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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太太终于进医院做手术。
  程岭寸步不离地服侍她,医院大房放满了病床,天气热,程岭挥着汗乘公路车,到了站还需步行一大段路,赶到已经一头汗,探病有规定时间,不能错过。
  程太太与其他病人一样辗转呻吟,她痛得精神恍惚,已呈半昏迷,程岭用湿毛巾替她拭汗。
  邻床一位女士问:〃是你妈妈?〃
  程岭颔首。
  〃你不用上学?〃
  程岭不语。
  那位女士赞道:〃你很孝顺。〃
  程岭细心喂养母喝橘子汁。
  程太太不久出院返家,伤口太大,影响到手臂也不能活动自如,需回医院做物理治疗,程太太害怕,有一次扯裂伤口,一身血,以后更不愿出门。
  程岭怕她一条手臂从此残废,不住劝说,程太太坚持不肯复诊。
  程太太一无比一天弱,手术并无使她好转。
  一日深夜,程岭听见响声,立刻惊醒,见养母打翻了茶杯,她连忙扶起她,给她喝水。
  在微弱的灯光下,程太太对着程岭嫣然一笑,像是恢复到她无忧无虑少奶奶时期,她轻轻说:〃唉呀,岭儿,你在真好,我做了一个恶梦。〃
  程岭惊怖,浑身寒毛竖起,只是不动声色,〃妈妈,你累了,睡吧。〃
  〃岭儿,〃程太太握着女儿的手,〃吓死人了,梦里你爸爸炒金子全军覆没,我们家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哎呦,幸亏只是一个梦,岭儿,明早我们到外婆家去玩,先打电话去,叫大舅舅派三轮车来接。〃
  〃是,妈妈,你先休息。〃
  程太太呼出一口气,含笑闭上眼睛。
  程岭一直握着她的手到天亮,程太太再也没有醒来,程乃生急忙召救护车将妻子送到医院,又再过了五天,她才去世。
  程雯与程霄都没哭,只是呆呆站着。
  程乃生精疲力尽,眼泪早已流干,只是喃喃对程岭说:〃原本带来的钱已够一辈子用,是我不好,累得她担惊受怕,又叫孩子们吃苦。〃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她受了许多腌脏气;肉体又受极大创伤痛苦才去世,程岭非常替这个美丽善良的养母不值。
  程岭发觉原来一个人,一生中只需作出一个错误抉择,一生就完了。 
 


  
 
 
  
 

第三章 
 
  办完程太太的事,程岭才有时间考虑到自己的前途,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可是她又不知何去何从。
  一日,程先生搔着头皮说:〃我有朋友自新加坡来,我想请他吃顿便饭——〃
  〃爸,我来做菜好了。〃
  程先生大喜,掏出三十块钱放桌上,〃记得买一打啤酒。〃
  程岭准备了四个小菜,全需要细细切,即席炒,一个笋片鸡汤早已熬下,她打发弟妹先吃,好专心侍候客人。
  客人姓印,是两兄弟,长得非常相像,深棕色脸皮,像是在太阳底下晒了很久,穿香港衫,西装裤,不约而同,在脖子上悬条老粗的金链。
  程岭先取出清炒虾仁与香露笋片。
  那印先生吃一口,看了程岭一眼,〃是你女儿吗?〃
  程乃生有点羞愧,喝一大口啤酒遮丑,〃是。〃他答。
  从前,他根本不会同印氏这一流人来往,即使会,请客也起码到四五六,老正兴,真正做梦也没想过会叫女儿做灶跟丫头。
  〃小菜美味极了。〃印先生打量程岭。
  程岭笑笑,再递上炒腰花及芽莱炒肉丝。
  大一点那个印先生又闲闲问:〃几岁了?〃
  程乃生迟疑一下答:〃十六岁,〃故意说大一点,免得人诽议程家有个童工。
  印先生又笑说:〃有只东坡肉的话,我准可以吃三碗饭。〃
  程岭大喜,适才弟妹吃的就是这个,还有剩,她连忙去盛了几大块出来。
  那印先生真人不打诳言,果然哈哈大笑,吃了三大碗饭。
  饭后闲聊,程岭帮他们斟茶时听见印大先生说:〃加拿大排华法案已经正式撤消,移民再也不需付人头税。〃
  程乃生说:〃加拿大好似太寒冷一点。〃
  〃不,有个埠头叫温哥华,天气十分温和,风景也美,我们家老三在那边做点小生意。〃
  〃发财了吧。〃
  印二先生说:〃年纪也不小了,尚未娶妻,四七年前加拿大政府严禁华人妇女入境,害得这票王老五苦不堪言。〃
  程乃生不经意,〃外国人真会刻薄华人。〃
  〃大战期间,华人出了死力,和平后,论功行赏,政府实在说不过去,才撤消排华法。〃
  程乃生唯唯踏踏,〃是是是。〃
  再坐一会儿,两位印先生告辞。
  程乃生有点着急,〃印兄,那投资之事——〃
  印二先生把手放在程乃生肩上,〃放心,明日我们上新达公司来说。〃
  程岭陪他们出去叫计程车。
  印二先生十分客气,〃程小姐,多谢你款待。〃
  程岭鞠躬,〃那里那里。〃
  印二先生忽然说;〃听你父说,你只是养女?〃
  程岭倒底还小,一时无措,仓促间只得说是。
  计程车来了,印大先生说:〃程小姐,你请回。〃
  他俩上车走了。
  计程车号码是AA字头。
  程岭记得那时他们家的汽车字头是HK。
  车子早已卖掉,多想无益,程岭返转室内。
  她收拾了杯盏往厨房洗。
  程先生一个人坐在客厅喝闷酒,不用问,也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在想,那时住利园山道,吃完晚饭定有车夫送客,他那出名漂亮的妻子陪他一起与客人话别,孩子们穿一式海军装站身后……
  如今,大女儿已沦为家里女佣,他适才看见儿子边挖鼻孔边做功课,他有点羡慕妻子去得及时,不必再为生活挣扎。
  程乃生落下泪来。
  他把客人喝剩啤酒全灌到肚内。
  圣约翰大学毕业的他不识时务,不谙经济,连一点节蓄都守不住。
  如今在人家厂里担任一个小角色,见到老板还要立刻站起来,真是走投无路才会那样做。
  这时程岭抹干双手出来,看见养父一副潦倒伤心相,忍不住说;〃爸,我替你斟杯热茶,爸,别难过,我们家会好的。〃
  程乃生张开醉眼,看到的却是亡妻,他十分欢喜,落下泪来,〃哲君,你还笑呢,该早些来看我们。〃
  程岭只得说:〃去睡吧。〃
  〃哲君,陪我说说话,来,坐这里,〃他拉住她的手,〃哲君,我们回上海去可好,香港没意思,广东人脸色孤寡,我们商量商量,带孩子们回上海去,反正来德坊的房子还在那里。〃
  程岭见他把她双肩抓得那么紧,不禁提高声音:〃爸,我是岭儿。〃
  她一挣扎,衣裳撕一声破裂,程岭连忙闪避。
  程乃生不明所以然,追上来问:〃哲君,你怎么了?〃
  这时,电灯啪一声开亮,有人出来挡在他俩当中,沉声说:〃爸爸,这是姐姐,你看清楚没有?〃
  程霄已一板高大,站在姐姐面前保护她。
  程乃生嚷道:〃滚开——〃他伸手去推程霄。
  被程霄反手推一下,程乃生跌倒在地。
  程岭急道:〃弟弟你——〃
  程霄挥手示意,叫她噤声。
  程乃生摔了这一跤,酒醒了一半,低头沉吟,爬回房里去。
  程岭没有哭,只是抉着弟弟的肩膀发抖。
  这个家耽不下去了。
  酒醒后,程乃生因羞愧,离家数日。
  家里反而清静,下午,程岭取出针线盒子,替弟妹缝补衣裳,天色忽然暗下来,程岭抬头一看,只见乌云资布,要下雷雨了,连忙去收衣服,自天井捧着大堆半潮湿的衣物回来,看到客厅里已经多了两个人。
  一个是程乃生,另一个是印大先生。
  程岭吓一跳,捧着衣物,紧靠墙壁,动也不敢动。
  半晌,程乃生才说:〃岭儿,印先生有话同你说,我先出去一下,半小时返来。〃
  可是最坏的事要发生了?
  半空打了一个雷,轰隆隆。
  程乃生出去了,窒内静悄悄。
  印大先生笑了一笑,程岭看得出这个笑没有恶意,内心略为镇定。
  〃程小姐,〃他开口了,〃今日我来,是有事与你商量。〃
  〃我?〃她有什么资格与人议事?
  雨下来了,整个客厅昏暗,只听到沙沙雨声。
  〃印先生,我去跟你倒杯茶。〃
  〃不用了,程小姐,请坐。〃
  程岭只得坐下来。
  〃程小姐,长话短说,我们家三兄弟,我与老二,你已经见过。〃
  程岭心卜卜跳,只能点头。
  〃老三叫印善佳,住在加拿大温哥华,你听过那个地方吗?〃
  〃听说过。〃
  〃这是他的照片,你看看。〃印大先生递上一张小照。
  程岭按过,拎在手中,并没有端详。
  〃实不相瞒,〃印大先生笑,〃我打算替我弟弟做媒。〃
  程岭愕然,张大了嘴合不拢来。
  印大先生相当坦诚:〃那日我们见到你,十分喜欢,同你养父谈过,他说要听你的意见,他不能勉强你,所以我老着面皮上门来代弟求婚,程小姐,你一定觉得唐突可笑吧。〃
  程岭这才放下心来,连忙放下团得稀皱的衣物,停一停神,〃不,不可笑。〃
  〃我的意思是,程小姐要是不嫌弃,我们就是亲戚了。〃
  程岭动了动唇,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却又合拢嘴巴。
  印大先生似知道她要说些什么,这个棕黑皮肤的大个子其实十分聪敏,即时道:〃你并非亲生,目前家境又差,辍学在家,已经耽搁了两三年,再这样熬下去,一点前途也无,外人只当你是个帮佣小大姐,弟妹大了,你也派不到用场,不如把握机会早作打算。〃
  程岭一听,句句是实,不禁怔怔落下泪来。
  〃你养父也认为这个家耽误了你,一样吃苦,不如嫁出去,那好歹是自己的家,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程岭握紧双手,垂头不语。
  〃你放心,我们印家还算殷实,不会叫你吃亏,你若答允,我印大亲自送你到温哥华。〃
  程岭悄悄拭泪。
  印大先生叹口气,〃岭儿,你原来姓什么?〃
  〃姓刘,叫刘嘉铭。〃
  印大颔首,〃你见过生父没有?〃
  程岭摇头,〃我连他姓名都不晓得,〃〃你自然也不知他人在什么地方了?〃
  〃不,我不知道。〃
  〃母亲呢?〃
  〃母亲叫方咏音。〃
  〃方咏音,这个名字好熟。〃
  〃听说……她的职业是唱歌。〃
  印大先生困惑了,〃星马有位歌星正叫方咏音,她不会是你生母吧。〃
  〃我猜不对,我听说她人在美国。〃
  〃嗯,这个慢慢查证好了。〃
  雨越下越大,程岭去开亮灯,顺手倒了茶。
  印大先生又笑,〃我与老二都认为你是理想弟媳:人长得好看,性格温柔,又煮得一手好菜,打理家务整整有条,这是我们那不成才的老三的福气。〃
  程岭听得印大盛赞,不禁涨红面孔。
  〃老三在温哥华唐人街打理一间小食铺,你去了可以大肆拳脚,我替你们主持婚礼,保证正式结婚,正式入籍居留。〃
  程岭看着窗外,那时电光霍霍,一个霹雳接着另一个霹雳,程岭知道她已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这是唯一出路,无论是刀山油锅,她都得闯一闯。
  这个家已经容不下她,出去,也没有什么可做,她打听过,做纺织女工,坐在密封的厂房内不住操作十多小时,待放工时,衬衫上会积有一层雪白的盐花,那是汗水蒸发后沉淀下来的盐,工头极严,上洗手间都得问过他……
  再磋跄下去,也不见得会有什么好的结局。
  程岭并不相信外国会有金山银山,印家看中她,不外因为她年轻力壮,刻苦耐劳,过了这几年,年老色衰,必定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了。
  这印大先生像是个可商量的人,不如与他说个明白。
  〃印先生,我的弟妹——〃
  印大笑,〃岭儿,你这样赤胆忠心,我十分欣赏,我会得照顾你养父的生意。〃
  〃弟弟妹妹总要有书读。〃
  〃读书全靠自己,读得上一定有他们读。〃
  不知怎地,程岭相当信任印大先生。
  到这个时候,她才看了看那张小照。
  照片中是一个年轻人,黑黑实实,与印大先生有三分相似。
  〃你若答应,我立刻替你办人境手续,聘金聘礼我现在就带在身上。〃
  程岭感觉像是做梦,她听到自己问:〃可是谁来照顾弟弟妹妹?〃
  印大先生温和地问:〃谁又照顾过你?〃
  程岭张大了嘴。
  她从来不晓得可以这样想,她天经地义觉得照顾弟妹是她的责任。
  印大先生说;〃听说你着实照顾过程师母,她去世前一切由你打理,极肮脏你都不嫌。岭儿,好心有好报,上天不会亏待你,嫁到温哥华,生意虽小,你好歹是个老板娘身分。〃
  程岭笑了,印大先生句句为兄弟说项,堪称是最佳说客。
  他打开公事包,取出一张支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