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界–桐野夏生
隔壁的房门打开了,“是否要去购物?”背着婴儿的主妇手拿折叠婴儿车走了出来。她向邦子点点头,掩饰不住对与邦子说话的那位男子所抱有的好奇心。
十文字看着主妇身影消失,只是暖昧地点点头,一副非常担心邦子的神色。
“假如您丈夫真的离家出走,今后您打算怎么办?请问,生活费没问题吧?
这样追根问底很失礼,但是……”
邦子黯然,的确如此。自己在盒饭工厂夜班挣的十二万元工资几乎全用于偿还贷款的利息,生活费全靠哲也的微薄收入。如果哲也出走,当然,仅靠计时工这点收人难以维持生计。
“是的,必须上班挣钱。”
“啊……”十文字沉思似的,把头歪得更厉害了。
“您上班大概仅仅能解决生活费吧,对不起,返还贷款这方面可就成问题了吧?”
“对。”
邦子突然默不作声。
“如果方便的话,我们谈一谈今后的偿还计划好吗?”
十文字想进屋,邦子慌了。因为今天早上是发了怒跑出去的,屋里一片狼藉,怎能让这位衣冠楚楚的美男子进屋呢?
“啊!不过……”
“这里有大众餐馆吗?我开车来的。”
邦子这才放了心。
“那么,对不起。您能稍等一会儿吗?我去去就来。”
“我在下面等您。在停车场停着的那辆深蓝色的西马车上。”
十文字脸上浮现出讨人欢心的微笑,行个礼就离去了。
什么开的深蓝色西马车,什么在小餐馆商讨今后的还债计划,邦子把在雅子家的事全抛到脑后,喜不自禁地进了屋。为什么唯有今天会不化妆出门呢?为什么唯有今天会穿这种牛仔裤配旧T 恤衫呢?这种打扮好像师傅似的。
尽管如此,为什么自己就认定来催款的男人一定是黑社会的人呢?没想到这个小伙子如此年轻、漂亮,邦子急忙往脸上胡乱涂抹了点底粉,又取出名片,盯着看。上面写着“百万消费者中心,董事长,十文字彬”。
董事长也就是一社之长,与能亲自见到董事长的不可思议以及董事长那与演艺界人士一样的稀奇古怪的名字相比,邦子更被他本人所征服。
六 十文字边喝着大众餐馆又淡又苦的咖啡,边直视着坐在对面的邦子的脸。
大概是利用自己在车上等待的时间化了妆,因此此时看起来比在公寓住宅微暗的开放走廊见面时稍稍顺眼些。但是,无论是眼睛周围的眼圈也好,还是过浓的底粉也好,浓妆反而使人感到邦子是一个难以捉摸、年龄不详的形迹可疑的女人。
原本就不喜欢二十岁以上的女人的十文字对邦子毫不感兴趣,甚至很厌恶。
这充分体现了他的女性观:女人只要一上年龄,就不干净。
“这个蠢猪也是个不良债权对象。”
十文字边那样想,边使劲盯着邦子那稍稍异样的牙齿,因为那里粘着玫瑰色的口红。她正在唾沫星满天飞地介绍盒饭工厂的夜班如何辛苦。
“那么,城之内小姐就不想上白班吗?”
“当然想了。不过,很难找到适合我的工作,”邦子失意地说。
“您想做什么工作呢?”
“我想干办公室的工作,可是,想干的工作找不着。”
“耐心找,还是能找到的吧。”
十文字嘴上礼貌地应答,心里却在想即使能找到,你也难以胜任。邦子的懒散、无责任心的恶习就像海蜇的软骨似的。虽然他只有三十一岁,但这种人见得太多了,稍不留意,就会把文具拿回家,不停地打私人电话,无故旷工也不以为然,挪用公款等被揭露也满不在乎。自己是老板,绝不雇用这种人。
“那么,城之内小姐,您只想找晚上干的活吗?”
“是啊!人们一提起夜晚的工作,好像就只有做女招待,是吗?”
邦子做作地一笑。有什么可笑的呢?你做女招待还不够资格。到处借钱,花钱像流水一样……十文字觉得别扭,把厚咖啡杯“砰”地一声放到碟中。他非常讨厌这个娘们。
“老实说,没关系吧。”
“嗯。”邦子一副认真的样子。
“我想问一个失礼的问题。下个月的还款没问题吧?”
十文字表现出一副十分担心的神色,像整过形似的浓眉呈八字形,显现出真挚、纯朴、自信的表情。他知道,这样才能打动女人。果不然,邦子着慌了。但是,最早的街头金融者在哪里呢?根本就不存在。
品质恶劣的十文字在内心思忖。
“唉!想想办法,我一定还。”
“那当然。但是,怎么还呢?假如你丈夫就这样从此下落不明了,你就需要找新的保人了。”
虽然邦子失踪的丈夫只有两年工龄,但在两家上市公司工作过,所以才敢贷给她八十万元。也许邦子以为像万宝槌似的,敲一敲,就能贷出款。但无论是姘居还是什么的,如果没有丈夫的保证,是不能贷款给她的。如果她的丈夫辞了职,踪迹消失,就等同于失去回收贷款的可能。十文字对邦子的迟钝急得直咬牙。谁能把钱借给像你这样毫无价值的女人呢!
“不过,那种人,也不好找啊。”
似乎邦子并没考虑保人的事,表情愕然。
“您父母在北海道吧?”
十文字瞥了一眼手头的申请表,邦子填写了父母的住址及工作单位,但亲戚一栏却空着。
“是的,父亲在北海道,有病。”
“可是,当他的女儿有困难时,能不帮助吗?”
“不可能的呀,他经常出入医院,根本没有钱。”
“好吧,无论谁都可以,亲戚或朋友,只需签个字和盖个章就行。”
“没有那样的人。”
“真难办啊!”十文字深深地叹了一日气,“您买车的分期付款还没完吧?”
“嗯,还有两年。不对,三年吧。”
“那贷款的事呢?”
“还没怎么认真考虑过。”
邦子如此随便的回答,让十文字感到愕然。突然,邦子呆住了,甚至忘记了吸烟,两眼盯着穿粉红色工作服的女招待拿走的汉堡牛肉饼。十文字不可思议地盯视着从她的额头浮现出的汗水。
“怎么了?”
“没什么。一吃肉就有点难受。”
“讨厌吗?”
“不太喜欢。”
“对身体有益,不过……”
其实喜欢与否无所谓,不知不觉地说出讨厌。十文字浮现出一脸苦笑,好像不再同情邦子。十文字的头脑中只有如何从有点木讷、不了解自己立场的女人那里收回贷款的想法。
万一没有了支付能力,即使想让她在游乐店里干,这种容貌和体形,也不能指望赚大钱。即使她想让哪个街头金融者借给她钱,再还给自己,如果丈夫不在,也许很难有人会贷给她,关键仍是她丈夫的去向问题。考虑到今后的催款,十文字感到厌腻。突然,邦子抬起头:“不过,我想只要想想办法,总会有进钱的渠道的。并且不久,我就会去找白班工作的。”
“嘿?有进钱的路子吗?那是打工啊,还是干什么别的?”
“嗯,啊,就是那个……”
“能挣多少钱啊。”
“二十万元绝对没问题。”
她是否信口开河,想骗我呢?十文字注视着邦子那滴溜溜乱转的眼珠。但是,她的眼睛像野兽一样,从里面发出一种光,使十文字感到毛骨悚然。
过去从事催收不良债权业务时,曾碰到过几个危险人物。他们还不起贷款时,就干出些入室抢劫、诈骗、违法乱纪的事。男的被逼急了,就进行外向性的破坏。
但是邦子不存在那样的危险,她给人一种犹豫、阴冷的感觉。他曾经遇到过一个这种类型的人。十文字从记忆中抽出一个女人的面孔。那个女人在十文字他们去访问后,留下一封长长的颇有怨气的遗书,从大桥上抱着孩子投河,撇下丈夫自杀了。
那种女人对自己干的事置之不理,却把责任归咎于别人。这种被迫害妄想症一味发展下去,严重时索性把同行、甚至会自私地把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人拉进泥潭。
邦子浑身散发着令人恶心的妖气,十文字慌忙移开眼神,注视着在店内抽着烟的女高中生穿着宽松长筒袜的腿。
“十文字先生,或许能还五十万。”
十文字打断了微笑着说话的邦子。
“那是定期收入吧?”
“不是定期的……”
也许她有秘密的生财之道,欺骗哪儿的老头啦,出卖肉体啦,只要能挣钱她才不管呢。总之,十文字已下决心,停止过问这娘们的事。只要能把钱追到手,自己不管别的事。暂时,为确保保人的事,还要陪她一会儿。
“明白了,不能再拖欠了。那么,这样吧,明天,或者后天,请来我们公司一趟,我再次拜访也可以。在那之前,请盖上保人的印章。”十文字边递保单边叮嘱。
“有能力支付,也需要保人吗?”邦子不服地撅着嘴。
“嗯,对不起,由于您丈夫的原因,稍感不妥,今晚请你找找看,拜托了。”
“是吗?”邦子勉强地点了点头。
“那么,这件事就拜托了。”
“哎。”
邦子低着头,像品味似的用舌尖舔着嘴唇上的玫瑰色口红。
“好吧,我告辞了。”
十文字拿着账单站起来。邦子的脸上明显地流露出一种失望:你不能送我回家吗?但是,连咖啡钱都不想付的十文字撇下邦子,急忙走出大众餐馆。在走出门口时,为了驱除和认为是不良债权的人见面的郁闷心情,十文字用手指弹掉粘在西服上的碎线头。
十文字并不讨厌催款的业务。一般的人,知道贷款没还上,所以总想回避。
如能事先预测,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就能让他吐出贷款。穷追猛打真是其乐无穷。
十文字返回停在大众餐馆的空旷停车场的那辆旧西马车旁边时,发现旁边的空地里停着一辆玻璃窗上贴着薄膜的黑色日产胜利牌轿车。他从包中取出钥匙,准备打开驾驶座的车门。从日产车的车窗里,一名瘦削的男子探出头。
“嘿,阿明!你是阿明吧?”
原来是名叫曾我的老校友,在足立区竹之塚中学,比自己高两级,毕业后,入伙飞车族,此后,成为一个暴力团的成员。
“啊,是曾我大哥,久违了。”
十文字大吃一惊,直视曾我。自五年前他们在足立快餐店不期而遇以来,还是第一次见面。他仍然是那么瘦骨嶙峋,像患有肝脏病似的,尖脸又青又黄。那时是个无名小卒,如今好像发迹了。十文字注意到曾我那显示权势的服装,大背头式的发型,蓝色的西服里露出一点儿红黑色衬衣的硬领。
“久违了。你在这样偏僻的乡村干什么?”曾我冷笑着下了车。
“嗯,有什么集会吗?”
“什么集会?我已经脱俗了。”十文字不由得笑了起来,“正经商呢。”
“经商?嗨,经什么商,嗯?”
曾我把双手插在裤兜里,往十文字的车中窥视。除整齐摆放的地图以外,什么也没有。曾我开玩笑说:“没安个吊环吗?”
“别开玩笑了,那都是老皇历了。”
“你小子,怎么留这么个发型?这多掉价呀?嗯?打扮得这么年轻。”曾我有些愕然地注视着十文字那中分式的发型。
“哪有您说的那么严重啊!”
“重新做人了吗?”
曾我抓着十文字的茄克衫的衣襟微笑着。
“现在是街头金融者。”
“那好啊。你小子,从前可是个吝啬鬼呀,己经完全能入伙了吗?”
“曾我大哥在哪儿高就啊?”十文字仰身问。
“我呀,干这个。”
曾我用手指做了个暴力团标志的形状。他是在足立已独霸一方的江湖派系暴力团的掌门人。
“那个我知道。”十文字苦笑。
“为什么到这儿来?”
“嘿……”
曾我往旁边看,在他视线所及的前方,停车场的边上停着两辆车。十文字看了一眼。好像在处理追尾事故,一位中年男子惴惴不安地耷拉着脑袋,一个打扮时髦的年轻男子在他前面指手画脚地说着。一辆国产车的保险杠被撞得瘪瘪的。
“是事故吗?”
“对,是追尾事故。”
“原来如此。”
这样说来,十文字想起来了,最近在东京都内流传着故意撞车的团伙大量涌入的消息。那个故意撞车团伙的车号通过电子邮件在同行中传播。
在目标汽车的前面,突然手动刹车,使后面的车与之相撞。撞车者慌忙跳出车跑上前来,根据对方的态度,以各种借口强迫对方交出赔偿金。这是故意撞车团伙的伎俩,但十文字并不知道这是曾我一伙所为。
“这么说来……那个传闻我听说过。是你干的吗?”
“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