飞还躺在那里昏迷不醒,前车之鉴,后事之师,这个修仪岂是好当的?”
夜天湛停在她身前,想了想道:“这旨意中尚有可以斟酌之处。”
卿尘问道:“怎么说?”
夜天湛对她淡淡笑道:“旨意上面说的是暂代修仪,既是暂代,一切规矩皆可量情而定,这时若有变动,比如说赐婚,都未必要按循例办。”
“赐婚?”卿尘心中微怔,夜天湛轻轻看着她:“不错,我方才想过了,或许也唯有请旨赐婚方可还你自由。”
卿尘惊悚,急忙说道:“此时请这种旨意岂不是自找麻烦?”
夜天湛道:“我又没说即刻便办,你怕什么?”一双俊眸如水,悠然看着卿尘微笑。
卿尘道:“我不是怕,我……”
“不怕便好。”夜天湛截住了她后面的话:“既然今日便要去致远殿,想必还有不少事情得安排交待,你快去吧,别耽搁了。”他往外走去,又站住回身道:“采倩自小便被舅父宠得无法无天,我也纵容她惯了,所以有时候脾气刁蛮,你若再见着她,便多包涵些。还有……这道旨意一下,卫家那里恐怕也不会有太多好脸色,若躲不开,就当一笑吧。”
“能躲自然便躲了。”卿尘心不在焉地答了句。眼看着夜天湛出了延熙宫,她一人站在殿前,寒风吹得衣袍飞摇。方才心里巨浪般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风息云退,她低头将那黄帛圣旨展开,一字一句再研读了一遍,唇边眼底勾出自嘲的笑。镇定的功夫还是不够啊,先前她尚问夜天凌可有想过会失去什么,现在也要问问自己了。游戏越大,筹码便越大,既然选择了入局,便早知会有这么一天。有得必有失,得失之间的交替,知道是一回事儿,真正生了,在那种种无法言说的感觉里依然会有挣扎和抗拒。
这便是人心的矛盾。
手中的旨意,应该说为那条路打开了光明的入口,既然已经踏上此路,便没有瞻前顾后的理由了。夜天湛刚才的话语在心中化成极深的叹息和担忧,卿尘慢慢将手中圣旨收好,再抬头时,太极殿巍峨处落日余晖的云光,缓缓映入了她一抹淡定的微笑。
冬日天短,暮阳早早地沉入西山,金碧辉煌的宫殿在夜色下收敛了白日的恢弘气派,沉沉暗暗殿影起伏。
九瓣镏金的莲花烛台上燃了数支明亮的烛火,卿尘坐在铜镜前任侍女将自己的长高高挽起,镜中映着张清素面容,光华淡淡。
身后两名侍女小心地将宽阔的丝帛锦带替她系好,笑道:“郡主穿了这身衣服,叫人移不开眼睛。”
碎金点洒蝉翼披帛,长襟广袖的明紫色宫装,剪裁得体收腰曳地,暗金花纹盘旋其上,流畅缥缈,将镜中人冰肌玉颜映得高华明艳,与平日在延熙宫的闲散迥然不同。卿尘不太习惯地动了动,长沉沉向后坠去,叫人随时随刻都仰起脖颈。她转身道:“不舒服。”
两名侍女笑答道:“是美得叫人嫉妒。”
卿尘看她们俩不知愁事的样子,暗叹了口气,对着镜子拍了拍自己的脸颊。突然一时兴起,随手拿起一旁的描笔,沾了朱砂在额前勾勒几笔,眉心画了一朵玲珑细巧的兰花,依稀几分妖娆秀美,冲淡了一点儿那端庄得叫人气闷的衣容。
看着镜中一笑,她随着那高耸严谨的衣领挺起身子:“走吧。”转身随早已候在外面的内侍往天帝看折子的宣室而去。
致远殿因是天帝日常起居之处,内侍宫娥都比其他地方肃严些,人人谨慎有度,使得这偌大的宫殿十分安静沉肃。
宣室中燃着温暖的火盆,内侍引卿尘入内,孙仕见了她,恭声对天帝禀道:“皇上,清平郡主来了。”
卿尘屈膝行礼:“皇上。”
天帝倚靠长榻,正以朱笔写了句什么,闻言只抬了下头,随手一点:“那边的折子,先替朕看看。”
卿尘看着一旁金丝楠木长案上放着小山似的奏章,微有些错愣。领了旨走到长几旁坐下,随手翻看,心里喟叹。这已是三省筛选后拣重要的上呈御览,便有如此之多,怪不得天帝今天便要她过致远殿来,奏章累积,光翻也叫人手软,何况要一一处理得当。想必鸾飞随在天帝身边这么多年,也不是白受荣宠的。
收敛心神,专注于这些林林总总的条陈之上,所幸言辞答对诸般政务倒也并不陌生,昔日在湛王府曾不止一次看过这些,亦曾和夜天湛闲谈商论,因此早有眉目。她一边挑拣紧要的奏报,一边抽纸润笔列了纲要附上,将其中几份先放在了天帝手旁。
天帝没有言语,卿尘便继续陪在一旁,将整理好的奏章依次取来。不知过了多久,孙仕轻声道:“皇上,快二更了,该歇息了。”
天帝“唔”了一声,自案前站起来,走到一旁张挂于墙上的皇舆江山图前,突然问:“南靖侯问安的手本,为何同北疆善后的军情放在一起?”
卿尘知道是在问她,答道:“北疆隶属北晏侯管辖,诸侯息息相关,一而动全身,细枝末节亦可影响大局,是以将涉及诸侯国的奏折无论何种总归一类,以便皇上查阅。”
天帝又道:“将奏报平隶大疫的条陈额外挑出,却又是何意?”
卿尘回道:“赈济司平隶大疫的条陈上详述了目前采用的赈治方法,有些措施怕是无效反害,需要斟酌。”
“哦?”天帝回身过来:“那你倒是说说,平隶地区瘟疫四蔓,数月不消,该如何是好?”
卿尘想了想道:“刚刚看赈济司的奏本上说,此次瘟疫染者‘头疼身痛,憎寒壮热,咽喉肿痛,高热昏愦,不知人事,十死**’,而最可怕的是其扩散迅,传染性极强。疫情既已生,赈济司只治不防是以始终控制不下,应该先将疫区封锁,身在疫区的百姓亦要严令禁止群聚,以免疫情继续蔓延。奏本中‘瘟神作怪,阴阳失序’之言,实属无稽,百姓多因求拜巫医胡乱诊治,才会延误病情,若不及时遣派医者分药物,怕是越耽搁。还有,已死的病人要妥善处置,最好是火化,以断瘟疫之流窜。”
话说至此,天帝眉头猛地一皱,卿尘停了下来。天帝看了看她:“说下去。”
卿尘提了个胆大的建议,却镇静如初,继续说道:“疫情起因各异,不知底细不敢轻言药方,但有几味药或者可以预防一二。朝廷应出资购药,在百姓之间分,着未感染病症之人以水煎煮饮用,防患于未然。平隶地处京郊,距天都不足百里,天都内外八十一坊都该小心防范为是。”
天帝听她说完,默想了一会儿道:“本朝至庆十年,景州曾有过一次大疫,前后瘗者近二十万余人,枕藉于路。疫后并惹起大乱,数年方平。不想此次平隶竟亦出了疫事,朕甚是忧心。”
卿尘回想一下,道:“御医院的典籍有至庆十年瘟疫记载,那次应该是鼠疫,和此次并不相同。疫情蔓延必然影响民生经济,疫后大乱是未有防患,若在救治疫情的同时施赈济、减赋税、开义仓、设粥厂,便可缓解疫区困苦,安宁人心,恢复生产,乱自然不起。”
天帝思量半晌,点头道:“就照这个意思,替朕拟旨给赈济司,并着户部划拨三十万两太仓银,开局散药,广施救治。情况如何,每日报朕知道。”
卿尘遵命拟旨,写到一半,突然抬头道:“皇上,凤家愿捐银千两,虽其力微薄,但也替国库省着点儿。”此话虽未同凤衍商量,但这深得圣心之事,凤衍该是心里点灯笼透亮的。凤家不缺这点儿银子,但这钱亦不能多捐,只能点到为止。
孙仕立刻跟上道:“老奴也愿将本月俸禄捐出,替皇上分忧。”
天帝满意地道:“难得你们有心。孙仕,传旨意下去,朕本月的用度直接拨去赈济司,后宫除了太后处,各宫用度减半,以赈灾民。”
孙仕忙道:“岂能委屈了皇上和各宫娘娘?”
天帝道:“百姓忧困,朕寝食难安,你去办吧。”
孙仕也不能再劝,卿尘拟好旨,对天帝道:“皇上身先表率,王公臣子必能领会皇上苦心,同心协力何愁疫情不解?夜深了,皇上还请歇息吧,五更便要早朝呢。”
天帝看了看她:“嗯,不错,你明日随朕早朝,下去歇着吧。”
第四十一章 高处不胜金銮殿
翌日早朝,虽然天帝亲自御定修仪人选,早在昨日延熙宫宣旨后便以敕命的方式通告中枢,多数朝臣已经知晓。但当卿尘身着修仪例制的月白锦貂宫装,头戴象征着兰台女吏最高级别的紫玉簪金冠,手持象牙白笏随天帝踏入太极殿时,朝中仍是掀起一股小小的骚动。
天帝对众臣私下的表情视而不见,卿尘亦淡定沉静地站在天帝身后,一脸从容自如。
一切都在眨眼间恢复如常,就像小小的石子投入深水,很快又平静如初。
凤衍和卫宗平两人脸色一笑一阴,殷监正眼中的怨怼之情闪现,三位宰辅相臣之下,百官各具神情。卿尘在扫视之间尽收眼底,纤毫毕现,她知道天帝比她看得清楚百倍。
文臣武将,各部依班奏事,卿尘立在龙阶玉璧之旁,目光投向殿外遥遥可见的一片晴冷天空,神思飞扬。
紫绶玉冠,绯服蟒袍,皆尽匍匐在下,金銮殿上,俯瞰众生,高绝而孤独。
人生在世,却又有几人不是孤独的?孤独的每一个人,在天高地广之下找寻生存的意义,寻觅着知己、伴侣或者是对手,若能拥有其中任何一个,都是一种幸运。
至高无上的权利,诱惑着人们前赴后继,而对她来说,只不过是现了志同道合的人,将这新的人生与他做了一场豪赌。
月眉淡扬,她脸上露出渺远的微笑,却听到众事议毕,天帝宣夜天凌和十一随驾致远殿,额外问增设都护府之事。
天朝异姓诸侯自开国分封以来便镇守边疆,已延续百年。四境之内,北方幽蓟十六州尽数掌控在北晏侯手中,南部沿海一线由南靖侯统管,西蜀粮仓之地隶属西岷侯,东方山海关隘则有东越侯。四侯国虽受皇族管制,但世袭罔替,已在其辖地盘根错节,势力深植。尤其北晏侯屏据天险,北接大漠各族,处于极其重要的军事地位,早是天帝一桩心事。
天帝垂询北疆诸事,夜天凌从容立于皇舆江山图前,问答间精简利落,却将诸侯国的形势尽数收于言底,别有见地,透彻不凡。
卿尘暗自打量,自身侧看去,夜天凌和天帝倒颇为相似。她曾听太后闲聊时说,夜天凌和天帝年轻时生得一模一样,就连行事的性子也像,天帝向来对他极为倚重,而他也从未让天帝失望过。若这一幅父慈子孝图改天换日,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卿尘正想着,冷不防夜天凌看过来一眼,极短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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