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息桥





  夏彭年说:〃一切随你。〃
  听上去好像拥有极大自由,其实并不是那么一回事,李平笑一笑。
  李母的心情较前几天好得多,越是这样,李平越与她相敬如宾,什么重要话都不去说,没有话题,就一味干笑,夏彭年旁观者清,觉得李平很累。
  他满以为母女会得相拥痛哭,大诉衷情,不料两人都是硬骨头。
  当天,李平待母亲睡了,站在露台看风景,适逢十五,月如银盘。
  夏彭年告诉她:〃伯母说,她过两天就要回去。〃
  〃她肯来见我,已经难得。〃
  〃怎么,〃夏彭年笑,〃你做过什么令她失望的事不成。〃
  李平过一会儿才答:〃她一直怀念李和,认为我是次货,无法代替李和。〃
  〃你多心。〃
  〃没有,我确不能同姐姐比,我穿她的衣服,睡她的床,长得像她,但不是她。〃
  〃我相信你比她强壮。〃
  李平笑,〃我是粗胚。〃
  夏彭年说:〃我就是喜欢你这样子。〃
  李平答:〃我很幸运。〃
  夏彭年略觉意外,跟着说:〃像我这样的男人是很多的。〃
  但是,如果夏家同李平外祖父没有渊源,她就没有今天的地位,更不要说是讨价还价的机会。
  还是幸运的。
  李平听见母亲咳嗽。
  她进睡房去,看到母亲正取起茶杯。
  李平坐在床脚。
  〃你还没休息?〃
  李平微笑,〃我还不累。〃
  〃这两个礼拜,我玩也玩过,看也看足,休息两日,要回去了。〃
  〃是。〃
  〃不如把舅舅请出来吃顿饭。〃
  〃妈妈,他早已恢复了本姓。〃
  〃啊。〃
  〃他的厂,也不叫陈氏制衣。〃
  〃但是——〃
  李平说:〃他同外公的纠葛,算了。〃
  李母怔怔的,〃当年你外公收他为过房儿子,外婆反对无效。制衣厂的资本,却由你外婆垫出来。〃
  李平想了一想,反而帮老霍说话,〃不过他们夫妻的确长袖善舞。〃
  李母无奈地说:〃总算是一场亲戚。〃
  〃何必叫他见了你心惊胆颤。〃
  李母又追问:〃他照顾过你,有没有?〃
  〃有。我在他那里,住过一年多,他管我吃住,还给我一份工作。〃
  李母似征询女儿意见似说:〃那就算了。〃
  她躺下来。
  已经损失太多,受过太大的打击,一切她都不计较了。
  〃你若真想见他的话——〃
  〃不,〃李母摆摆手,〃他也不会认得我了。〃
  李平放下一颗心来,她怕霍某有意无意间露了口风,使她母亲难堪。
  李平不想老人家知道太多,纯为她好。
  她听到李母长长一声太息。 
 


  
 
 
  
 

第7章 
 
  李平关了灯。
  再出来,夏彭年已经走了。
  李平觉得门,想开车去兜风,走近车房,觉得身后有人,这一带治安十分好,她并不惊惶,一转身,看到地上有长长一条黑影。
  〃谁?〃
  〃我。〃
  那人自树底下走出来。
  〃羡明,是你。〃
  〃下班了?〃
  王羡明点点头。
  李平看清楚他,左眼泡果然又青又紫,肿起来,眯成一条线,他在抽烟。
  〃你找我?〃
  王羡明没有给她肯定的答案,他耸耸肩,不置可否。
  过一会儿他说:〃我也不晓得,把车开着开着,便驶到这里来。〃
  〃要不要进来坐?〃
  他有点意外,随即摇摇头,〃时间太晚了,给人家看到,不太好。〃
  他把人家两个字,说得特别别扭。
  李平装作听不出来,〃卓敏呢?〃
  〃不知道,睡了吧。〃
  〃卓敏一向对你很好。〃
  〃她对你也不错,李平。〃
  〃我知道,她性格非常可爱。〃
  〃你也很好,李平,每个人都有他的苦衷。〃
  李平怔怔的看住他。
  王羡明对着她微笑。
  在李平眼中,他笑得似哭一样,她不忍心看下去,低下了头。
  过半晌她问:〃家人还好吗?〃
  〃父亲下个月退休,哥哥在办移民,想与嫂子到温哥华开馆子。〃
  〃你会不会同往?〃
  〃我,我有什么用,我是废物。〃
  他又赌气了,李平牵牵嘴角,带点笑意。两个人站在树荫底下,谁也不想先行离去。
  王羡明问她:〃有没有空出来吃顿饭?〃
  〃叫卓敏也一起,好不好?〃
  〃没有卓敏,我也不会怎么样。〃
  李平连忙分辩,〃我只是想同卓敏聚聚。〃
  〃好,再与你通消息。〃他转身。
  李平追上去,〃羡明。〃
  他背着她站住了。
  李平问:〃你怪不怪我?〃
  他没有转过身来,〃你说呢。〃
  〃你没有怪我。〃
  他仍然背着她,讪笑一会儿,〃猜对了,我怎么会怪你。〃
  说完,他朝计程车走去,开车门,关车门,发动引擎,转动车轮,把车子驶下山去。
  李平静悄悄回到屋里,淋个浴,坐在床沿,翻开朱明智指定要她读的〃管理要旨十法〃,苦苦的背诵。
  天亮了。
  李平起来做咖啡喝,榨了新鲜橘子拿进去给母亲。
  她也一早起来了,正在梳头。
  李平问她:〃妈妈,当年夏镇夷南下,外公有没有接济过他?〃
  李母放下尖柄梳子,〃我不知道,我一向不理这些,〃她苦笑,〃几曾识干戈。〃
  〃会不会有其他人知道?〃
  〃知道的人恐怕都已经不在了。〃
  〃能不能查一查。〃
  〃无凭无证,知道真相又有何用,反而坏了你同彭年的感情。〃
  李平十分怅惘。
  李母说:〃一个人穿多少吃多少是注定的,上代的事,无法细究。〃
  李平一想,深觉这话正确,便说:〃妈妈,你还有什么事要办?〃
  李母吟一下,〃这里吃不吃得到粟子蛋糕?〃
  李平笑,〃有,我即时吩咐人去买。〃
  〃呵,对,有人托我带印有米老鼠的绒衫。〃
  〃可以,没问题。〃
  李母凝视李平,像是有很多话要说,但是怕得罪她,不好出口。
  终于她说:〃今年你已经廿三岁了——〃
  李平接上去:〃要结婚该结婚了。〃
  李母不由得笑起来。
  这是她这大半个月里,头一次笑。
  李平与母亲有了新的了解。
  两天后,夏彭年与李平到飞机场送她回上海。
  李母拉住夏彭年一直说悄悄话,李平只见夏彭年不住的点头。
  李平当然知道母亲说些什么,故此只有苦笑余地。
  到最后,夏镇夷两夫妻也来送别,李母这才巅巍的上了飞机,看上去比真实年龄要老许多。
  李平看着她的背影,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送走母亲,松一大口气,独自一个人,不管成败,不必顾全颜面,不怕有谁受不了刺激,她只需对自己负责,多简童。
  那日下班,她拥着猫儿,在长沙发上就睡着了。
  夏彭年没有叫醒她,走到书房看桌球比赛的纪录片。
  很有种过家庭生活的味道。
  夏彭年一边喝茶一边吃花生米。
  本来啤酒是更好的选择,但他怕发胖。
  守着李平已经有半年,他内心异常满足快活,根本不想有其他约会。
  以前每个周末换一位女伴,反而彷徨不安,不但没有新鲜感,次次对牢一个陌生人苦苦思索话题,十分痛苦。
  现在好了,苦楚经已解除。
  不知什么时候,李平已经站在他身边。
  她把一只手,轻轻放在夏彭年的肩膀上,夏彭年顺势亲吻她的手背。
  〃有没有同伯母说什么悄悄话?〃
  李平坐在他身边,把花生米的衣一一搓掉,盛在另外一只小碟子上。
  她说:〃母亲告诉我,最近鸡蛋可能要配给,鱼类也相当稀罕,蔬菜倒还丰富。〃
  夏彭年沉默一会儿,〃就是这些话?〃
  〃不然还说什么。〃
  〃她没有问你几时同我结婚?〃夏彭年笑。
  李平一怔,笑问:〃我们打算结婚吗。〃
  夏彭年看着她,〃你说呢。〃
  两个人都没有期望对方会提出正式的答复,李平的聪敏,一次又一次令夏彭年意外。
  过两天,李平与朱明智午餐,闲闲说起:〃夏氏,是怎么起家的呢。〃
  〃凭机智及努力。〃
  〃眼光也要放得准吧。〃李平答。
  〃还有,运气要好。〃
  〃当初,〃李平猜测说:〃一定从上海带了本钱来。〃
  〃他们那个时代的人,都用盛肥皂的木箱装满金条南下来做生意,五两重叫大黄鱼,一两重是小黄鱼。〃
  〃夏氏在上海一定很有根基。〃
  朱明智说:〃相信是。〃
  〃这么说来,夏镇夷并非白手兴家,是带着资本过来。〃
  朱明智有点警惕,静静不露声色,笑道:〃相信夏彭年必然乐意将家族发展史告诉你知。〃
  李平听出朱明智不愿多讲,乘机收蓬,也笑道:〃彼时他才十岁八岁,相信不复记忆,稍后又被送往美国读书……恐怕对这些掌故没有兴趣。〃
  朱明智一句总结这个题目:〃上一代生意人的兴亡史,真不简单。〃
  谁说不是。
  朱明智呷一口咖啡,〃一月份你要告假的话,早些知会我。〃
  李平抬起眼来,像是不知道有这些么回事。
  朱明智有点意外,不愿多说,轻描淡写的补一句:〃我想或许一月你会出门。〃
  李平想一想,随即明白了,想必是夏彭年每到一月例必放假。
  他们这些人,说话都似打哑谜,可意会而不可言传,不知不觉,李平也成为其中高手,话面不重要,猜测话底下的真意,才是学问。
  当天晚上,夏彭年已经把计划告诉她。
  他已报名参加杜塞道夫至达卡第十届的越野车大赛,比赛照以往习惯,在元旦日一月一号自西德出发,经直布罗陀海峡,横渡地中海,在北非阿尔及利亚登陆,深入撒哈拉,转向西部,到达接近海岸的达卡,为期二十二天。
  夏彭年摊开章程上的地图,一一指给李平知道,她听得神驰。
  全程一万两千公里,从雪地出发,途经万里黄沙。
  三年前夏彭年参加过一次,用的是吉普车,终因机械故障拖返维修站,他一直忿忿不平,要卷土重来。
  再迟体能要吃不消,所以一定要去。
  他同李平说:〃你有几个选择!留在本市、在巴黎等我——〃
  他还没有说完,李平已经摇摇头,〃我与你一起参予这项比赛。〃
  夏彭年笑,〃真孩子气,你体能哪里吃得消。〃
  〃哩!〃
  〃这是一个披星戴月的旅程。〃
  〃你做得到我就做得到。〃
  〃小姐,路途苦长,气候变化强烈,若能经过这段不可思议的车程,你我都成为刀枪不入的超人。〃
  李平只是笑。
  这个生活在大都会娇生惯养吹弹得破的公子哥儿实在小觑了她。
  夏彭年看到李平嘴角带挑逗地似笑非笑的牵动,太迷人了,他受不起一击。
  〃好,就考验考验我同你的合作性。〃
  李平吁出一口气,她绝对不敢说对大城市繁华奢侈发腻,但总希望多点体验,增广见识。
  李平伸出手,〃一言为定。〃
  夏彭年与她握手,想乘她不觉,把她拉到怀中,谁知李平早有防备,用力一挫,夏彭年险些儿站不稳,要沉肘落膊,郑重应付。
  李平见他狼狈,扬声大笑,松开手。
  与她在一起,夏彭年永不觉闷。
  李平性格收放自如、多姿多采,实在是最佳伴侣。
  而这段日子,这个关系,由李平付出生命中最宝贵的一切换回来,不能不小心地多元化地应用。
  她已学会用电脑搜索资料,李平对知识有种天生的渴望,永不知足,吸收力强如一块天然海绵,寻根问底,绝不言倦。
  这种态度挑起朱明智的好胜心,有时她给李平所做的功课多至残忍,下意识要叫这女孩求饶,但李平却总能镇静地应付艰苦工作量。
  李平知道朱明智考验她,但真正吃不消的时候,还是可以叫救命,因为有恃无恐,反而一直没有用到这个特权。一向避免在夏彭年跟前说起。
  在一个比较清闲的中午,高卓敏的电话到了。
  李平有说不出的欢喜,她一直盼望卓敏会自动找她。
  〃李平,〃卓敏一开口便问:〃你上次那个建议,还当不当真?〃
  李平忙不迭应:〃真,怎么不真!〃
  卓敏叹一口气,〃我们出来谈谈好吗?〃
  李平又惊又喜,〃羡明肯接受?〃
  〃见面再说。〃
  〃你在哪里?〃
  〃家。〃
  〃我来接你。〃
  〃李平,我已经搬出来往。〃
  李平一怔。
  〃我在你公司楼下等,五点半。〃
  李平缓缓放下听筒。
  莫非……不会的。
  会又怎么样,她已经离开王羡明,他已是自由身,难道她不要他,也不准别人要他不成。
  但,不会的。
  李平走近打不开的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