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花凋






  没注意到她的异样,他自顾自地说:“天候渐渐热了,园子里聚集了不少虫蛇,明日我帮你除一除。”

  醉厚的男音,像是上好的陈年佳酿,流淌进她的耳里,有种醺然的醉意,她仔细聆听着,在他的声音停息时,不知怎地,她竟想再多听这仿佛深入灵魂的声音久一些,一种眷恋的感觉,令她耳际微微泛热。

  “小姐?”以为她被蛇吓坏的叶行远担心地弯下身来。

  “谢谢……”与他俊美的面容距离甚近,无音的颊上抹上了层绯色,她急急地转首,“早点歇息吧。”

  “小姐。”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的叶行远,在她转身欲走时唤住她。

  她不解地回首,一手抚按着有些失序的心口。

  “你放心,我画完便走,不会在这多叨扰一分,你不需防我。”他自嘲地说着。

  她一顿,慌忙解释,“我不是……”

  “夜了,去睡吧。”叶行远微勾起唇角,清了清脚下沾了土的鞋后踏上廊阶,准备往客房的方向走。

  这回轮到无音唤住他,“别急着走。”

  他愕然地停下脚步,微皱着眉心侧首看向她。

  或许是因为那张似曾相识的侧脸,又或许因为某些连她也不能解释的因素,就连无音自己也讶异她会说出这种话。

  “待到你找到你丢了的东西再走吧。”话一出口,她便为反常的自己羞愧地垂下螓首。

  廊上的另一端,因她的话,有一刻的沉静。

  叶行远眼神复杂地看着她,张开了嘴,甚想对她说些什么,但她却在这时垂下了眼眸,“夜深了,早点休息。”

  轻巧的步伐在廊上依依徘徊,目送着那一身在月下显得晶莹雪白的她离去,叶行远暗暗地握紧了掌心,努力压下心底那股冲动,并不断在心中提醒自己——

  错过的事,就别再犯一回……

  但,胸腔里那颗不受制的心,却在此刻又跳动了起来,微微刺痛,也微微的……悸动。

     

  她的花苗不见了。

  深感大祸临头的无音,站在园中难以置信地看着花苗的种植处,在那空荡荡的土地上,她再也找不到那株令她头疼的娇客。

  怎会这样?昨日明明还见它在这的,怎么今日天色一亮后,她便再也寻不着它?

  是被偷了吗?但有谁敢进来外头有着家丁奴仆守卫,而内阴森无人敢进的花相园里偷花苗?况且,那株根本就看不出品种,也不知究竟会开出何种芍药的花苗,又怎会有人夜里来盗?

  数不尽的存疑萦绕着她的脑海,回想起昨夜在圃里见着的叶行远,她不得不怀疑……

  虽然觉得自己这么想很小人,但她实在是无法不把那名住进园里的新客当作头号嫌疑犯。想着想着,她移动脚步走出花圃,决定去找他问问,他是否知道她的宝贝花苗的行踪。

  心隨意动,走至廊边放下手中的花锄,清了清鞋下的尘土后,踏上廊阶,一路走向宅里的客房。

  轻敲几下房门,未有回应,她偏首想了想,正欲离去时,瞧见他自娘亲离开后就不再开启的房内走出,手边还带着画具。

  她反感地敛紧了柳眉,“你怎会在这?”一直以来,这间房就是封着的,自娘亲走后,她便不许再有人出入。

  “工作。”叶行远淡淡地看着她防备的模样,带着一抹笑,他转身将房门关上。

  “是谁让你进去的?”她的双目紧盯着他的动作。

  他不急着回答,反而仔细地打量起她来。在清晨的朝阳反射下,一身清新似朝露的她,看来像朵初绽的花儿,一身的芍药浓烈花香,自她身上淡逸而出,她看来是如此娇贵易折,像极了园中让她极为珍视的花儿。

  “老爷准的。”双目餍足后,他总算回答,并偏首凝睇着她,“小姐找我有事?”

  “你在里头做什么?”无音侧过身子,想看向他身后。

  他举步挡在她的面前,“画图。”

  “画在这?”她黛眉一扬,“你不是该画在画绢上好向我爹交差吗?”

  “这是我额外画的。”他将手中的画笔搁进另一手提的画具筒里。“老爷曾答允过我可在这幢宅子里作画,隨我画在哪都成。”

  毫无防备地,久远前的年幼记忆又回来了,她想起那一日,娘亲遭下人强拉出去的景况,那一日的烈火……她总以为,只要封住了这间房,那些似兽般啃噬的回忆便不会再回来纠缠她,她以为,只要封上了记忆,她就不会再想起……

  “你不乐见我画在这里?”见她的眼神有些迷茫,他忍不住探问。

  “不,既是我爹答允你的,你爱画便画。”无音的水眸还是没离开那扇被他合上的门扉。“我只是想知道,你在里头画了什么。”

  他含笑地摇首,“不能说,也不能看。”

  “我不能看?”

  他把拒绝摆得很明显。“我有个习惯,在我画完前,我不想让任何人瞧见未完之作。”

  她有些挑衅,“即使我是这幢宅子的主人也不成?”不许人看?这是什么道理?

  叶行远没得商量的回拒,“不成。”

  “那我就不打扰你了。”一再受挫,不兴吃闭门羹的无音索性转身走人。

  “小姐又要到园子里工作?”他看了看沾染在她裙裾上的朝露,以及她绣鞋上的泥污,他忍不住皱眉。

  “嗯。”无音边应着他,边往外走去,步出长廊再次踏进园里,拾起搁放在廊畔的花锄欲走进花圃里时,却遭人自身后拉住。

  手腕间传来的温暖令她一怔,她回过身来,就见他一言不发地拿过她的花锄。

  她不解地站在原地,“你在做什么?”

  “帮忙。”他挽起两袖,一边指示着她,“这里由我来就成了,你到一旁歇息。”

  无音不同意地摇首,婉拒了他的好意,“这是我分内的工作,我不习惯有人插手。”

  “你会习惯的。”叶行远不给她拒绝的余地,“去廊上坐好,别晒日。”

  因为他的独断独行,无音柳眉倒竖地定立在原处,见她没有听从的意愿,叶行远强迫性地拉起她的手,拉着她走到有凉荫的廊上,无音直觉地想甩开他的手,但他不放,半压着她在廊上坐下后,不待她起身,他在她面前蹲下身子取下她的鞋,见他如此,她情急地要把脚缩回去,觉得他的举止实在是太孟浪,他却牢牢握住她的脚踝,再自怀里掏出帕子,本欲拭去她鞋上的脏污,但在见她又想起身时,他干脆将她一只犹带温暖的绣鞋放进怀里。

  无音错愕地张大了水眸,眼睁睁的看他就这么没收了她的鞋,然而取走她鞋的他,握持着她脚踝的大掌并未放开,拎着帕子拭起她露在鞋外而让园里尘土污了的玉足。

  过多的讶异让她忘了挣动,清凉的触感透过他的指尖传递了过来,无音有些恍惚地想起夜里的那双手,低首看着他方毅的下颔,那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如果说,能够用指尖走过他颊上的那道长疤,那又会是怎样的触感?他……会不会疼,会不会讶异地抬起头看看她?

  想起那名总是出现在迷梦中的男子,那名总是不把双目放在她身上的男子,她的心便感到微微的疼,但眼前的他和那名男子如此相似,也许是在前世,或是在更久远以前,她也曾这般地认识过他……

  “别这样瞧我。”低首为她拭着玉足的他没有抬头,只是轻声地警告着她,“我是个很容易会错意的男人。”

  “我……”如偷儿被人逮个正着的无音,口舌顿时无措了起来。

  他抬起头,目光洞悉地望进她的眼底,“你想知道我脸上这道疤是怎么来的?”

  “不是。”她出乎意料地摇首。

  “不是?”

  “我想知道……”她微偏着螓首,指尖跃跃欲试,“它摸起来是什么感觉?”

  “何不来试试?”他怔愣了一人,不考虑后果的提议。

  她的水眸焕亮了起来,“可以吗?”

  叶行远拉起她的柔荑,直接将它轻贴在颊上,“如何?”

  许久没有回应的无音,在指尖上下地走过他的疤痕后,有些心痛地问:“那时,你一定很痛吧?”不知他是为何所伤,但不管原因是何,当时的他,想必是很痛心吧?

  因她的话,叶行远板肃起俊容,双目稜稜地注视着她,刹那间闪逝而过的念头,实在是让他……很难控制自己。

  不受制的双掌,缓缓伸至她的身后,甚想将她拥进怀里,他几乎能感觉到,汨汨的血液顺流而下,再溯游而上,急急缓缓的声音在他心中汇成一道激川,但,上一世的记忆又在他的脑海中涌现,他硬生生地,收回双手别过头去。

  他的声音蓦地沙哑,“别再这样看我了。”

  无音费解地望向他那看似极力自制的脸庞。

  “我说过。”半晌后,他努力地释出一抹看似平静的笑意,“我很容易会错意的。”



第三章
 
 

  “这里由我来就成了。”站在艳阳下的叶行远,面色不善地看着蹲在圃中辛苦除草的无音。 

  “来者是客。”无音以一句话打发他。 

  他一把抢过她手中的花锄,“我除了是画匠外,同时也是雷老爷聘来的花匠。” 

  无音想反驳什么,不意身后忽然一沉。 

  “早安。”消失了数日的碧落,呵欠连天地出现在圃中,习惯性地揽趴在她的背上,玻狭搜鬯坪跏窍朐谒成显偎痪酢!?br />
  “碧落……”无音小声地唤,一双水眸不确定地在自己的背上,和站在她面前的叶行远脸上游移。 

  “她是……”看着碧落过于亲匿的动作,叶行远反感地皱起了俊眉。 

  无音敏感地问:“你看得见她?” 

  “我……”叶行远这才想起自己竟忘了隐藏身为花妖的能力,明明他就是不想暴露身分的,没想到却在不意间自行招供。 

  忽然,自不远处的门外传来了阵阵叫唤,“女巫!” 

  他们两人不约而同地抬首,昏昏欲睡的碧落,则是趴在她的身上几乎快睡着。 

  “住在鬼屋里的女巫!”一群站在园外的孩童,边叫嚷边拾起了地上的石子,朝无音的身上扔去。 

  没有防备之下,一颗锐石正中她的额心,她只觉额上灼烈地疼痛,她偏过面颊,含怨地闭上眼,额上的那份痛,感觉是纠心的,种种刺耳的讥笑声传来,听在耳边,万声轰鸣,她用力地掩住耳,不知不觉间,以往阴暗的记忆又重新回来缠索住她。 

  难以自拔的自惭涌上她的心头,住在园外的人们,总是将她视为不祥的异类,视她如妖如怪,不属于他们的一群,即使她也和他们一样会流血,也会落泪,但他们总是因她的异能而排斥,唾弃她。 

  但,她不过只是个寻常的女孩呀,有这一双能够视妖见魔的眼睛,她也不愿呀,自小到大,为了这双眼,她受尽了多少白眼和委屈,即使她再怎么想加入人群,总会因这一身异能而被排拒在外,说到底,就因她的娘亲曾是个在神社里为乡民祈祷的女巫,继承了娘亲一身能力的她,便要因此受这同样的罪? 

  发觉她伤了额,心疼的叶行远,动作飞快地将受了伤的她拉至怀中,以双臂密密地将她圈护着,抬眼愤看向那群向她扔石的孩童,眼中闪烁着无以名之的怒火。 

  “住手!”他怒声一吼,震慑得外头的孩子们懾慴不安地想逃。 

  在他怀中的无音整个心神都怔住了,因他那怒火骤焚的眸子,因他,那结实紧密环住她的拥抱。 

  见自家的孩子遭叶行远这般怒吼,站在园外不甘又想为自己孩子出头的妇女们,面带不屑的嚼起舌根。 

  “哼,她娘亲身为女巫不为神守德守贞,反嫁给人作小作妾,没想到生出来的女儿更胜一筹,未出阁就在园子里养了男人。” 

  其中一名妇人掩嘴咯咯直笑,“谁晓得她种的究竟是芍药还是牡丹?俗话说牡丹花下死,不知住在这园子里的男人,是不是也不枉风流?” 

  听闻娘亲被辱,自己平白遭污,无音心如刀割,想为娘亲也为自己辩驳,却又疼痛得使不出力气。 

  “闭上你们的嘴。”不能允许无音受此对待的叶行远,当下面色峻厉,光火得只想将她们的话全都塞回去。 

  晚一步出声的碧落,不需眼见无音脸上的伤,光是看到那群又来找无音麻烦的女人,多年来熟悉的火气便冒涌了上来。 

  “又是你们这班臭女人……”生性冲动的她气岔地撩起两袖,举足朝她们飞奔而去。“看我撕了你们的嘴!” 

  “碧落……”无音抬起一手,虚弱地想叫回怒气冲冲想报复的碧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