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大之窗





  最坏的已经过去了。尽管有最后的那段再次讯问,但对被告不利的状况已略为减少;倒是令人疑惑不解的感觉增加了。但疑惑不解正是理性辩论的开始。在一片嘈杂声的掩护下,艾芙莲兴奋地低声说道:
  “肯,H。M。会打赢官司了,我告诉你我就知道。检方的再讯问太弱了。听起来不错,可是太弱了;他根本不该提照片背后的灰尘之类的事。照片背后当然会有灰尘,好多的灰尘。我刚才在看陪审团的那几个女的,我可以告诉你她们在想些什么。像一支箭那样小的东西,除非是完全贴在墙上,否则整个都有灰尘。你不觉得她们这下完全不确定了吗?”
  “嘘——别讲话!”
  法官两眼望着钟,法院的执事人员洪亮的声音响起:
  “各位陪审员,被告被带到治安官面前的时候,问到他对起诉的罪行有没有什么话要说;而且也告诉他说,他不必一定要说什么,可是如果他说了的话,所说的话都会做成书面记录,用作他审判时的证据。他说:‘我否认指控我的罪行,我也要保留我的辩护权,由于起诉的关系,我失去了生活里有价值的一切;所以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了,可是我还是清白的。我要说的就只有这些。”
  “如果亨利爵士不反对的话,”法官包德金大人很快地说道,“我们暂时休庭,明日再审。”
  在法官起身的时候,所有的人也在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中站了起来。
  “所有来至中央刑事法院在吾王之法官大人前听审之相关人士,”——雨不停地下在玻璃屋顶上;这时候你想到鸡尾酒,顿时觉得很疲累——“现在可以离开,到明天上午十点三十分在此继续开庭。
  “天佑吾王,及吾王之法官大人。”
  暂时的停顿再次中止。法官转过身去,用他小而快的步伐沿着椅子后面走去,第一号法庭整个散了开来,回复成一个个有他们自己的生活与思想的个人,抓住帽子准备回家。有人大声地打着呵欠,然后有一个声音突然非常清楚地叫道:
  “看住他,老乔!”
  这声音使大家都吃了一惊。我们全都回头去看法庭下面的骚动,那两个法警跳到前面来伸手抓住被告的两肩。就在快到通往牢房的台阶前时,安士伟转过身子,很快地走回被告席,我们听到他的脚步声响在地板上,那块被不知多少名已经死了的犯人的脚磨亮了的地板。可是他并没有意图做什么,他用手扶着被告席边缘站在那里,用非常清楚的声音开口说话。听到他的声音,就像听到一个聋哑人说话一样。
  “搞这些有什么用嘛?那一小截羽毛是我在刺他的时候断裂的。我杀了那只老猪猡,我承认了。所以不要再搞了,就此打住吧。”


09 红色袍服毫不匆忙

  如果有谁问我碰到像这种骚动时大概会怎么样的话,我应该会想到各种各样的突发情况,就是想不到真正发生的情形。因为被告说话的对象是法官大人,所以我们都望着法官。这个时候,法官包德金大人已经差不多走到门口,也就是椅子后面最右边那扇他进出的门,他轻快的步伐最多只迟疑了十分之一秒。大概也只有十分之一秒的时间里,他微转了头,两眼茫然,充耳不闻,视而不见。然后他的红色袍服——毫不匆忙地——消失在门后,然后门在他的假发后面关上了。
  他“没有听到”被告那样清楚地隔着偌大空间向他叫喊着说出的那些话。所以我们也没有听到。我们就像是一屋子的哑巴,弯腰拿起我们的帽子、雨伞、包包;我们挟起报纸,低头看着地下,假装在和我们后面的人说话……
  “我的天啦,没有人听到我说话吗?你们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吗?你们——听好——”陪审团像一群羊似地往外走,没有一个人回头,只有一个女的吓坏了,让警卫扶着她的手臂。“拜托,看在上帝的分上,听我说话!我杀了他!我认罪;我要你们——”
  法警抚慰的话嗡嗡响着:“好了,小伙子!好了啦!往这边下去;小心点,慢慢地带着他,老乔——慢——慢来……”
  安士伟停了下来,好像在轮流望着那两个法警。我们的眼光都不高过他背心的纽扣,可是你就是会觉得他现在比以前任何一个时候都更感到进退维谷。他两眼发红而充满困惑,给他们架过去到了台阶前。
  “可是大家听着,——等一下,我不要走——不要,等一下——我——他们难道都不听我说话?我认罪了,你们听到没有?”
  “没问题,小伙子,有的是时间;小心一点;注意阶梯——”
  我们鱼贯而出,留下一间摆满黄色家具、死气沉沉的教室,我们也没有说什么。脸色发白的乐丽波普对我比了个手势,我想是说“楼下”的意思。我在人群里看不到H。M。。他们开始关灯。好像有张用低语织就的大网把我们全都罩在一起。
  有人在我耳边说:“——全完了,就剩绞刑了。”
  “我知道,”另外一个声音说,“可是,刚才有一阵子,我还差点以为——”
  “以为他没有干那事?”
  “我不知道,不是很确切知道,可是——”
  到了外面,艾芙莲和我谈起。“他们很可能说得对,”她承认道,“我觉得不那么舒服。我说呀!我得走了,肯。我答应过薛薇雅说我六点半会到的,你来不来?”
  “不了,我有个口讯要带给H。M。,就是胡弥家那个女孩说‘好的’,我要等他。”
  艾芙莲把她的皮大衣围得紧了些。“我现在不想耽在这里了。啊,去他的,肯,我们为什么非到这里来不可呢?那——那反而坏了他的名头,是吧?”
  “要看那是不是算证据啰,显然不是吧。”
  “哦,证据!”艾芙莲不屑地说,“讨厌的证据,要是你当陪审员的话,你会有什么感受呢?那个才真正重要嘛。我真希望我们没到这里来,我真希望我们根本就没听说过这个案子。那个女孩是什么模样?不,不要告诉我。我不想知道。最后那件事……再见,亲爱的,待会儿见。”
  她在雨中匆匆忙忙地走了,留下我在人群中干瞪眼。人群像小鸡一样地在“老贝利”的门口挤来挤去,虽然雨已经差不多停了。看来有种“这下我们放学了”的模样。一阵冷风由大楼的拐角处刮了过来,新门街的两列路灯显得苍白而黯淡。在等着那些名流要人的拥挤车阵中,我发现了H。M。那辆关着车门的福世豪汽车(而不是那辆有诡异回忆的兰契斯特),还有他的司机陆易吉。我靠在车上,想在风里点上一根烟,今晚的回忆很强烈。在那边,在圣史朴克里教堂那边是吉尔斯普街:吉尔斯普街过去则是瘟疫庄,多年前H。M。和我就在那里的鬼魂之间一起走过;而在那个时候,詹姆士·卡普隆·安士伟的脑子里还没想过谋杀的事。由“老贝利”出来的人群渐渐散了。在一阵闪电开始之后,有两个伦敦市警——戴着好像消防员的帽子上包了蓝布似的头盔——出来看看情况。H。M。差不多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人,他大步地走了出来,他自己那顶很难看的高礼帽戴在后脑上,那件皮领都给虫蛀了的大衣飞飘在身后;从他骂着脏话的嘴形看来,我就知道他刚才已经和安士伟谈过话了。
  他将我一把推进车里。
  “混账。”H。M。骂着,然后继续说道,“我的天,这个年轻的蠢材!这下搞砸了。”
  “所以他终究还是真的有罪吗?”
  “有罪?不对,不是他。他只是个规矩的年轻人。我一定会让他脱困的,肯,”H。M。一本正经地说,“他值得一救。”
  当我们转进新门街的时候,一辆经过的车子差点擦撞到我们的挡泥板,H。M。从车窗里伸头出去咒骂,声音之大和想象力之丰富,在在说明了他目前的心态。
  “我想,”H。M。继续说道,“他以为只要他出面承认,法官就会说:‘好了。小子;这就够了,把他带出去绞死。’直截了当,你明白吗?”
  “可是为什么要认罪呢?还有,这样算不算证据?”
  H。M。对这件事的态度和艾芙莲很像。“当然不是证据,重点在于这话会造成的影响,就算老巴梅·包德金告诉他们不要理会也一样。我是很信任巴梅的,肯……可是你是不是在想着说检方的证据全提完了,那最坏的一部分已经过去了呢?孩子,我们的麻烦还没有开始呢。我怕的是他们对安士伟做交互讯问,你有没有听过华特·史东讯问对方的证人?他会把他们像个钟似的拆散掉,再看你敢不敢把所有的小零件重新装回去。在法律上,我不一定非得让安士伟上证人席不可;可是要是我不这样做的话,那史东要怎么说我都没得好辩的,除非我把那家伙叫上证人席,否则这场谋杀案的故事没法说完。我怕的是自己的证人可能反过来对付我。要是他站在证人席上,发誓说他刚才说的那番话全是真的——哎,那就会成为证据,而我这个老头子就给玩完了。”
  “可是我要再问一遍(这种该死的法庭上的虚情假意也传染给我了),安士伟为什么要认罪呢?”
  H。M。哼了一声。他靠坐在坐垫上,那顶又笨又大的高礼帽歪在他眼睛上,粗大的两臂交叉在胸前。
  “因为有人和他通了消息,我不确定是怎么通上的,可是我知道是什么人。我说的是我们的雷金纳。你有没有注意到他和雷金纳一整个下午都在互相使眼色?可是你不认得雷金纳吧?”
  “认得,我今天下午在胡弥家里见到他。”
  一只眼光凌厉的眼睛朝我这边转了过来。“啊?”H。M。把尾音扬得很高地说。“你觉得他怎么样?”
  “呃——还好吧,有那么一点神气和高傲,不过还算正派。”
  那只眼睛转了回去。“啊哈。哦,对了,那小妞给的口讯是什么?”
  “她很强调地要告诉你说‘好的’。”
  “好女孩,”H。M。说。他由歪斜的高礼帽底下望着和司机之间的玻璃隔板。“也许可以有很好的结果,我今天下午运气还过得去,也有点不顺。最槽糕的是史本赛·胡弥没有出庭来当证人。我还想靠他呢。要是我还有头发的话,听到那件事的时候头发都会急白了好多。哎呀,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转身开溜了!搞不好就是!”他考虑了一下。“大家都觉得我没有尊严。挺好看的吧,啊?看着乐丽波普跟我到处跑着找证人,做那些本来该由初级律师做的杂事。看我这个大律师干的好事,我问你——”
  “坦白地说,”我说道,“真正的原因在于你不肯跟哪个小律师合作。H。M。,你太急着自己来唱这整出大戏了。”
  这话很不幸地极具真实性,引起了他一阵怒骂,尤其是他先前的埋怨正显示了他在担心别的什么事。
  “原来就是这样谢我,是吧?我能得到的感谢就是这些?我花了那么多力气像个红帽子一样在火车站上跑来跑去——”
  “什么火车站?”
  “不用管什么火车站,”H。M。说到一半突然发现不对,看来很懊恼。可是他因为又引发了另外一点神秘气氛而高兴得火气稍小了一些。“哼,我说呀,肯!就你今天所听到的证词来看,你会去哪个火车站呢?”
  “去搭什么火车?我们怎么会谈到火车站这个话题上来的,”我说,“也还不很清楚;不过这是不是委婉地暗示说胡弥大夫可能逃之夭夭了?”
  “很有可能。哎呀,呃,我不知道——”他对着隔板望了一阵,然后兴奋地转过身来。“今天下午你在他们家有没有见到胡弥医生?”
  “见到了,他就在那里,说的尽是些陈腔滥调的话,还一副很有爱心的样子。”
  “你有没有照我的指示散布了一些神秘不安的气氛?”
  “有啊,而且我想我还相当地成功:不过我说的那些非常之有影响力的话是什么,我却不能告诉你。反正,他的的确确告诉我们说他今天下午要去作证。他说他要很强烈地提出安士伟精神失常;对了,还有个精神科的专家和他在一起,一个叫崔甘农的医师——”
  H。M。的高礼帽由他的鼻子滑下来,再向外滑,慢到就好像他在用鼻子玩顶帽子的特技似的。他对这顶帽子十分得意;可是在帽子滚落地下的时候,他却没有注意。
  “崔甘农?”他茫然地重复了一遍,“崔甘农大夫。啊,我的天啦!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应该那样走法比较好呢?”
  “我希望我们不是要去英雄救美吧,”我说,“哎,到底是怎么回事?你难道又在想那个邪恶的坏叔叔吗?还是他会阻止玛丽·胡弥为辩方作证的事呢?这些我也都想到过;可是这都是胡说八道。H。M。,这是个很普通的案子,还是要尽量看生活的现实面,你总不会认为他居然会伤害他的亲侄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