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表馆幽灵






  鹿谷一边坐入指给自己的椅子,一边回答说:“看来病情相当严重。您最后
一次见他是在什麽时候呀?”

  “是上个月初。”

  “那时候感觉怎么样?”

  “已经认不出我了,我解释了老半天他才明白。”

  纱世子把手放在胸前,好像要调整一下呼吸。然后大声叹了叹气,“老人家
以前非常结实,性格开朗,一向对我们很关心。可能由于阿智的先死,受了打击
吧,从那时起突然变老了,现在可真惨。”

  纱世子做菜的技术实在说不上高明。虽然各有所好,但整个口味太重,福西
感到难吃。可是鹿谷却不住夸赞“好吃,好吃。”福西心里纳闷:鹿谷不像是那
种阿谀奉承的人,可能是他有特殊的嗜好吧。

  “伊波女士,”鹿谷撕着面包说,“那个占卜的先生在干什么呢?他?吃晚
饭吗?”

  纱世子立即愁闷起来,她抚摸一下脸说:“今天从早晨起来就没见过他。”

  “没见过?是不是他在自已房里?”

  “到处都找过了,哪儿也没有。我正在考虑是不是要报警。”

  “哦,他已经痴呆了,会不会自已乱跑呢?”

  “他很少外出不归的,昨天晚上起风雨又那么大。”

  她把目光投向窗子,脸色比白天憔悴。也许身体状况欠佳吧,眼圈发黑。她
无力地眨著眼睛,继续说:“不过,过去倒是有几次一个人跑到很远的地方,整
夜没回来。所以还是等到明天晚上再说吧。”

  别人交谈的时候,由季弥放下了刀和叉子,呆呆地注视屋顶的花吊灯和墙上
的挂钟。别人的对话一停,他的目光又忽然回到餐桌上。鹿谷一开口,他又放下
餐具,四处乱看。

  福西发现这少年的动作有一定规律,他突然想,很可能少年的耳中把周围人
们的对话全都翻译成了“姐姐的声音”吧。

  饭後,咖啡上来的时候,一言不发的由季弥,突然“啊”地叫了一声。

  “这是什麽?”少年的目光注视著鹿谷的手。原来鹿谷又照例用桌上的餐巾
纸摺起东西来了。

  “这是一条鱼。”说著便把摺好的东西扔到桌子上。少年探出身去仔细看著,
“噢,真像!”他的声音是那么欢快。

  “我姐姐过去也非常会摺东西。”

  “噢,是吗?”

  “不过,我头一次见到这种鱼。”

  鹿谷可能是来了兴致,他伸手把旁边的提包拿过来,从里面取出几张二十公
分见方的彩色纸,这是他跑过极乐寺时走进文具店看到的一种纸。他觉得新奇,
就买了回来。

  “餐巾纸太软,怎麽也摺不好。”他小声说著,又开始摺起新东西来。过了
一会儿,桌上摆出了螃蟹、贝螺、星星、盔头虫……每个都是福西以前从未见过
的复杂造型。那少年看到一个,就欢呼一阵,非常天真。福西不禁叹息。

  鹿谷又摺出昨晚摺过的“沙漏”之後,稍稍想了一会儿,说道:“再摺一个
我正在研究的独创的东西。”便动起手来。花了几分钟,摺出了一个四方的箱子,
里边挂上一个长棍子,一时看不明白属于何物。

  “这是什么?”福西这么一问,鹿谷倒有些不好意思,他用手搔搔头,然后
说:“我是想摺出一个带摆的钟来。”

  福西心想这离成功似乎还相当远呐。不过口中却说“啊,不错。”就在此时,
自不转睛地看著 构冗 东西的由 久秩 忽然说:“都死了才好呢!”

  鹿谷和福西吃惊地抬起头去看他。这时那少年粉红色的嘴唇微微颤动著,放
在桌上的双手攥起拳头。

  “你刚才说什麽?”鹿谷问他。

  少年似乎不想回答,把那双愤怒又悲痛的眼睛转向屋顼的中空。

  “害怕孤独的姐姐,你一个人在黑暗中哭泣,你说太寂寞了。钟表实在讨厌!
那些钟表……都死了才好呢!”

  “你为什么这么说?”

  “就是嘛,本来嘛!”他的拳头颤抖起来,这颤抖由手臂扩展到全身。

  “由季弥少爷!”纱世子慌忙跑到由季弥身边。她向鹿谷使了个眼色,摇摇
头,又把手放在由季弥的肩上,“走,咱们回你的房间去吧,药已经准备好了。”

  “啊,纱世子阿姨,我不……”

  “噢,没关系,姐姐已经睡觉了,你也该睡了。”

  “——嗯。”

  少年稍稍点点头,站起身来。福西看著地,忽然一个遥远的片段记忆,浮现
在眼前。

  就是古峨由季弥。十年前的夏天我和他见过面。那时,为了送回那个少女,
我们走进了这座宅院,当时一个男孩站在院内树下,一直盯著我们,锐利的目光
中带著敌意,好像不理解我们的行动。

  那就是由季弥。

  他从孩提时代就崇拜姐姐,简直把她当成了女神。那时他究竟怀着什么情绪
来看我们呢?

  福西这麽想著,不觉闭上了眼睛。“你觉得怎麽样?福西君。”

  他们目送纱世子带著由季弥走出大厅之後,鹿谷一下子用手揉毁了那未完成
的“加摆之钟”,然後问道。时间已快到晚上十点了,外面的风雨依然没有停止。

  “你想说什么?”

  “我突然想,他真的是疯子吗?”

  “你是说刚才的反应吗?”福西一问,鹿谷抬起眉毛点了点头。然後说:
“你是说,他实际很正常?”

  “不知为什麽,我有这种感觉。”

  “我看他不正常。在你摺纸以前,他好像对周围任何事情都不关心。”

  “那个我也看见了。怎麽说才好呢,我只是觉得,就是疯,也不是昨晚纱世
子所说的那种疯法。”

  “疯法?”

  “她说,由季弥认为姐姐还活著,至少姐姐的灵魂是在自己身边,常对自已
说话。不过这只是纱世子的说明,少年的确使人有这种感觉。但是另一方面也不
能忽视,他刚才说‘姐姐过去也非常会摺东西’,如果他真的相信现在姐姐还活
著,为什麽不说‘姐姐也非常会摺’呢?他既然说‘过去也会摺’,就说明他是
知道现在姐姐已经不能再摺东西了。对吧?”

  鹿谷一只手托著下巴,另一只手去摸胸上的口袋,取出自己的烟盒,叼上了
“今天的一支”。

  “还有一点,我发现开头介绍你的时候,听到你的名字,他的反应有点异
样。”

  “嗯,我也注意到了。”

  “另外,刚才突然闹起来,好像是‘钟表’这个词引起来的,这是为什麽
呢?”

  “哎呀,说不清。”

  “至少由季弥这个少年的头脑要比外观正常,说不定他比别人更明了周围的
一切,他知道十年前姐姐已经死去,知道死因以及自己目前的处境。”

  鹿谷闭上眼睛慢慢吸著烟。

  “所以他才说出姐姐一个人在黑暗之中孤零零的。很可能是这麽回事,不对
吗?或许……”

  福西不知如何回答才好,鹿谷并不在意,只是自言自语地继续分析。他的声
音越来越小,最后停止的时候,纱世子回来了。时间已经将近十点半。纱世子准
备再去冲些咖啡,鹿谷问她道:“由季弥昨天晚上离开房间到哪儿去啦?你问他
了吗?”

  “没问。”纱世子显得十分疲惫,她摇了摇头。

  “即使问,恐怕他也不记得了,过去常常这样。”

  “他说讨厌钟表,那是为什么呢?”

  “恐怕是想起了姐姐才那麽说的。”

  “那是怎麽回事?”

  “永远小姐以前就很讨厌‘旧馆’里到处挂著的钟表,她当面向老爷诉过
苦。”

  “为什麽讨厌呀?”

  “她觉得害怕。对我也说过,觉得整天都受钟表的监视,身体似乎被捆住一
样。所以由季弥也就讨厌这些折磨姐姐的钟表了。”

  “噢,原来是这样。”

  鹿谷正想接着问下去,大厅的门猛然打开,进来的是佣人田所嘉明。

  纱世子惊奇地叫了一声,“出什么事了?我以为早已经回去了呢。”

  “哎呀,回不去了,”田所的衣服、裤子都被雨淋得湿漉漉的,水滴不断流
下来。他搔着同样湿漉的头顶,愣头愣脑地说,“半路上,马路坏了,车子过不
去,我费了好大力气还是没办法,只好又回来了。”

  “噢。”

  “这种大雨,其是少见啊,今天晚上我回不了家,只好请您留我住下了。”

  “要是从后边的路走,能不能出去呢?”鹿谷插了一句,田所立即噘起厚厚
的嘴唇说,“后边不能通行了。”

  “真糟啊!”鹿告也噘起了嘴。

  “刚才我们过来的时候,已经觉得危险了,可是没想到会这样。”

  “不管怎麽说,雨不停,什么办法也没有。”

  “好,我知道了,”纱世子说著,看看佣人又看看客人,“今天晚上就住在
这边吧,大概明天暴风雨就会停止的,鹿谷先生,你们也留下吧。”

  “啊,谢谢啦。”田所鞠了一躬。

  “那太过意不去了。”鹿谷这么一说,纱世子忙摇头说,“哪儿的话。”

  “是我拉住你们的,弄得这么晚,应当由我道歉。”

  “哪里,反正我有的是时间,福西君也一样,对吧?”

  “明天傍晚,来采访的那些人也该出来了,索性你们就在这儿等著他们吧,
到时候,路也该修好了。”

  看情形鹿谷一定认为纱世子的挽留正合心愿吧。昨晚以来,从她的态度可以
看出,只要求她,很可能会允许参观“旧馆”和那些收藏品的。

  “好吧。”果然鹿谷立即同意了,“我也想看看江南君呐,那么我们就不客
气了。怎麽样,福西君,可以吧?”

  晚上十一点已过。

  鹿谷和福西把东西放在昨夜住过的那个房间後,跟著纱世子向钟塔走去,因
为鹿谷提出希望再看看那个塔内的情况。

  走进那个通顶大厅,鹿谷站在中央,室内灯光微暗,没有任何家具与装饰,
空荡荡的。石砌的墙上没有一个窗户。外面大雨还在下着,时而传来尖厉的风声。
它们的喧嚣完全盖过了钟表齿轮的声音。

  鹿谷一声不响地观察着四周,后来又把手交叉抱住后脑勺开始走起来,他以
自己站立之处为圆心,走了一个圈子。福西站在通向新馆的门口,注视着他,有
点闲极无聊的样子,站在福西旁边的纱世子也是同样表情。

  鹿谷逐渐加大圈子的半径,一会儿,停在大厅北侧墙的附近。他“嗯”了一
声,好像发现了什么,把手伸向深褐色的壁上,把睑靠过去。接著又沿墙走了几
步,立即停下来,再次凝视壁面。

  他几次重复上面的动作之后,大声叫了一下,把头慢慢转向身後,“伊波女
士,你过来一下。”

  “什么事呀?”

  “请你过来看看。”

  “噢。”这时鹿谷已走到南面墙前,纱世子和福西也跟了过去。

  “啊,就是这个墙。”鹿谷指着墙说,“这墙造得很奇特,你知道吗?福西
君你也来看看。

  福西照他的吩咐,看了看他手指的地方,并没有什麽异样的感觉。

  “这墙有什麽?”

  “你仔细看看,恐怕不全是石头的吧?”

  福西走到墙脚下,聚精会神,仔细端详了一阵,果然像他说的,看起来都是
深褐色的石头砌成,实际并不是。用手一模就更清楚,这不是石头,手感不同。
这……

  “这是玻璃吧?”

  “对,是把厚玻璃镶进墙去的。它也带点颜色,好像是黄色,透过去可以看
到它里面的褐色石头,所以这个墙相当的厚。伊波女士,你过去知道这个吗?”

  “知道。”纱世子老老实实点点头,鹿谷又把视线转向墙壁。

  “为什麽要这样造呢?看样子不光这一处,周围不少地方都镶著玻璃。”

  “是吗?”福西问道。

  “嗯。每一块大约七、八十公分见方。也有稍小一点或稍长一点的。颜色不
全相同,好像在上部也有。伊波女士怎麽样?”

  “我过去倒是也留意过,”纱世于侧首思索著,“大概原来是为了装饰吧,
如果不是有意识地仔细去看,和普通石墙并没有什么差别,颜色也完全一样。”

  鹿谷抚摸了一下自己的尖下巴,“外面的墙上说不定也有吧?”

  “是,不少地方都有。”

  “嗯——假如外侧与内侧在同一位置上都有的话,那就像三明治面包夹火腿
一样,是由两个玻璃把石头夹住的。”

  “你觉得这和什么事有关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