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魔





  孙主任忽然间沉默,脸上的喜悦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悲伤。我意识到什么,但还存有一份侥幸。
  然而生活从不存在侥幸。
  衣永叹死了,是自杀。
  那天我昏迷后132医院发生了有史以来第一次群殴事件,医生农民和日报还有刚赶到的晨报记者,与电视台记者及晚报记者互相殴斗,发展到最后在医院的病人家属也都莫名其妙的参与进去。电视台一方被逼到天台上,‘太子爷’打电话搬来救兵,竟是十几个特种兵,一番混战终于将‘太子爷’救了出去。
  衣永叹在殴斗中受了点轻伤,医院方把他转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并让人到他家里叫他老婆出去避几天,但没想到他老婆竟已经上吊自杀。原来衣永叹受伤被抬走后,有人告诉他老婆衣永叹被人打死了。这对于一个没有生存能力的农村妇女来说无异于世界末日,结果她一时想不开竟没求证一下便自杀了。孙主任本来不想告诉衣永叹这个噩耗,但他不知怎么的从同村邻居那知道了,乘人不注意跳了楼。他儿子连夜从外地赶回来,竟也没能见到最后一面。
  “他知道老婆的事后就像死了一样,眼神都散了,不吃不喝坐了一晚上,最后他的同村一时没看住就……可怜哪,一天好日子也没过过,这也是一辈子啊!”
  怎么会这样?事情明明朝好的一面在发展,钱宇也说要用募集来的基金来救助衣永叹一家,说不定还能找到合适的肾源移植,病好后他老婆也能下地种点菜,老衣一家会渐渐好起来,女儿也会回家,儿子也不用漂泊在外辛苦打工,他们会有肉吃,而且是经常吃,不会再因为贫困而面黄肌瘦,不会再有几个月都没见过百元大钞的日子。可是现在,衣永叹夫妇都自杀了,一个家庭被毁了,怎么会这样?
  都是我的错,一时的冲动毁了本会幸福的一家人。
  “如果我当时不踢那脚,如果我不跟着你下楼,说不定……”
  “你不要自责了,谁也不会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再说,衣永叹这辈子活的太累了,死也不一定是件坏事。”
  “可是我……我觉得是我毁了他们,我是个不祥之人。”
  这时许兰突然开口,打乱了我自弃的念头。
  “不是的!即使没有你,你觉得衣永叹一家就会好起来吗?你知道他老婆看病借的钱有多少吗?再加上医院垫付的共计三十多万!就算有钱宇的基金帮助,他要还清债务也不是件容易事。衣永叹你也见过,他的身体也不行了,还不到五十,看上去就像六七十岁,完全是靠要让妻子活下去的信念在支撑。与其让他这样痛苦的活着,不如解脱的好。”
  真的是这样吗?我试图按许兰的说法安慰自己,但愧疚却丝毫不曾减弱。
  我正要说什么,心中却莫名一颤,疑团升起。
  “你见过衣永叹?”
  “没有,我听护士说的。”
  许兰目光闪烁,避开我的眼睛,她在说谎。
  我的目光却仍盯着许兰不放。
  今天是二零零五年九月十一日,阴历八月初八,星期六。此刻是下午三点,上午谈话后我感到十分疲惫,于是重又睡去,什么怪梦也没做,再醒来时就是现在了。
  许兰没有离开,她今天休息,据说新官上任的三把火已经烧完,大家又都可以过太平日子了。真是这样吗?副馆长被杀一案还没有破获,表面上平静难以掩饰大家心底的恐惧。在我昏迷前就想到了,不然新官上任怎么可能任由工作人员聚集在一起?许兰这时能暂离那里,与其说三把火烧完了,不如说大家心中的恐惧已经无法抑制,开始纷纷逃离,新任副馆长大概是管不住了吧。
  下午醒来后我试图下床活动,但酸痛无力感却使我坐起来都困难,孙主任说我还要这样躺个四五天才行,我在想真不如不醒过来的好。
  饮食都由许兰喂,护士在一旁指导。许兰心情很好,她显然从没给人喂过饭,觉得很有趣,护士只在一旁抿嘴笑。我尴尬异常,但心中仍在想许兰可能见过衣永叹的事,她为什么要隐瞒这一点?难道其中还有什么隐情?
  饭后许兰去洗手时,我询问了护士。
  “这个啊?我好像听说你女朋友去见过衣永叹,还说了会话。”
  “都说什么了?”
  “不太清楚,当时不是我值班。好了,还要喝水吗?”
  “不用,谢谢。”
  这时许兰推门进来,脸上阴晴不定。
  护士离开后我问二咪怎么样了,许兰说还在高萌萌那,天天有妙鲜包吃,就快成肉球了。二咪跟着我总吃素,到高萌萌那算开了荤,天天都是开斋节,这样下去可不行,再回家吃不下素食岂不要吃穷我?
  “二咪这家伙,一点猫格都没有,怎么可以暴饮暴食?妄我对它一番栽培。”
  “呵呵,好了,我知道你心里有事,问吧!”
  我有些发愣,许兰的话直击我心,仿佛我所思即她所思一般。
  但既然许兰这么坦诚,那我还顾虑什么?
  “我知道你见过衣永叹,你们说了些什么?”
  “我只问他所受的这些苦究竟是因为什么。”
  许兰说着在床沿坐下,右手撑住倾斜半伏向我的身体,领口下垂,春色无边。我有一刹那恍惚,这个动作似乎有人在我面前做过,细细回忆却又空白一片。但毫无疑问的是,我异常喜欢女人的这个姿势,特别是丰满的女性。
  我咽了口唾沫,努力回到刚才的思路上。
  “就这个?”
  “嗯,就这个。”
  “那他怎么说的?”
  许兰收腹,坐直了身体,轻叹一口气。
  “他反问我这是为什么?”
  “那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因为他是农民,他问我是农民有罪吗?我说没罪,但注定要承受苦难。”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他那么可怜,你怎么忍心?”
  我有些生气,许兰的话对衣永叹这样朴实的农民来说实在有些过分,在那种情况下无疑是落井下石的作法,会让衣永叹看不到生活的希望。
  许兰忽的站起,嘴唇发抖,像在强忍心中的悲伤。
  “我说错了吗?生为弱势群体的一员,连这都想不明白的话,活着还有什么希望?难道他没看到其他农民都想进城吗?甚至可以不住在城里,只想得到一个城市户口,你以为他们要的只是一口饭吗?他们是想得到尊重,想像人一样的活!而不想被城里人当做异类用异样的目光看!他们不是蝼蚁!不想等城里人高兴时给的那点施舍!再说你能救一个衣永叹,但你能救成千上万个衣永叹吗?他已经没有路了,你们为什么还要逼他向前走,把你们自私的念头强加到他身上,你们有没有考虑过他的感受?你想知道我都对他说了什么,那我就告诉你!我对衣永叹说:‘不要再为别人活,你已经自由了。’”
  许兰的反应出乎我的预料,她的话也出乎我的预料,我有些呆呆的看着她,一时间竟哑口无言了。
  “没错,衣永叹是死了,可他至少不用再受这些无谓的苦!不用再忍受没有希望的煎熬!不用再为不能治好妻子的病而内疚的整晚睡不着觉!不用再一想到儿女就心里痛的拿头去撞墙!他是死了,可是他已经从这些事里解脱出来,他自由了!”
  许兰泪流满面的说,我忽然间觉得她是对的,衣永叹受的那些苦毫无因由,如果真有一个上帝存在,他也会感到悲悯,虽然这世间的一切都是他的所为。我忽然想到一句话:‘代天父行不忍之事,天父赐我以永生。’许兰所做的大概就是这个吧!
  我心中一惊,猛的回忆起什么,一些支离破碎画面,有大片的殷红的血弥漫而来,满地的尸体和待屠的人,却没有人挣扎,每一张脸都那么平和安宁,甚至圣洁。
  再回过神来许兰已经又在床沿坐下,背对着我,无声的抽泣。
  “对不起……”
  “不,应该我说对不起,不要再说了,他只是个陌生人,而且已经死了,但我们还活着,还要活下去。”
  我说着吃力的把许兰抱进怀里,肋间剧痛,但我强忍着,仿佛刻意要让这肉体上的痛楚压抑住什么。
  眼睛发酸,泪水悄无声息的滑落。
  因为之前病情一直不稳定,所以孙主任暂时替我保管手机,并限制探访,除了许兰和高萌萌外,其他人都不许进入特护病房。至于张之芊,她一直没来过,不过每天都要打十几个电话,让孙主任不胜其烦,好几次求她来看我,但张之芊却始终保持沉默。孙主任说起这些事时,我完全能体会张之芊复杂的心情,担忧、心痛、彷徨、幽怨甚至有一点点绝望。我的心底竟也有这样的疼,可是我怎么会对张之芊的痛感同身受呢?
  但是张之芊知道我醒来后,却再也没有来过电话。
  忽然想到高萌萌,她也没来探望我,看来上回许兰吃醋的表现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我心中苦笑,有种受到限制自由的感觉,也许是单身习惯了,有些不适应有人爱有人管的生活吧!
  夜幕降临后我昏昏欲睡,但又不敢睡去,唐风打来电话说晚上要探望我,我也想见他,好从他那里知道关于月夜魔的最新消息。白天时许兰给我读报纸,晨报与晚报的人性良知和职业道德的争论仍在继续,不过已近尾声,老百姓心中自有一杆称,并不是舆论能完全左右。晚报的记者们有些气急败坏,为转移话题公开影射晨报社包庇犯罪分子,这个犯罪分子指的是我,并用大标题在头版显著位置刊登:‘耿重宙,追逐罪恶的人’。内容是我这几年报道过的刑事类新闻,牵强附会,含沙射影,已经不顾颜面。
  晨报与晚报同属报业集团,如今却闹的势同水火,大概让集团老总们头痛了吧!
  还有镇西日报,他们虽然没有表态,似乎要把与镇西电视一台的矛盾大而化之,但我想‘太子爷’肯定不会算完,平静下的暗流才是最为凶险的。
  时间过的飞快,已经十点多,许兰还在给我读《百年孤独》,读到口干舌燥时就喝口水,而我则乘机温存一下,许兰羞红脸的模样实在让人怜爱。尽管我现在行动不方便,但身体的某个部位显然恢复的十分良好。但是原始的欲望也抵挡不住困倦的进攻,不觉中我竟睡着了。
  我在不停作梦,稀奇古怪,毫无逻辑性。
  我梦到我是个神仙,与许兰住在一座山上,而这座山悬浮在天空中,有一天我们正坐在窗边说话,忽然看到一个神仙衣袂飘飘的从外面飞过,许兰就半认真的讥笑我说: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飞啊,我一着急就跳出窗外,并准备回头对许兰说:看,我已经会飞了!然而回过头来看到的却不是许兰,而是张之芊!她伸手来想要抓住我,一脸惊恐的大叫:不要!我正疑惑间,身体开始向下坠,风在耳边呼啸,而下方则是一片火海中的城市,仿佛地狱,我心跳的几乎跃出胸腔,拼命叫喊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这诡异的世界。
  梦忽然醒来,毫无征兆。
  天已大亮,我活动了下身体,发觉竟出了一身的汗,不知道伤口会不会因此而发炎。经过一夜恢复,我的身体已基本活动自如,不需要护士帮我大小便,总算解除尴尬的窘境。许兰不在,大概是上班去了。今天是星期一,人们重又投入繁忙的工作中,我本也中其中一员,但现在却躺在这里,恍惚间有些失落。
  不知唐风昨晚来过没有,我没料到自己会睡着,不过唐风这么守时的人,约定的时间没来大概是出什么事情了吧!不管怎么样,过会打个电话一切就都清楚了。
  护士送来今天的报纸,晨报、晚报、日报、法制报,厚厚的一叠。饭后我开始翻看晨报,版面布局不太合理,但很有新意,颇有朝气。看来我不在报社也照样能运转的很好,心中的失落更深一层。接下来翻看晚报,头版标题是‘隐瞒案件真相,人民的公安局长打算干什么?’我心中一惊,低头细看,看完后感到心惊肉跳,晚报竟然刊登出月夜魔案的真相,甚至许多案件细节连我也是头回知道。且不说晚报记者从哪里得到的内情,难道他们不知道做这样的报道会引起什么后果吗?
  我再也坐不住,向护士要来手机给唐风打电话,然而他竟关机,我想他大概是在开会,市总局这回要翻天了。又给钱宇打电话,响了八声他才接听。
  “耿哥,什么事?咱们报社这回乱套了,上边下来人查你问题,张总编在顶着。晚报那边疯了,你看晚报了吧?妈的,真是群疯狗!不说了,我这是在厕所,他们还在开会,我得回去了,等有空了我去看你!”
  不等我说话钱宇就挂断了电话,我拿着手机有些发呆,想不到‘太子爷’手段如此毒辣,连报业集团都能左右,丢工作大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