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界–桐野夏生





    “你知道是谁偷走的吗?”
    “嗯。”良惠点了下头,踌躇地说,“大概是和慧。”
    “你的大女儿?”“
    “是的。刚才我出去买东西,回来后外孙不见了。我想可能到哪儿玩去了,可下着雨,小孩子能去哪儿呢。我觉得蹊跷,在屋里找来找去,发现外孙的衣服全不见了。问婆婆,婆婆说和慧来把孩子带走了。我赶紧去厨房,发现钱已经不翼而飞了。”说到此,良惠悄然而止。
    “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吗?”
    “和慧从小就有这毛病。”良惠不好意思地说,“本想存到银行的,可又怕被外人发现。”
    “师傅,有关钱的事,你跟谁讲过吗?”
    “嗯……讲倒没讲过,只是跟美纪提起过。”
    “上短期大学的事?”
    “是呀,我只是告诉她上短期大学的学费不用担心了,想让她高兴。”良惠又哭了起来,“偷了自己妹妹上学的钱,真是不要脸,不要脸啊!”
    “不会是美纪偷的吧?”
    “不会,她知道是为她准备的钱。再说外孙也不见了呀。一定是和慧来电话时,美纪向她炫耀过。其实我还是很喜欢我那外孙的。谁料想……”
    “你肯定是和慧,不会是别人?”
    一想起外孙,良惠又流起泪来。雅子看她没完没了,便打断她的话,进一步确认起来,但是没有告诉她确认的理由。
    “一定没错。和慧小时候就知道那个地方!”
    那就没办法了,雅子也无话可说。看着自己那被淋湿了的褪色的羽绒服,心想,只要不是来路不明的“第三者”便可放心了。
    “你说我该怎么办啊?”良惠反复重复着这句话。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说,雅子。”良惠突然态度谦恭地说。
    “什么?”
    “你能借给我些钱吗?”
    雅子看了一眼良惠,良惠则像是要紧紧抱住雅子似的盯着她。
    “借多少?”
    “一百万。七十万也行。”
    “这不好办啊。”雅子摇着头说。
    “拜托了!我已经做好搬家的准备了呀。”良惠抱住伞,两手合十向雅子作揖。
    “师傅,你没有还钱的经济来源,对这样的人是不好借钱的。”
    “你这话倒像是银行职员说的。你有丈夫,那些钱放在那里还不是睡大觉。”
    “你净说些没道理的话。”雅子的语气强硬起来。
    良惠像是被雅子的话噎住似的闭上了嘴,诚惶诚恐地瞅着雅子:“你是这么一种人?”
    “我本来就是!”
    “美纪修学旅行的费用你不是也借给了吗。”
    “一码是一码。不过,师傅你也太马大哈了,竟然被女儿偷了。”
    “我真是……”良惠无奈地低下了头。雅子也不说话,活动着举着伞的冻僵了的手指。沉默令两人都不舒服。
    “钱我不借,送给你。”
    听了这话,良惠的表情明朗起来。“
    “哎,你说什么?”
    “我说送给师傅一百万。”
    “那怎么成!”
    “不要客气了,师傅也帮了我不少忙。这次就送给你。”雅子觉得一百万足够了。
    “太感谢了。我一定报答你。”良惠在雨中深深地作了一揖。
    “我说,这以后……”良惠吞吞吐吐地问道。
    “什么?”
    “那种事,还会有吗?”
    由于打着伞,良惠的脸看上去小了许多。
    “眼下没有。”
    “如果有,一定告诉我一声。”
    “你还想干?”雅子的声音有些消沉。
    但是还不知道“第三者”为何物的良惠却有力地点了下头。“是的,我想有很多钱。要挣钱,只有那种‘工作’。最无情的岂止是我女儿,可能也包括我。”
    良惠告别雅子,回到了那屋顶、墙壁一次也没有修葺过的破旧房子。雨水顺着排水管急速地流下来,落在地面上又溅起水花。良惠的裤角被溅起的雨水弄湿了一大片,冻得她战栗不止。像是已经预感到感冒将要来临时一样,良惠感到自己今后连头疼脑热这样的鸡毛蒜皮的事,恐怕都要求助于雅子了。
四    凉台的窗户洞开着,气温已降到摄氏五度。黎明时分的冷风吹进屋里,室内的温度与室外一样。
    佐竹将藏青色茄克的拉链拉到脖子上,穿着灰色工装裤躺在床上。为了让冷风穿堂而过,他几乎打开了所有的窗户,只有向着走廊的窗子紧闭着。
    四一二室,是一个南北狭长的小两室一厅。和自己在西新宿的公寓一样,房间里的所有隔墙被全部拆除。没有任何家具,只有一张床放在能看到武藏野天空的靠窗位置。
    虽然能看到黎明时分天空的星星,但佐竹却被冻得咬着嘴唇,闭着眼睛,没有一丝睡意。紧闭双目是为了能正确地再现雅子的相貌和声音,他用脑子一次次地串着一个个片断,又一次次地将它们分解。
    停车场里,被手电照着的雅子的脸,一双时刻警惕着的眼睛,把现实的快乐拒之门外的薄薄的嘴唇,紧绷着的脸颊。带有禁欲神情的容貌上有一种不安的影子。想到这儿,佐竹微笑起来。
    “我一个人走能行,不用操心。”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低低的声音,回响在左竹的耳畔。佐竹在几步之外追随着走在石子路上的雅子的背影,背影中又出现了另一个女子的幻影。当雅子回过头来,再次将面部暴露在灯光下,当佐竹看到她那眉宇间因焦躁而出现的皱纹时,因大喜过望而激起了鸡皮疙瘩。雅子与被佐竹玩弄后杀死的那个女子非常相似。无论是脸型、声音还是眉宇间的皱纹,一切都酷似。
    那个女人当年比佐竹大十岁。那女人的死是一个错误,本来她应该悄悄地生活在这平坦的、充满尘埃的城市里。而另一个叫香取雅子的女人,当佐竹审视她时,她也在说:“
以前……”佐竹下意识地发现,由于自己的出现,使雅子的禁欲瞬间发生了动摇。佐竹自言自语道:“命该如此啊。”
    佐竹回想起十七年前的盛夏,与那个女人在新宿初次相遇时的情景。
    佐竹那个团伙经营的卖淫组织的娼妇们全都是由那个能说会道的掮客挑选出来的。据说那掮客也是娼妇出身,是个三十几岁的老手。当初年轻的佐竹恼火地认为这个做掮客的女人狂妄得很。为了把这个女人弄到手,佐竹费了很长时间。他巧妙地布下陷阱,并放出好多人作诱饵。终于有一天,那女人上钩了。“诱饵”把她引到了指定的咖啡馆。那是一个阵雨来临前的闷热得像蒸笼似的傍晚。
    佐竹克制着自己的急躁心情,从背阴处看到了那个女人,是一个衣着花哨的下流货。
一件化纤质地的蓝色短套裙裹在瘦小的身体上,让人看上去就觉得酷热难挡。赤脚穿一双白色凉鞋,露出被修剪过的脚趾。短发,身体瘦得从袖口能看到黑色的乳罩。但是只有那眼神反映出她个性稳健的天性。那个女人看到佐竹时,转身就逃。
    那女人认出佐竹时的瞬间表情,佐竹永远也不会忘记。受骗后后悔的表情,瞬间浮现在那女人的脸上。之后,她便愤怒地瞪了佐竹一眼,决意逃跑。虽然已陷入危险的境地,但她的眼睛里却是蔑视的目光。那目光点燃了藏在佐竹身体某处的怒火,佐竹到底还是追了上去。只要抓到你,就要整你个半死。最初佐竹丝毫没有杀她的念头,只是想抓住她恐吓她一下。是女人的那种眼神惹起了佐竹的原本没有意识到的杀机。
    女人在柏油路上拼命地逃,佐竹在后面追着,渐渐地兴奋起来。想追的话,一会儿就能追上,不过那样太没意思,佐竹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欲擒故纵。他想让她再跑一会儿,当她觉得放心时再抓住她,让她再后悔一次,那样才有意思。在闷热的傍晚,佐竹左右躲闪着行人,一会儿便气喘吁吁了。他的手只有一种感觉,从后面抓住女人的头发,然后将其摔倒。
    女人不顾一切地闯过红色信号灯,过了靖国大道,然后从伊势丹旁边跑进地下街。女人大概也明白,往歌舞伎街跑无疑于自投罗网,她知道那里有佐竹的许多朋友。对佐竹来说,新宿就像是他家的后院。佐竹让女人觉得他追不上她了,然后快速进了地下停车场,全速穿过青梅街道的地下人行道,从对面的地下街钻了出来。女人躲进厕所里,以为已经甩掉了佐竹,便放心地走出了厕所。突然,佐竹从背后抓住了她的手腕。佐竹还清楚地记得,在酷暑的马路上狂奔一阵后,女人的手腕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掉以轻心的女人先是惊愕,然后再次露出后悔不已的表情。
    “你这下流的混蛋!老娘上了你的当!”
    女人的骂声,使佐竹火上浇油,他低声吼道:“你别想活着回去了!”
    “你以为我怕你!”
    “那就等着瞧!”佐竹将匕首逼向无比愤怒的女人。他真想刺她一刀,但他还是极力克制着。女人看到刀尖刺破了自己的裙子,觉得逃是逃不掉了,便闭口不语,直到把她带到佐竹的房间,她也没说一句饶命的话。佐竹怕她跑掉,紧紧抓着她的手腕,那女人瘦得连骨头都能数出来;脸上的肉也很薄,只有那双锐利的眼睛像野生动物似的,发出令人恐惧的光。这种女人能讨人喜欢。越激发她的反抗情绪,自己就越兴奋。连佐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会对女人有这种感觉。他认为女人只不过是取乐的道具,所以在此之前他只喜欢漂亮而又温顺的女人。
    佐竹把那女人拖进自己的公寓后,立刻把空调打到了最强。房间热得像一个桑拿浴室。佐竹拉上窗帘,打开了灯。还没等到房间凉爽起来,佐竹就打了女人几个耳光,他早就想打这女人。女人非但不求饶,反而渐渐愤怒起来,憎恨地怒视着佐竹。而佐竹则觉得那女人发怒时的模样更美丽,手反而欲罢不能。
    佐竹残忍地把被打肿了脸的女人绑在床上,然后,在这只能听到空调转动声的房间里,将那女人多次长时间地强奸。
    那女人的手腕被捆绑的皮带磨破,汗和血混在了一起。佐竹在那女人肿起的嘴唇上吮了一口,血被吮到嘴里,那血有一种类似金属的味道。佐竹不知什么时候把匕首拿在了手里,那是在地下街胁迫那女人时用过的匕首。
    他又一次吻着那女人的嘴唇做起爱来,女人突然发出了欢愉的叫声。憎恨的目光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女人主动地渴求着佐竹。佐竹已急不可待地喘着粗气,动作更加粗暴。
当他发觉时,手里的匕首已刺进了女人的左腹部。随着一声悲鸣,女人达到了性高潮,佐竹也在神迷中瘫陷在床上。
    佐竹的房间变成了地狱。他用匕首在女人身上到处乱刺,并把手指插进伤口。他疯狂、焦躁地抱紧那女人。他希望两人的血肉溶合在一起,自己融入女人的体内。并且,佐竹嘴里不住地说她好可爱,好让人疼爱。佐竹和那女人沾满鲜血的结合,把两人带到了天国。这只有两人知晓的地狱和天国,又有谁能评判呢?
    因为这件事,佐竹失去了自己的一切。但同时他也获得了一个新的自己。是那个命该如此的女人把佐竹光义的境界分开的。他没想过今生能邂逅那个女人,这是不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的,是命中注定的。悄然爬上佐竹后背的黑色幻影如今滑落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香取雅子,是她又要把他引诱到地狱和天国。
    天上的星星还没有退去,佐竹想象着还在工厂里站着工作着的雅子的身姿。现在一脸孤独的雅子正若无其事地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来回走动着,正在为逃避了追查而暗自窃喜吧,也可能在得意地笑着。被杀死的那个女人也曾是一个嘲笑别人的能手。
    但是,我不能让雅子成功。我要抓到她,看看她那时刻警惕的眼睛里浮现出的后悔不已的神情。如果打她的耳光,那瘦削的脸颊一定会裂开,会喷出血来。雅子那被手电筒照得眯缝起的眼睛又出现在佐竹的脑海里。佐竹像在砥石上磨刀似的磨砺着杀意和欲望。
    佐竹想象着雅子如何帮助弥生杀死丈夫,又如何动员她的朋友处理尸体。因为他知道弥生既没有那样的才识,也没有那样的胆量。自从见到雅子,佐竹对弥生的兴趣迅速消失。如果不是为了那保险金,见那样的女人是没有价值的。她本来就是一个没有价值的男人的老婆。佐竹并不了解夫妻因吵架感情破裂而想杀死对方的心情,及事后如何悔过的心情。佐竹瞧不起山本健司,更瞧不起弥生。佐竹不会去做让人瞧不起的事情。
    自从见到雅子,自己为什么复仇,已经变得不重要了。
    佐竹伸开的两手触到床头上的铁制挡板。挡板被外面吹进的冷空气冻得冰凉,手握上去,整个手掌都没了知觉。佐竹想,我要把雅子剥光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