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界–桐野夏生





    邦子不动声色地换好了工作服。雅子快到了,她要在雅子到来之前向良惠问问那件事。
    “师傅,关于阿山谢礼的事……”邦子的大脸向良惠凑过去。
    良惠向周围看了一下,低声问道:“怎么了?”
    “我是说,那钱都一样多吗?”
    “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良惠火冒三丈地反问道。
    邦子则不慌不忙地解释道:“您别误会。我觉得我并没做多少事,跟大家一样就说不过去了。雅子曾说过是十万的。所以……”
    “不要想那么多嘛。”良惠拍了一下邦子厚厚的肩膀,“我觉得大家应该都一样。”
    “那么确实都是五十万?”
    “当然都是五十万了。”良惠点了下头,没正眼看邦子。
    邦子仍然认为良惠在撒谎,便继续追问道:“就是说跟我一样多。这点钱还不至于使你如此奢侈吧?”
    “什么奢侈?你在说什么呀?”良惠满脸不高兴。
    “不是吗?那就是又有外财了。”
    “就算有,也跟你没关系!”
    “没关系吗?”邦子不怀好意地盯着良惠胸前的胸针。
    为了摆脱邦子的纠缠,良惠从更衣室里向大厅望去,正好看到雅子走了进来,良惠脸上露出了放心的笑容。雅子今天的装束与往日不同,黑色的毛衣配黑色的裤子,都非常合体。
    “哎……,她也穿起女性服装来了。”邦子故意大声地说。可是雅子好像没听见,她径直走到自动售货机旁的烟缸前,点着了香烟。脸色忧郁的雅子凝视着贴满标语的墙壁,品味着香烟。邦子瞥了雅子一眼,没见雅子穿过这样的衣服,心想,显然是刚买的。雅子说没有拿到钱,纯粹是胡说,她和良惠在合伙欺骗自己。不过,雅子就难对付了。
    “对不起。”邦子急忙拿起知了帽,早早地出了更衣室。趁着雅子脸朝着墙壁,邦子轻手轻脚地从其身后走了过去。接下来就是问弥生了,她要让弥生坦白。
    可是,等了很久弥生也没有来,刷卡机旁和门口也没有弥生的影子。
    “阿山不会来了。”换好工作服的雅子不知何时站到了邦子身后。
    “是吗?多谢。”
    “没那么客气。”雅子拨开邦子,取出自己的出勤卡插进了刷卡机。
    “你说阿山不会来了?是再也不来了吗?”邦子底气不足地问道。
    “没错。”
    “为什么?”
    “大概是怕你要挟她吧。”雅子从鞋架上取下被油污染成黄色的鞋套套在脚上。
    “你说话别这么难听,我不过……”
    “算了吧,邦子!”雅子回过头来,气冲冲地说道。那眼光就如同锋利的刀刃闪闪发光。邦子悚惧地呆立着。
    “你这话什么意思?”邦子不甘心就此罢休。
    “你拿了人家阿山五十万,十文字又免了你的贷款,你还想怎么样?!”
    难道她已经知道了我跟十文字的事?邦子吃惊地张开了嘴。
    “你怎么知道!”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这个傻瓜,吊儿郎当的,简直是个窝囊废!”
    想起以前雅子也曾这样骂过自己。邦子气得鼓起了腮帮子:“你太过分了!”
    “过分的是你。”雅子用胳膊肘捅了一下邦子的锁骨。
    邦子冷不防踉跄起来:“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因为你,大家都要下地狱了!你这个傻瓜,自己找死!”说完,雅子快步向工厂的台阶走去。
    目送着雅子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被骂得狗血喷头的邦子这才回过神来,开始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荒唐事,她吓得战栗起来。
    但是,跟过去一样,邦子的反省一瞬即逝。她想如果这里呆不下去了,就去找别的工作。只可惜刚跟那个保安员认识。不过,万一有什么不妙的事情,还是早点离开雅子她们为好。
    邦子望着墙上插计时卡的木架,想起自己在这里工作快两年了。虽然已经习惯了这份工作,但一定要再找一份新的工作,一份收人更高的工作,一份令人开心、周围又没有像雅子那样令人讨厌的同事的工作。对自己献殷勤的男人有的是,就算是风尘业也无所谓。邦子又追逐起欲望来,这也是她逃避矛盾的惯用手法。
    黎明时分,下班了。邦子精疲力尽地回到家门口,一件令邦子高兴的事在等着她了。
    邦子把车停在住宅区专用停车场,向挂着一排信箱的楼门口走去。听到邦子的脚步声,一个男子回过头来,脸上绽开了笑容。
    “啊!真巧哇。”
    邦子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这个男人。
    “你怎么忘了,昨晚在停车场。”
    “哎呀,是你呀,都认不出来了。”邦子娇滴滴地说。
    男人是工厂停车场的保安员。因为他没穿制服,而是穿了一件藏青色的风衣、
灰色工装裤,加上昨晚灯光昏暗,没看清他的脸,所以邦子一时没认出来。
    他把以前那住家的孩子贴满卡通画和胶条的脏兮兮的木制信箱的盖子“啪”
地一声关上,正面看着邦子。邦子也从正面看清了他的脸。那是一副并不难看的脸,黑色的皮肤下总觉得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危险潜藏其中。邦子的心骚动起来,她认为昨天牛肉盒饭的幸运还在继续。
    “你每天都是这个时候下班吗?”他装作没注意邦子的表情,看了一下电子手表,“哎呀,这种工作够累人的。”
    “可不是。不过,你不也一样吗?”
    “是啊。不过我刚开始干,还没体会到。”男人歪着头,从工装裤口袋里掏出香烟,向外望了一眼,脸上显得有些睡眠不足。十一月份,日出比较晚,但天已大亮。“冬天夜长,走夜路,对女人来说太不方便了。”
    邦子没说自己打算另找工作的事。“不过已经习惯了。”
    “啊,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叫佐藤。”男人把夹着香烟的手放下来,礼貌地说。
    邦子也慌忙还礼:“我叫城之内邦子,住在五楼。”
    “是吗?太好了!今后请多多关照。”佐藤喜形于色,露出了洁白而坚固的牙齿。
    “还是请你多关照。一家人都住这里吗?”
    “哦,那个……”佐藤支吾着说,“我已经离婚了,一个人住。”
    离婚了?!邦子的目光里有一种贪欲。不过佐藤没有注意到。谈到了私生活,他不好意思地扭过头去。
    “是这样啊。不过,我很高兴。我也跟你一样。”
    佐藤意外地看着邦子。他在确认她的眼里有没有惊喜,有没有欲望。邦子高兴起来,她打算今天就去买长筒靴和套装,还有金项链。她从佐藤的身旁确认了一下佐藤刚才关上的信箱盖上的号码,是412号。
  三    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呢?雅子打扫着洗澡间,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但是始终找不到答案。
    雅子倒上洗涤剂,用海绵擦着浴缸上的水垢,然后用淋浴器冲洗着,直到泡沫完全消失。可能是干得不起劲,手有些滑,淋浴器从手中失落,喷头喷出的水溅到水桶的边缘上,然后弹跳着落到瓷砖地面上。雅子脸上身上都溅满了凉水。
她把因水压过大而像蛇一样翻滚的喷头关闭。一股凉气从淋湿了的手和脚上传向后背。
    雨是下午开始下的。气温急剧下降,让人感到像十二月下旬那样冷。雅子用运动衫的袖子擦着脸,关上了浴室的窗子。凉风和雨声被关在了窗外。雅子看着溅湿了的衣服,呆呆地站在冰冷的瓷砖地上,沉思起来。
    地板上的水顺着瓷砖与瓷砖之间的缝隙流向排水沟。健司的血和体液,还有那个老头的,已经顺着自家的下水道流向大海了吧;十文字扔掉的那老头的肉体也已经变成灰烬流向南海了吧。雅子听着透过玻璃传来的微弱的雨声,就像许多垃圾被暗渠不平的渠道挂住了一样,雅子的意识似乎被什么挂住了。那些没能冲走的到底是些什么东西呢?雅子的记忆回到了昨天晚上。
    因为昨晚中途去了一趟弥生家,所以上班比平时晚到了一会儿。雅子并不想因此而迟到,只是她一直怀疑从弥生家消失的那个叫森崎洋子的女子,她是为保险金而来的?还是另有他图?这件事是她跟十文字合计好的?还是十文字跟她是一伙的?谁也不能相信。雅子就像只身航行在大海里,既恐惧又迷惑。
    车到停车场,雅子看见了值班室透出的光亮,但是看不到保安员的身影。以前这个停车场看不到一点灯光,眼前这值班室里的灯光就如同大海里的灯塔。雅子放心地舒了一口气,将车倒进了自己的车位。她看到邦子的车己经停在那里了。
    穿着制服的保安员沿着黑暗的道路返了回来。来到值班室前,关掉了手电筒。
当他发现了雅子的车时,又打开手电筒,向雅子那花冠车的车牌照过来。在这里,职员们的车牌号码都登记在册,为的是防止非法停车。但是雅子觉得手电灯光停留的时间有点长。
    雅子把车停好,等着保安员走过来。
    “您辛苦,是去上班吗?”是一个上身结实的中年男子,他的声音低沉而柔和,让人听起来很愉快。雅子纳闷,这样的人为什么偏偏干保安这种无聊的工作。
    “是的。”雅子回答。
    手电向雅子的脸上照过来,那时间也令人觉得有点长。灯光让雅子看不见对方的脸。雅子不高兴地用手遮住脸。
    “对不起。”保安员向雅子道歉。
    雅子锁上车门,向外走去。保安员从后面跟了上来。雅子怀疑地回过头来。
    “我送送您。”保安员道。
    “为什么要送?”
    “怕有流氓骚扰,因为已经发生过类似事件。”
    “我不怕,不用你送。”雅子干脆地回绝道。
    “可是,万一发生了什么事,我不好交待。”
    “要迟到了,我得赶紧走,所以没有必要。”尽管两次遭到拒绝,但保安员还是不肯离去,用手电从后边为雅子照着路。雅子不耐烦起来,冷不防站住,回过头来。在昏暗中与保安员相对而视。可能是保安员一直在审视雅子的后背,回过头来的雅子正好面对着对方。瞬间,雅子觉得以前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同时,保安员也在审视着雅子。
    “以前……”雅子意识到说漏了嘴,马上改口道,“没什么。”
    雅子看到保安员那深埋在帽子下的一对小眼睛像风平浪静的大海一样静谧。
相反,他的嘴却很大,厚厚的嘴唇显露着贪欲——一张令人捉摸不透的脸。雅子又背过脸去。
    “太黑了,我把您送到那里。”
    “我一个人走就行,不用操心。”
    “那好吧。”保安员拗不过,苦笑了一下。刚才静谧的眼睛里瞬间闪过野兽般原始的愤怒。有些人听了直截了当的拒绝会生气,这个男人是不是这种人呢?
雅子思考着。
    第二天早晨下班时,那个保安员已经不在了。昨晚的小插曲就这么过去了。
    突然出现在自己身边的陌生人太多了,搅得雅子心烦意乱。她回到卧室,脱下被溅湿的衣服,这时客厅的电话不识时务地响了起来。雅子穿着内衣拿起了电话。
    “喂?”
    “是我,良惠呀。”
    “是师傅啊。怎么了?”
    良惠像要哭似的:“哎,可怎么办啊!”
    “出什么事了?”
    寒气让雅子裸露的胳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家还没用暖气。不单单是因为天气冷,她也焦急地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种焦虑和担心扰乱了雅子的心绪。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里不便说,我现在离不开呀。”良惠可能担心卧床的婆婆听到,轻声说道。
    “明白了,我就去你那儿。”雅子穿上工装裤和最近刚买的黑毛衣。跟上班时一样,雅子开始穿她自己喜欢的衣服了。她明白这是为了找回过去的自己。但是即使能找回,也只能像把毁坏的布娃娃重新缝合起来一样,不会跟以前完全一样了。
    二十分钟后,雅子的车来到了良惠家门前。雅子打起黑色的雨伞,在坑坑洼洼的柏油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良惠家寒酸的门口。良惠在踏着步焦急地等着雅子的到来。她的紧身运动套衫上罩一件到处起了球的芥子色对襟毛衣,脸色苍白,看上去突然老了十岁似的。看到雅子,良惠急忙拿起雨伞迎了出来。
    “在这说行吗?”良惠呼出的粗气形成白雾。
    “可以。”雅子也举着伞回答。
    “让你跑来,真对不起。”
    “到底怎么了?”
    “我的钱不见了。”良惠的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我藏在厨房的地板下面来着。”
    “一百五十万都不见了?”雅子吃惊地反问道。
    “用了一点,包括还你的那八万。差不多一百四十万,全没了。”
    “你知道是谁偷走的吗?”
    “嗯。”良惠点了下头,踌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