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心爱的歌





  晚上,程岭看到一轮明月,风还是这个风,山还是这座山,可是程岭知道,家境已经变了,一有变迁,地位脆弱的她总是首当其冲,遭受损失。
  再过一个月,连程雯都发觉了,〃妈妈为什么哭?昨晚同爸爸吵架摔东西。〃
  程岭握着妹妹的手不出声。
  程雯放下手中的儿童乐园。
  程岭搭讪地问;〃今期有什么好故事?〃
  〃有,人鱼公主。〃
  〃说给我听。〃
  程雯一刻忘记了父母吵架之事,讲起故事来。
  星期一,老师请程岭下课后到校长室去。
  校长是老修女,平时十分严厉,从没见过她笑,程岭坐在她面前,动都不敢动。
  〃你是程马利,三年级的程薇薇恩是你妹妹?〃
  〃是。〃
  〃你俩两个月未文学费。〃
  〃是。〃
  〃有什么困难?〃
  程岭羞愧地低下头不作声。
  校长说:〃叫家长来见一见我好吗?〃
  〃是。〃
  〃回去上课吧。〃那日,姐妹俩在校门口等了一小时,不见车子来接,程岭心中有数,问妹妹说:〃我们去乘电车。〃
  程雯狐疑问:〃为什么?〃
  〃电车叮叮叮多好玩,老邱一定是生病了,我们自己回家。〃
  到了家,程太太若若无其事迎出来,〃我刚想去接你们,你们倒是回来了。〃
  程雯问:〃妈妈,老邱呢?〃
  〃把他辞掉了,〃程太太不露声色,〃你们大了,用不着他,以后爸爸送弟弟上学,放学他自己回来,你们也是,还有,我们要搬家了,那处比较方便。〃
  说罢叹口气,别转了面孔。
  程岭猛地想起,〃阿笑呢?〃
  〃在厨房。〃
  程岭总算暂时放下一颗心,她知道养母完全不识家务。
  搬家时才发觉一家五口有那么多杂物。
  程太太的旧皮鞋手袋,程先生看过的外国杂志,弟弟的铁皮上发条玩具,妹妹的甩手甩脚洋娃娃……统统撒了一地,都撇下不要了!
  家具退还给房东,搬到新家一看,只得两间房间,三个孩子得挤在一起睡,那条街,叫清风街,他们住楼下一个单位,窗外有小贩经过叫卖。
  搬家那日落雨,不见程先生综迹。
  程霄问:〃爸爸呢?〃程太太苦涩答:〃爸爸到台北避锋头去了。〃
  〃他几时回家。〃
  〃我不知道。〃
  程霄与程雯顿时静了下来,爸爸竟没有向他们道别。
  阿笑铁青着脸问要买菜钱,程太太脱口说:〃你先垫着。〃
  阿笑冲口而出:〃打工还要垫钱给主人家买吃的?太太你已欠了我三个月薪水了。〃
  程太太茫然抬起头,微张着嘴,手足无措,好出身的她从没愁过钱,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一天,立刻被击沉,无助一如幼儿。
  这时,程岭站出来,挡在养母面前,〃你发什么急,我家会欠你几十块钱?去干活!怎么可以对太太嚷嚷?〃
  阿笑一怔,被程岭喝退。
  程太太过半刻才说:〃我有点首饰,已托朋友去变卖……〃
  那朋友傍晚来了,程太太松口气,接过钞票,脸上略有犹疑。
  朋友人极好,尴尬地解释:〃急卖,只得这么多。〃
  程岭记得养母有一只蓝宝石戒指,那蓝色同太阳底下滟滟的海水一样美,程太太时常戴起它举起手欣赏,然后就愉快地哼起歌来。
  此刻想必已经把它卖掉。
  程岭低下头。
  程太太把薪水数给阿笑。
  程岭下了决心说:〃妈妈,把纽约的地址给我,我叫生母寄生活费来。〃
  程太太说:〃岭儿,你不如去投靠她吧。〃
  程岭却答:〃我走不开,我要照顾弟妹。〃
  那天晚上,她写了一封信给生母方咏音。
  校长再传程岭时有点生气,〃你们搬了家为什么不通知学校?〃手上拿着校方被退回的信。
  程岭鞠一个躬,〃妹妹的学费即将缴付,我退学了。〃
  〃程岭,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能不能叫家长来商议一下?学校设有奖学金,你成绩上乘,不难申请。〃
  程岭不语。
  校长无奈,〃可是家境有困难?〃
  程岭点头。
  〃学校并非唯利是图,请家长来一次,我们商量个办法。〃
  程岭抬起头来,〃不,校长,我已经想清楚,我决定辍学。〃
  〃我不明白。〃
  〃我要帮着打理家务。〃
  〃多么可惜。〃
  程岭微笑,〃的确是,校长。〃
  老修女非常痛心,〃所有不幸的世事中,我最痛恨孩子失学。〃
  程岭只读到初中二,再过一个月,阿笑辞工不做,她就担起了家务。
  清风街过去一点点就是春秧街,那是一个菜市场,货物齐全,十分方便,程岭每日把弟妹送上学之后就去买莱,回来收拾地方侍候程太太起床,按看做洗熨,做中饭……邻家十分艳羡,曾对程太大说:〃你家的住年妹真好。〃
  程太太身体总不安,不是受了风寒,就是宿醉未醒,听了邻居太太这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随后与程岭开家庭会议。
  〃你回学校去,家务由我来。〃
  程岭笑了,〃炉子怎么加火油你都不知道,还有,灯带烧短了要常换,由我来做最好不过。〃
  〃不行,我不能叫我女儿做佣人。〃
  〃佣人也是人,不过穷一点。〃
  〃你的功课——〃
  〃不要紧啦,将来再算,八十岁也可以重返校园。〃
  程太太大力咳嗽,程岭扶她进房休息。
  那天下午,开信箱,原本盼望有程乃生的信,可是程岭收到的,是她寄给生母的信,信封上盖着当地邮局印章,〃无此人〃。
  退回来了。
  方咏音搬了家,收不到此信,以后,她即使想与程岭通信,也无法找得到她,因为程家也搬了。
  母女从此失散。
  程岭呆了一会儿,手头上工夫实在忙,不容她多想,又出门选购菜式去。
  当天下午,她蹲在天井洗衣服,程雯放学来找她。
  程雯取过小凳子坐姐姐身边。
  程岭劝说:〃把校服换下,明日还可穿,体育跑鞋要洗了没有?〃
  程雯说:〃同学都想念你。〃
  程岭问:〃弟弟的喉咙如何?〃
  〃不痛了,你别担心他,他什么事都没有,从前是诈病躲懒,现在知道势头不对,他才不敢生病。〃
  〃来,帮我绞被单。〃
  姐妹俩一人一头扯住被单,分头用力绞。
  程岭说:〃抓牢!莫滑到地上,弄脏又得重洗。〃
  程雯问:〃姐姐,有没有洗衣裳机器?〃
  〃美国好像有。〃
  〃那时你真应去美国,〃〃我走了谁煮饭给你吃。〃
  〃姐姐我将来必定要报答你。〃
  程岭笑。
  〃这一盒子是什么?〃
  〃肥皂粉,新发明,好用得多,洗衣物雪白,〃程雯读盒子上的中文字:〃月老牌,多么奇怪的牌子。〃
  〃去换衣服,我帮你洗头。〃
  〃妈妈呢?〃
  〃不舒服,躺着呢,〃程雯说:〃她也不搓牌了。〃
  是,所有牌搭子都不再上门,销声匿迹,全避着程家,当他们发猪瘟。
  那些往日眉开眼笑的朱太太。张太太。周小姐。戚先生……都似失了踪。
  如此一家四口熬了整整六个月。
  这六个月对程岭来说,好比六年那么长。
  三个孩子都长得又高又壮,衣服鞋袜统统不够穿,绷在身上,不甚雅观,又不敢问妈妈要钱,明知妈妈荷包干瘪。
  一日程霄把鞋子给母亲看,嗫嚅说:〃实在不能再穿了。〃
  程太太笑,〃我们明天出去买。〃
  程岭不语。
  她留意到程太太脖子上最后一条金项链都不见了。
  第二天,他们一家乘电车到上环的利源东街买成衣。
  弟妹们不懂事,居然还十分雀跃,程太太脸色黯澹,自惠罗公司降格到此地,已是再世为人。
  程岭安慰养母,〃爸爸一回来,我们就好了。〃
  程太太握住程岭的手,〃这些日子没有你,不知怎么办好。〃
  程岭只是笑。
  末了一家在雄鸡饭店吃便宜罗宋大菜,弟妹有许多时间没上过馆子,高兴得不得了。
  要过年了,程乃生仍然音讯全无。
  付不出电费,电灯公司派人来剪了线,程雯不能做功课,哭了出来。
  过两日,程太太把两件凯斯咪大衣卖掉,这才又接上了电源。
  程岭自那时开始懂得生活是如何艰难。
  一个晚上,她同程太太说:〃我妈妈是不得不做舞女的吧。〃
  〃方咏音不是舞女。〃
  程岭叹息。
  程太太说:〃岭儿,看你的一双手,又粗又红。〃
  〃不相干,对了,弟弟想吃排骨。〃
  程太太惨笑,〃岭儿,山穷水尽了,又欠下房租,就要来赶我们走了。〃
  程岭呆木地看着养母。
  程太太苦恼地哭泣。
  她雪白的脸庞已经又黄又枯,双目深陷,健康情形甚差,她已经撑不下去了。
  程岭握住她的手,〃不怕,妈妈,我有力气,我不怕。〃。
  一整夜,程岭都听见程太太在低声饮泣。
  第二天蒙亮,有人大力敲门,程岭惊醒,看到程太太浑身颤抖,缩在一角。
  〃来赶我们走了,他们来赶人了。〃
  程岭觉得养母快要被逼疯,〃不怕,我去开门。〃
  一眼瞥见弟妹搂作一团瑟缩不已。
  程岭冷静地拉开门。
  门外是一个熟悉的身形,程岭只觉一股暖流打通了全身,程雯程霄直叫出来:〃爸爸!〃
  程太太瘫痪在地,号淘大哭。
  程乃生回来了。
  程岭连忙打发弟妹上学。
  程霄挺一挺胸膛,〃今天我放假。〃
  程岭瞪他一眼,〃放你个头。〃
  程岭捧出一杯茶给程先生。
  只见程乃生黑了瘦了,精神却上佳。
  〃岭儿,你坐下。〃
  程岭坐在程氏夫妇对面。
  〃这些日子多亏你了。〃
  程岭不语,盼养父有好消息,她可以回到学校去。
  〃有几个朋友愿意帮我,我下个月可以上班,可是程家势不能回复到从前模样,我会帮弟妹转到官立学校去读书,至于你,岭儿,你不便久留。〃
  程太太拼命咳嗽起来。
  程先生又说:〃妈妈身体有毛病——〃
  〃我服恃妈妈痊愈再说。〃
  〃那可能会耽搁你的学业。〃
  程岭断然说:〃不要紧。〃
  父亲已经回来,什么都可以忍耐。
  万幸程太太不必到公立医院轮诊,程乃生服务的公司有保健制度,收费很低。
  诊断结果,程太太患有乳癌,必须尽快做手术。
  这是程岭第一次听到癌这个症候。
  见程先生脸色凄惨,知道病情非同小可。
  她尽量瞒着弟妹,陪程太太来回诊所,时间不够用,往往深夜还在替弟妹熨校服。
  程雯一晚悄悄在她身后出现,〃姐姐,让我试试,我会。〃
  〃好,你来做。〃
  程雯拿起熨斗,忽然落下泪来,〃姐姐,妈妈可是要死了?〃
  〃胡说。〃
  〃我听人说癌症无药可医。〃
  〃什么人胡闹!〃
  可是姐妹搂作一团,悄悄痛哭。
  程先生早出晚归,很多时候一句话也没有,很少带孩子们去看戏吃饭,可是自他返家后日常开销有了着落,程岭当家头头是道。
  星期天,她付程雯四毛钱去附近都城戏院看早场动画影片,与程霄挤在一张座位上,享受一小时。
  程雯最喜欢大力水手勇救美人故事,那使她暂时忘却母亲的病情,对着银幕鼓掌欢笑。
  这孩子从此沉迷电影,成为标准影迷。
  程岭问程雯:〃你与弟弟适应官立学校吗?〃
  〃官小老师也很好,〃程雯有点困惑,〃只是不知怎地,最近程霄功课比我的分数更高。〃
  程岭马上说:〃你看太多的电影画报。〃
  程雯连忙合上面前的国际电影。
  话是这样说,可是程岭买菜时经过旧日书摊,总忍不住替妹妹挑过期的国际电影,拣新净的才买,两角一本,妹妹看见,往往开心半日。
  一日程先生对程岭说:〃我此刻与朋友合做塑胶生意,他出钱我出力,倘若成功,家境可望起色。〃
  程岭出力地点头。
  程先生接着黯然取出一封信,〃上海来的消息,大舅舅是地主身份,已陷牢狱,此事莫叫你母亲弟妹知晓。〃
  程岭一惊,出了身冷汗。
  慈祥的外婆怎么办?
  外公早逝,外婆长居大舅舅家,程太太时常返娘家打牌聊天,总是取巧地说:〃我们去外婆家〃,其实外婆又不赚钱,如何维持一个家,那分明是程太太兄嫂之家,可是精伶的她偏不给嫂子这个面子,她只当是回娘家。
  那和善的老人有一张长面孔,信佛,对程岭,一如亲外孙般。
  程岭低下头,不敢再想下去。
  程太太终于进医院做手术。
  程岭寸步不离地服侍她,医院大房放满了病床,天气热,程岭挥着汗乘公路车,到了站还需步行一大段路,赶到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