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之梦 作者:[法]乔治·西姆农





  “谁?”
  “我不认识。是我从威尼斯乘火车来时与我同包厢的一位上了点年岁的男人。”
  “他的姓名?地址?”
  “我不知道。”
  “他为什么托你办这件事?”
  “因为他要继续乘车前往日内瓦,而火车在车站只停三四分钟。”
  “还有别的车次嘛!”
  “飞机在关坛【注】等着他。”(【注】关坛:地名——注)
  “飞往哪儿?”
  “他没对我讲。”
  “可他却把这只提箱交给您,而且告诉您他要乘飞机。”
  “是的。”
  “那么他此刻是在前往日内瓦的途中了?”
  “我不那么以为。”
  “为什么?”
  “因为在过了圣普龙隧道之后就没再见到过他。”
  “您认为他能在火车过隧道时离开火车吗?”
  “我不知道。”
  “您毕竟带着箱子来了。他是在哪儿把它交给您的?”
  “他没有亲目交给我。他给了我车站自动寄存箱的一把钥匙……155号……我还记得号码。他还给了我一点瑞士硬币和乘出租汽车用的十法郎……”
  这是不可能的!他臆想着届时必定会有的场面。然后还要到警察分局的办公室回答同样的问题,接着再到调查法官的办公室再重复一遍。
  他没有做任何坏事。事实上,他也没有产生过要为人效劳的欲望。可以说是别人强迫他干的,完全是在一种偶然的场合下给别人帮个小忙,他绝不是心甘情愿地去敲阿尔莱特·斯多布的门的。尽管在他的钱夹里放着一张写有她名字的纸条,几分钟前他根本不认识她。
  看她的样子的确象是死了。两手冰凉。他只知道她在高筒袜外面套了双高跟鞋,穿着一身浅玫瑰红的连衣裙,外表象个已婚妇女。在死神以某种方式袭击她的时候,她正忙着穿衣服。
  她当时只剩下穿连衣裙,随后再提起放在沙发上的手提包了。
  客厅的气氛很有诱惑性。除了浴室、厨房外,可能还有一个房间?莫非是夜间把沙发改为床用?他不得而知。他一味地猜想,却毫无结果。
  然而,在被询问此事时,他无权回答说一无所知。
  “47法郎……”
  他递过去那张十法郎票子,同时心里犹豫着是否可以把手提箱丢在车上。说不定在他乘车奔赴巴黎之前就会有人找到他,因为他那身奶油色的西装在他从威尼斯到此地九个小时的旅途中已被揉搓得皱皱巴巴的,构成了一个极易辨认的特征。
  现在才六点半。在利都,多米尼克和孩子们已经穿上浴衣,带着小桶、铲子、吹圆了的气球和鼓囊囊的口袋离开了海滩,返回寄宿户,因为海滩上一到夜晚通常很凉。
  “就同意我明天早上再洗澡吧,妈妈……你瞧我一点也不脏……”
  每天晚上都来这一套!
  “你们俩浑身都是沙子……”
  “沙子并不脏……海水净化一切。”
  一般情况下,多米尼克就该呼叫了:“朱斯坦!让他们听话。只要你女儿不争辩……”
  他走进车站的洗漱间,又想把手提箱扔在那儿,但他明白,此举肯定要被人发现,于是他又失望地走上来了。
  他几乎想一屁股坐在台阶上,用手托住脑袋,任凭事态发展了。
  还要等差不多两个小时,极其危险的两个小时。
  不管有没有道理,他认为一乘上火车就会安全,特别是过了边境之后。
  他推开了一等车厢的餐厅门。没有站立坎酒的酒吧,他只好坐下来要了瓶威士忌。这在他是很罕见的,他平时除了佐餐喝点葡萄酒外,几乎不喝酒。使他产生品尝香槟汽酒念头的,正是那位陌生人。结果他一天之内喝了五、六瓶。
  “我是个有教养的人!”
  他一直是这样的人。他办事总是尽心竭力,就象他在那结束的海滨度假期间的所作所为那样,尽管他从第一天起就十分反感。
  寄宿户的卧室很狭小,也没有舒适的设备。有时要等上半小时,走廊尽头的淋浴室才能空出来。孩子们坚持让父母房间与他们房间之间的门整夜开着,于是两周之内他和妻子只能偶尔偷几分钟的空儿亲热亲热,中间还不时被多米尼克的“嘘……”声和“当心”声打断。
  他有必要象个罪犯似地自我责备,并在行动上也真的象个罪犯吗?
  那位陌生人为什么偏偏在火车穿越多莫多索拉与布瑞格之间漫长的圣普龙隧道时消失不见?一天来他的情绪绝不象一位准备自杀的人。
  但是他找了个借口——因为这越来越象是借口了——他把一件似乎很重要的任务交给了一天前还不认识的卡尔马。
  这个手提箱现在就放在他身边的椅子上,里面放着什么呢?如果他没有自杀,他为什么,又是怎么样失踪的呢?是不是在他走进或走出卫生间时有人把他从火车上推了出去?这比说他混入人流去了布瑞格更可信一些,因为那里是边防检查站,不管在火车上还是在出站口,全体旅客都要受到检查。
  “小姐,”他边喊边用手指打了个响儿,好引起女招待的注意,“请再来一杯。”
  “还要一杯威士忌!”
  假如到了法国海关,人家要求他打开这只手提箱呢?这是很可能的。他连钥匙都没有。
  “对不起,先生……我在路上把钥匙丢了……”
  这只箱子可真结实,是真皮革,而不是塑料制品,他完全在行,他在塑料行业干了已近十年!
  无疑,这是只旧箱子,外表已不雅观,那个人肯定提着它往返奔波于各车站的候车室、机场的候机厅、各办事机构,才把它磨损成这样的。可是锁的质量非常高,不是用个刀尖就可以捅开的普通用锁。
  “上帝,发发慈悲吧……”
  他不相信上帝,也许是不再相信,也许是处在困境时心里还有那么一点相信。两年前,当约瑟患急性阑尾炎需要做手术时,他也小声嘀咕过:“上帝,发发慈悲吧……”
  他甚至许了个愿,现在已记不清内容了,另外他也并没还愿。如果人们听说他作为在洛桑一套陌生的房子里杀害一名年轻妇女的嫌疑犯而被捕,他女儿会怎样想,他妻子又该怎样想?
  还有博德兰先生?他的朋友、画家博帕先生以及所有的同事?
  “小姐,我不知道是不是该吃点东西。巴黎的车上有餐车吗?”
  “20点37分的车?我想怕是没有。给您端点什么来?有鲈鱼里脊、奶油鸡,还有羊肚菌吐司。”
  他并不饿,可还是要了个羊肚菌吐司,一方面是由于它的名字,一方面是在家里也很少吃羊肚菌。
  “喝什么酒?当地酒还是博热兰酒?”
  “博热兰吧……”
  这对他无所谓。除了拴在他身上的这只手提箱及妻子执意要他穿的这身西服外,一切都对他无所谓。他觉得穿着这身衣服同扛着一面大旗招摇过市没有什么区别。
  “上帝,发发慈悲吧……”
  包厢里坐着五位旅客,其中一位是牧师。
  卡尔马没能坐在角落里,而是坐在一位五十上下的夫人及一位佩带荣誉勋位玫瑰徽章的长者中间。那泣夫人一个劲地躲着他,好象相互接触使她感到不适。那位长者正在读费加罗报,一过了边境,他就象躺在自己床上一样安安稳稳地进入梦乡。
  坐在他对面的牧师脚穿一双带有大银环的黑皮鞋。那位夫人的对面是她那又小,又瘦,又神经质的丈夫,他一次次起身说对不起,从同伴们的腿中绕出去到厕所或走廊去。
  “你服用药片了吗?”
  “服了。在洛桑,刚一用完晚餐后。”
  “两片?”
  “当然。”
  “你消化不良?”
  他面带窘色地望了望周围的人,希望他们没有听到。
  “你本不该吃小牛舌。你知道你吃不了这东酉的……”
  另一个角落里坐着一位姑娘,身材修长,体态轻盈,很稚气地坦露出双腿。她的头发同阿尔莱特·斯多布一样是浅红棕色的,每当卡尔马无意瞥见她袜子以上的腿部时,都不由得联想到布尼翁大街那蓝色地毯上的躯体。
  最使他恐慌的是,假使他在任何一个地方,比如说在这列火车上遇到阿尔莱特,他很可能认不出来。可是他应该有这种能力。法国报纸大概不会对她的死亡作出报导,除非这是一起轰动社会的罪行。
  他曾听说歌剧院广场、和平咖啡馆对面的报亭出售各国报纸,他决定第二天到那里去买一份瑞士报纸。
  人们已经开始讨论这件事了吗?此刻尸体是否已经被发现?如果这个年轻女人独自生活,如果她没有雇用女仆,就有可能要过几天以后才会被人发现,尤其是在这种度假的高峰季节。
  他真不该喝威士忌,也不该吃羊肚菌。他的自我感觉与邻座太太的丈夫一样不妙。如果有可能,他很想到厕所里去呕吐一气。一想到临近海关,他就极不自在。他第一次感到在生活中是这样孤独,而孤独正是他平日最厌恶的。
  假如他果真一个人在包厢里,就不至于这样受煎熬,现在六个人面面相觑,却又互不交谈。可以说,所有的目光,不只是落到他身上的,也包括落到其他人身上的,都是相互提防、不无怀疑的色彩。
  左边那位妇女和他的丈夫也不例外。她埋怨他不该吃他吃下的那些东西,埋怨他每次起身打扰了别人,而他也埋怨她非但不体谅他,反而还责备他。
  他和别人在一起总觉得不舒服。买了一辆小汽车曾使他欣喜若狂,并非因为他从此可以随心所欲地到他想去的地方,而是因为他可以逃避地铁或公共汽车中你盯着我,我盯着你的视线。
  他当然不会对多米尼克承认:他娶她为妻首先是为了逃避孤独。撬然,他爱她,他从第一天起就看上了她。然而,倘若他没有遇见她,他也会娶另一位女人的。
  正象他的邻座埋怨自己的丈夫一样,他也埋怨多米尼克把利都的人群强加于他,特别是那些投宿寄宿户的混杂人群,饭厅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的情景同在餐车里没什么区别。
  更为严重的是他还会埋怨她为什么要这样凝视着他,那如泣如诉的目光分明是在说: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是我的丈夫,我们同床共寝生活了十三年,彼此的身体没有任何秘密。但是,就在他下班回来拥抱我的时候他脑子里想的是什么?他都干了些什么?万一我死了,会发生什么事情?他对孩子究竟有多少感情?”
  瓦洛尔帕站到了。警察和海关工作人员登车例行公事。
  “请出示护照。”
  他怀着一个罪犯的心理,等待着比别人更严格的检查。
  人家只是略略扫了一眼就归还给他了。
  “先生们、太太们,有什么要申报的吗?”
  连牧师的眼神都起了变化,他做出了一副与别人相仿的假天真的样子。
  “没有,先生……”
  “这箱子里有什么?”
  “衬衣,还有我为教区百姓从罗马带回的一点圣物……”
  “没有金子、首饰、钟表?没有巧克力、雪茄、香烟吗?”
  那位太太的丈夫不得不登上长椅,把责令他打开的那只粽色箱子拿下来。海关工作人员把手伸到衣服下面去摸了摸。
  “这只手提箱里装的什么?”
  “几份文件、资料……”卡尔马以一种连他自己都吃惊的自然神态一字一句地说。
  “这箱子是您的吗?”
  “是的。”
  “打开……”
  瞧,箱子里没有任何需要申报的东西,他得到了海关工作人员的认可。没有一个人受罚。海关工作人员转到隔壁包厢去了。
  那些人的心地想必并不十分坦然。有一对夫妇肩扛着很重的行李被带到海关办公室,那个女的脚踩高跟鞋,脸上的表情说明她已预料到会有麻烦。
  火车又启程了,拖着沉寂的卧铺车——卡尔马没能订上卧铺票——还拖着许多与这节车厢一样的普通车厢。车厢里灯光刚一转暗,大家就都想尽量睡一会儿。那位老先生已在轻声打鼾,对面那位姑娘因双腿蜷曲、腿露出来得更多了。
  他尽力让自己顺应列车的摆动,避免思考问题,但是,每当他昏昏欲睡时,白天的事情便一幕幕浮现在眼前,于是大脑也跟着运转起来。
  为什么陌生人从威尼斯一开始就选中了他呢?
  蠢话。他没有经过选择,因为包厢里没有其他人。他不过对他进行了一番考查。他提出的那些问题不是无偿的。他执意要了解自己是在和一种什么样的人打交道。
  他立刻了解到了。可以把这种性质的任务交给一个有教养的人,一个呆头呆脑的老实人。否则,他会换一个包厢另找一个人攀谈的。至于他的失踪……突然,他想到了绑架,可人们不会在圣普龙这样的隧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