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息桥





  夏彭年又叹口气,〃没有什么,当我没说过。对了,还有一件事。〃
  朱明智只是笑。夏彭年几时变得如此眷恋办公室,从前他一直扬言拖延下班是无能表现,公司要向职员倒收电费。
  谁知夏彭年忽然说:〃你在夏氏的发展,也到了尽头了。〃
  朱明智连忙收敛脸,屏息等待下文。
  〃建筑公司是专业人才的世界,你在推广部已经位极人臣。〃
  朱明智苦笑,她何尝不为前途问题担心。
  〃再说,这个城市里没有好的男人,你白白耽误青春。〃
  朱明智瞪她老板一眼,心想有话请说,有屁请放,没理由说这些疯话。
  〃明智,我想派你到多伦多分公司。〃
  朱明智站起来,〃夏先生,我们在多伦多没有分公司。〃
  〃是吗,我说有就有。〃
  夏彭年取起一枝铅笔,敲敲桌子边,轻描淡写,语气却像小型上帝。
  朱明智坐下来,他们都是这样,她见得多了,在这个功利社会,金钱的地位比在其他地方都要崇高,特别见功,有了它,额外呼风唤雨,时间久了,它的主人便觉得没有办不到的事,气焰高涨,形诸于外。
  〃派你出去怎么样?〃
  〃刺配边疆,〃朱明智喃喃说:〃被贬沧洲。〃
  〃自然有你的好处,你可以开始新生活,找一个志同道合,年龄相仿的对象,舒舒服服过其下半生。〃
  夏彭年这番话充满了感情,语气忧郁,朱明智一呆,他对谁说话?
  但他随即恢复神采:〃你想一想。〃
  他站起来走了。
  李平不在草莓山道。
  女佣说:〃有一位朋友结婚,李小姐去了。〃
  李平叫司机送她去的,车上有电话,要把她找回来并非难事。
  但是夏彭年没有那样做,他愿意等她。
  他悠闲地巡过整间小洋房,差不多一年了,李平并没有积聚什么零星杂物,衣服鞋袜都整齐地陈列在壁柜里,除此之外,独欠私人物件,夏彭年早已注意到这一点,李平像是随时可以无牵无挂地离开这个地方似的。
  她回来了。
  他迎出去。
  她穿着粉红色缎子小礼服,可见的确是去观礼。
  〃你穿得不够厚。〃夏彭年说。
  李平脸上有一丝恍惚的笑意,坐下脱鞋,〃我不觉得冷。〃下雨了,鞋子有泥迹,可惜缎鞋永远只能穿一次。
  〃婚礼热闹吗?〃
  〃只是注册,没有其他仪式,双方父母都出席观礼,除此之外,只得三两个朋友。〃
  〃我也喜欢小型婚礼。〃
  〃只怕你结婚那日,本市半数居民要准备喝喜酒。〃
  〃不会的,我不请客,讨厌极了。〃
  李平除下外套,淡淡置评:〃新娘子只怕不肯。〃
  夏彭年又问:〃送了什么礼?〃
  〃那是我从前的朋友,送水晶灯无用。〃
  〃你选了什么?〃
  李平看他一眼,不知他兴致何来,寻根问底。〃一整套婴儿用品。〃
  〃呵,有声色了。〃夏彭年怪羡慕的。
  李平也微笑,〃是的,五月份出生,世上届时又多一个小个人儿。〃
  夏彭年枕着双臂躺在长沙发上,这是他首次与李平闲话家常,别有一番滋味。
  李平换上家居便眼,坐在他身边。
  〃来,我们下棋。〃
  李平取出道具来,与夏彭年对奕。
  终于结婚了。
  卓敏知会李平的时候,带凯旋的语气,像是三生修到似的,能够这样不计一切地爱一个人,也真是乐趣。她说,出院之后,羡明康复得很快,烟酒都戒了,沉默寡言,可说是因祸得福。
  〃李平,十一月二十二号请你来观礼。〃
  李平当下就答应下来。
  卓敏同羡明的感情道路也算得迂回曲折,幸亏结局圆满,有点像套老式文艺电影,男女主角之外,还加添一个叫人心碎的坏女人做配角,穿插带出不少笑与泪。
  李平自嘲:你就是那个坏女人了。
  下雨,交通挤塞,小型婚姻注册处在偏僻的角落,车子驶了许久。
  终于到达的时候,新郎新娘已经在注册官面前坐定,亲友也都停止交头接耳。
  李平为免触目,坐在最后一排座位上。
  卓敏看见她,向她点点头。
  李平发觉王羡明的母亲在前座,那好妇人穿着光鲜的外出服,挽着只黑漆皮手袋,严阵以待,看她的表情,对卓敏也相当满意,一脸笑容。
  李平有过去相认的冲动,幸亏注册官宣布仪式开始。
  这些日子来,李平的眼光也学得刁了,一看就知道羡明的西装是现买的,因他身型高大,上装袖子短了一点,领带的颜色也不配。但是,有什么关系呢,他娶的又不是她,只要高卓敏看不出来就十全十美。
  卓敏穿宽身纱裙,耳畔别着一串绢花,依然故我,没有化妆,在李平眼中,卓敏永远冰清玉洁。
  他俩交换了普通的白金戒指,卓敏抬起头来,看到羡明的眼睛里去,那种平凡的幸福升华至最高境界,几乎有点圣洁。
  李平长长吁出一口气,她的心愿都已偿还,只觉死而无憾。
  亲友围到一对新人身边去,李平退到门边。
  王母转过身来,带点疑惑地看住李平,仿佛没有把这位电影明星般耀目的女客认出来。
  李平朝她微笑。
  王母觉得唐突了客人,讪讪地别过头去,她没有同李平打招呼。
  李平颓然想,她已经忘记有那么一个人了。
  她问到门外,刚想乘电梯,有人叫她:〃李平。〃
  李平转过头。
  是新郎官。
  她连忙说:〃恭喜恭喜。〃
  〃招呼不周到。〃
  〃哪里哪里。〃
  他脸上的疤痕褪剩粉红色的迹子,像是新近给谁抓了一下。
  李平勉力笑了一笑,〃早在补习班我便知道你们会结婚。〃
  他低下头,忽然之间说:〃除出婚礼,我没有什么可以给卓敏。〃
  李平觉得很震荡,作不得声。
  〃我是一个粗人,〃他讪笑,〃不会说话,李平,谢谢你来。〃
  李平张开嘴,想说什么。
  他又说:〃你放心,我会对卓敏好。〃
  李平低下头。
  那边叫他:〃阿明,阿明,过来拍照。〃
  〃你妈妈叫你。〃
  〃那我先过去。〃
  李平忽然等不及电梯了,她自楼梯间跑下去,一直转一直转,直到楼下,才松一口气。
  然后她一直朝大马路的方向走,一双粉红色的缎鞋就此溅满泥斑。
  她刚才看到王羡明的眼睛,它们像玻璃珠子似的,呆滞麻木,所有神采与感觉都已失去。
  难道卓敏看不出来?不会的。
  但是他们都妥协了。
  李平一直急急向前走,不知走了多久,司机实在忍不住,叫她。
  李平停住步伐。
  这才想起,她是坐着巨型房车来的,她是该次婚礼的观礼嘉宾,礼成后应站起便走,那一对新人,有他们的生活,与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拉开车门,坐上车,返回草荡山道。
  李平听得夏彭年同她说:〃将军。〃
  她顺手一推,〃又输了。〃
  夏彭年看她一眼,〃你太过轻敌,心不在焉。〃
  李平笑一笑,不出声。
  〃皮草都已经到了,有没有喜欢的?〃
  李平叹口气,〃一想到那是人家的皮,实在没有兴趣。〃
  夏彭年奇道:〃你说到什么地方去了。〃
  〃太残忍,我穿凯斯咪算数。〃
  才讲到这里,大屋那边找夏彭年,他赶了去。
  李平松一口气,独自坐露台上,看暮色合拢。
  夏氏父子好好开了一次家庭会议,夏彭年终于下了决心,建议派一小组人员去与简明氏洽谈,其中当然有朱明智在内。
  〃你自己呢?〃他父亲问。
  〃明年我一定去。〃
  夏镇夷也相当满意。
  烦管烦,跑拉力赛的车子运到,他照样成日泡在车房里,连李平都几乎冷落。
  一辆吉普,自欧洲运来,又再载返欧洲,只用一次,折腾的费用足够使普通人做名小富翁。
  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自有拂帘幌,堕于首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涵之侧。
  来不及钻研了,他们就要出发。
  夏彭年笑,〃现在退出,也还来得及。〃
  李平只是笑,不去理他。
  这样大阵仗的游戏,她不愿错过。
  抵达大雪纷飞的杜索道夫,李平跟着夏彭年入住近郊一幢家庄,天天早出晚归,与同道中人共议大事。
  天气实在冷,户外活动甚多,李平戴着鸭舌头帽子,穿大衣,另一副雷鹏水银太阳眼镜,加上短发,长挑身型,其他队友误会不施脂粉的她是十五六岁的男孩子。
  而夏彭年,当然是好那一套的神秘东方人。
  他们两人却一点也不知道有这样的误会,照样形影不离。
  夏彭年对机械的狂热令李平诧异,她说:〃你从来没有那样对待我。〃他一钻到车底,三两小时不出来是常事。
  李平又爱上北国的农庄生活,尽管是严冬,尽管是乡下,好不气馁,走到邻居家中作客,北欧的孩子们都长金发,一丝一丝,有阳光的晨候,如织锦般闪烁,眼珠子是淡蓝色的,抱在怀中如洋囡囡。
  〃我终于吃到家制牛肉肠及酸菜。〃她同夏彭年说。
  〃我还怕你问。〃夏彭年笑。
  每天晚上,她帮他洗净双手,有时候,指甲边藏着的油污不一定刷得干净。
  李平抱怨,〃赛完这次车,一双手就糟蹋了。〃
  〃很值得。〃
  李平怔怔看住他,〃彭年,我们不回去了怎么样,躲在这里,与世无争,静观四季变化,种种花,钓钓鱼。〃
  夏彭年捧起她的脸,〃李平,你有归家恐惧症。〃
  李平苦笑。
  〃你怎么看我们大队?〃
  〃似蓬车队西征。〃
  〃形容得好。〃夏彭年笑。
  〃设备周全得很,侦察队、维修队、医疗队……阵容恐怕比南极考察团还要鼎盛,算不了探险行动。〃
  夏彭年不服气:〃这是夺标,不是狩猎。〃
  李平微笑,不再去扫他的兴。
  出发那日,队友见李平上车,十分诧异,他们没想到小男孩居然跟得那么贴身。
  他始终是她的老板。
  车子到莫洛可,干燥酷热,李平买了当地袍带,扮成土著,用白纱布紧紧缠头,是防止中暑妙方。
  身体一吃苦,大脑便停止思想琐事,忙着与环境对抗,李平适应得比夏彭年好。
  车子连日接夜开动,披星戴月,吃干粮、喝壶水,夏彭年心中一叠声叫苦,体力不支已是明显的事实,再坚持下去徒然自欺欺人。
  车子已驶入撒哈拉,沙漠万里无云,晚间一抬头,可以看到满满一苍穹的星。
  夏彭年把车子停下来。
  李平不出声,待他先开口。
  〃今天几号?〃
  〃一月十日。〃
  〃明天是休息日。〃
  一颗流星,划过夜空,坠向西方去了。
  〃有没有许愿?〃夏彭年问。
  〃有。〃
  〃可不可以公布?〃
  李平说:〃希望洗一个热水澡。〃
  夏彭年大笑起来,〃难为你了。〃
  李平微笑。
  〃我们回去吧。〃
  〃真的不继续走?〃
  夏彭年摊开手,手心已经粗糙不堪,水泡破了,长成老茧。
  〃你知道我总会跟着你。〃
  夏彭年叹口气,〃岁月不饶人,你支持我无用。〃
  李平笑,〃你算了吧。〃她缓缓除下头巾。
  〃还有一半路途才抵达目的地。〃
  李平一时不知他说的是人生的路程呢,还是越野车程,抑或是他与她之间要走的路。
  〃下半部还要难走,不如回头是岸。〃
  李平看他一眼,不出声。
  〃李平,你是聪明人。〃
  置身沙漠,夏彭年说起这样的话来,算得是胡言吃语。
  但无论他说什么,李平总是耐心聆听,她这一点温柔,最最使夏彭年感动。
  他欲语还休,终于决定把吉普车往回驶。
  万里无云,夜间的气温与日间差摄氏十多度。
  李平说:〃天空这样清晰,可以看到天后星座那边去。〃
  〃李平,这里只有你我两人。〃
  李平微笑,〃彭年,你想说什么,尽管说好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听见一声不高不低的爆破声。
  夏彭年诅咒,〃轮胎!〃
  李平马上认出来。〃前左轮。〃
  〃副手,现在可真要你帮忙了。〃
  〃义不容辞。〃
  〃下车吧。〃
  夏彭年取出照明工具,检查情况,取出候补车胎及工具箱子,操作起来。
  李平打量环境,问他:〃你猜小王子会不会再度出现?〃
  夏彭年叹口气,〃不管用,你我早已听不懂他的言语。〃
  李平点头苦笑。
  大路上有车于驶近,看到夏彭年抛锚,唿哨着问:〃要不要帮忙?〃
  夏彭年喊回去:〃不必,谢谢。〃
  李平说:〃有点像趁墟。〃
  〃果真孤零零剩下我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