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加莎·克里斯蒂自传
童年的世界是那样的美好、安宁和激动人心,最使我着迷的要算庭院了。
年复一年,院子对我来说越来越重要。我熟悉院中一草一木。每棵树都富有
特殊的意义。从一开始,我就把院子划分为三个截然不同的部分。
首先是菜园,它的外围是毗邻公路的高墙。这片菜园除了可以供给我一
些木莓和青苹果外,引不起我更多的兴致。
接着就是庭院的主要部分———直延至小山坡下面的草坪,一些有趣的
树木点缀其中。有圣栎、雪松、高大的惠灵顿树和两棵冷杉。
第三部分是小树林。至今在我的想象中,它仍然似乎大的像新森林。林
中生长的大多是白杨树,一条蜿蜒曲折的小径横穿林中。它使人联想到真正
的大森林,阴森神秘,漫无边际。
顺着林中小径可以一直到达打网球和板球的草坪。走出树林来到这里,
就会感到又回到了现实世界中。绿茵场上姑娘们一手提着宽大的裙摆,一手
挥动着板球拍,或者头戴着硬草帽,打着网球。
每当我在院子里玩得尽兴之后,就要回到我跟姆妈住的幼儿室。屋子里
的一切都很单调,从未变动过。也许是年迈和患风湿症的缘故,姆妈从来都
不加入我的游戏,只是让我在她的四周独自玩耍。我玩什么都很当真。从开
始记事的时候起,就自编自导了各种各样的伙伴。对于最早的一批伙伴;除
了“基顿”一家人的名字,其它一概记不得了。
我记不得自己是否也是这家的一员,但这家人的名字我还记得:克洛弗,
布莱基,还有其他三位成员,他们的母亲是本森太太。
我自然也有玩具。由于在家里倍受宠爱,肯定会有各式各样的玩具,不
过大多数已经记不得了。只隐约记得有一盒色彩斑斓的念珠,我把它们串起
来做成项链。
记得我有一些娃娃,但很少跟她们玩。我喜欢基顿一家。班森太太相当
穷困,让人同情,孩子的父亲班森船长,撇下一家人出海去了,难怪家里一
贫如洗。基顿家族的故事大概也就是如此结局。不过,我的脑子里也隐约有
另一个更美好的结局,班森船长没有死,就在基顿一家陷入绝境的时候,班
森船长满载财富而归。
基顿家族的故事结束后,我的想象转到格林太太身上。
格林太太养了一百个孩子,最惹人爱的有小狮狗、小松鼠和小树。它们
跟随我在院子里探险。它们既不完全像小孩,也不像狗,是介于人狗之间的
一种难以确定的小生灵。
像所有受良好教育的孩子们一样,我每天都要“散一次步”。我特别讨
厌散步,尤其是在出门前必须扣好靴子。
用过茶后,我换上浆过的细棉布衣服,走下楼到客厅里跟母亲一块儿玩,
母亲很有吸引力,她讲的故事总是丰富多采。我们玩的游戏也变化多样,从
未重复过。记得有一个关于一只亮眼睛老鼠的故事。亮眼睛老鼠经历了各式
各样的奇遇。可是有一天,母亲宣布亮眼睛老鼠的故事讲完了。我感到怅然
若失,几乎要哭起来。母亲见此状忙说道:“我再给你讲一个‘好奇的蜡烛’
的故事。”这个故事有点像侦探小说,母亲一共讲了两次。遗憾的是当故事
正讲到最惊险的地方,坏蛋慢慢地向蜡烛里揉进毒药时,家里来了几位客人,
住了些日子,我们的游戏和故事被迫中断。客人走后,我向母亲询问故事的
结局,她表情茫然,显然故事情节已被忘得一干二净。这个没有结局的故事
一直萦绕在我的脑际。
我对哥哥和姐姐的记忆不深,大概是因为他们都住校。
哥哥就读于哈罗公学。姐姐在布赖顿的劳伦斯女校,这所学校后来更名
为罗蒂思女校。人们都说母亲喜欢别出新裁,竟然把女儿送人了寄宿学校。
父亲宽宏大量,认可了这种标新立异的做法。母亲乐于做各种各样的尝试。
那些新的尝试大多是宗教方面的,她总是朝三暮四。她擅长祷告和默祷,
可是她的满腔热血和虔诚之心很难找到一种合适的祈祷方式。而父亲却一直
信守一种信仰。
我出生以前,母亲的信仰曾几次改弦易辙。她刚进罗马东正教没几天,
就改人惟一神教派(哥哥正是因此未曾受到过洗礼)。后来又改奉佛教。她
激情满怀地加入了波斯教,没多久就又皈依了英国国教。
父亲虔诚地信奉东正教,每天晚上都作祷告,礼拜天去教堂。他对自己
的信仰忠心不贰,但母亲信奉别的教派,他也并不介意。正如我说过的那样,
他是一个随和的人。
母亲皈依了英国国教,他感到欣慰,这样我降生的时候就可以在教区的
教堂里受洗礼了。我随祖母的名叫玛丽,随母亲的名叫克拉丽莎。阿加莎这
个名字是在去教堂受洗礼的路上,母亲的一位朋友起的,她说这名字好听。
我的宗教观念主要是承袭姆妈的,信奉基督教。她不去教堂,而是自己
在家读《圣经》。我认为守安息日头等重要,忙于尘世间琐事是对上帝的最
大不敬。我确信自己是得到“拯救”的信徒,对此感到沾沾自喜。我拒绝礼
拜天做游戏、唱歌、弹钢琴,并为父亲的行为提心吊胆,他礼拜天下午竟兴
致勃勃地打板球,还取笑牧师,有一次还取笑主教。
母亲曾一度热衷于对儿女们的教育,可是后来却走向另一个极端,孩子
不满八岁不许读书,理由是,“这是为了保护孩子的眼睛和脑子。”
然而,事情的发展并不像她希望的那样。每当别人给我读了一个我喜爱
的故事后,我就要过那本书研究起来,开始还不懂书中内容,但渐渐地就弄
懂了。每当跟姆妈外出时,我总是缠着她问商店上方或招贴板上写的是什么
字。结果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可以毫不费力地读一本名叫《爱情的天使》的书。
接着我又给姆妈高声朗读这本书。
“太太,”姆妈第二天歉疚地告诉母亲,“恐怕阿加莎已学会阅读了。”
母亲异常痛苦,但这已是既成事实。还不到五岁,书就向我展示了故事
的世界。从那以后,每逢圣诞节和生日,我要的礼物就是书。
父亲认为,既然我能认字了,就最好开始学写字。这倒是件不那么令人
愉快的事情。
抽屉里笔划歪歪斜斜的破练习本多了起来。初学识字时,我只注意整个
词而没注意到单个的字母,区别B 和R 成了一大困难,于是又练习写了不少
B 和R。
后来,父亲又说我最好也开始学点算术。就这样,每天早饭后我伏在餐
室的窗台上作算术题。比起那些难以驾驭的字母来,数字要有趣得多。
父亲对我的进步颇感振奋和自豪。我升了一级,可以做一本已经发黄的
《习题集》了。我非常喜欢这本小集子,它趣味无穷,很有吸引力。我喜好
算术,母亲似乎感到意外,正像她自己也承认的那样,她讨厌数学,家里的
来往账目使她束手无策,一概由父亲包揽。
生活中另一件令我激动不已的事是,一次我收到了一份礼物——一只金
丝雀。它叫戈尔迪,后来变得非常温顺,在幼儿室里蹦来蹦去。它有时站在
姆妈的帽子上,只要我一招呼,它马上就飞过来,落在我的指头上。它不仅
是伴我嘻戏的小鸟,还是又一段神奇故事的开端。故事中的主要人物有两个:
迪基(小鸟)和迪基女士(我自己)。她们骑着战马遍游了全国(实际上是
我们的庭院),历尽千险,数次从强盗的手下死里逃生。
3
在我早年生活中占有最重要地位的人是姆妈。幼儿室是只属于我们俩人
的天地。
我至今清楚地记得房间里的壁纸——紫红色的蝴蝶花爬满了四壁,构成
一幅环状的彩图。我常常晚上躺在床上,仰望着墙壁的上方。它在壁炉的火
光和桌上那盏暗淡的油灯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动人。的确,我一生都偏爱紫红
色。
姆妈坐在桌子旁做着针线活。在我的床铺四周围着一道屏风。别人以为
我已经人睡,其实我常常醒着,观赏着一朵朵蝴蝶花,猜想着它们是怎样交
织在一起的,继续构思着基顿家的历险故事。
家中的另一位重要人物是我们的厨子简。她像一位高高在上的女皇一样
统辖着厨房。
她从十九岁起就跟随着母亲,当时还是一位窈窕的姑娘,她由厨房里的
打杂升为厨子,一直跟了我们四十年。当她离开我们家的时候,体重至少也
有二百一十磅了。
厨房里总有好吃的。丰盛的早餐过后,十一点左右又有可可,一盘刚烤
制的酥皮点心和小甜面包,或者是热乎乎的果酱糕饼。我们吃过后,佣人们
用午餐。按照家规,钟敲三点以前,厨房是不许旁人进去的。母亲教导我,
佣人进午餐的时候不能随便闯进厨房。“那是她们的休息时间,不要打扰她
们。”
对我来说,家中的佣人比起母亲的友人和远方的亲戚来,要可亲近得多。
只要我一闭上双眼,脑海中就浮现出简的形象。在我们家的厨房里,她简直
是个来回移动的庞然大物:宽厚的胸脯,肥大的臀部,腰问紧束着一根浆过
的束带。
肥胖的形体似乎并未给她招致烦恼,双脚,双膝和脚踝也从未感到过不
适,纵使患了高血压病,她也未必察觉得到。在我的记忆中,她从未闹过玻
我不知道姆妈刚来我家时有多大年纪,也不明白母亲为何选中这样一位老
妪。母亲总是说:“自从姆妈到这儿来后,我就再也没有为你操过心,因为
你有位能人照料。”姆妈不知照看过多少孩子——我是最后一个。
五岁生日的那天,我收到一份礼物——一只小狗。这真使我喜出望外,
兴奋得手舞足蹈。我简直不敢相信,高兴得连句话也说不出来。当读到字条
上人们惯说的那句话“收到此物必会惊呆”的时候,我想我当时真的惊呆了。
我兴奋得连句谢谢都不会说了,几乎都没顾上看一眼那只漂亮的小狗,就躲
开了。在以后的生活中,我也常常这样做。
不知道人为什么这么迟钝。记得当时我一下子钻进了卫生间。这是一个
让人反省的好地方,谁也不会跟着你进去。当时,卫生间干净、舒适,几乎
可以住人。我放下了沉重的红木坐架,坐在上面,失神地注视着挂在墙上的
托基地图,让自己恢复一下理智。
“我有一只狗———只狗了——它是我自己的狗——我自己的——一只
约克夏狗——我的狗——归我所有!”
此时,那只才四个月的约克夏小狗郁郁不乐地溜达着,来到院子里,投
靠了我们家的园丁,一位叫戴维的脾气粗暴的男人。小狗曾经由某个做临时
工的园林工人喂养,一见到插在土里的铁锨,就以为那或许是它的落脚之地。
它坐在院里的小道上,神情专注地观看园丁挖土。
我及时地找到了它,跟它交上了朋友。起初双方都有些腼腆,只是试着
相互靠近,可是不到一星期,就难舍难分了。
它的大号是父亲给取的,叫乔治·华盛顿;小名托尼是我起的。对孩子
来说,托尼是只极好的小狗——它温顺,充满了柔情,能勾起我许多遐想。
姆妈也减去了一些折磨。
那一堆缎带和装饰品不再被我强加在她的身上,而是赠给了托尼。
它对这些东西是来者不拒,表示赞赏,偶尔还咬上几片,送给它穿的那
双拖鞋。我还特许它进入我编造的故事中。托尼以勋爵的身份加入了迪基(也
就是那只叫戈尔迪的金丝雀)和迪基女士(也就是我)的行列。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哥哥留给我的印象要比姐姐深。姐姐待我极好,而
哥哥却很高傲,他管我叫“小鸡儿”。尽管如此,只要一有可能,我还是跟
他套近乎。我记忆最深的是他养过一窝白鼠。他向我介绍了他的“威斯克先
生和太太”以及它们全家。姆妈不同意我接近那些小动物。说它们身上有怪
味。它们散发的气味的确难闻。
哥哥对我来说是那么富有吸引力,我简直离不开他。他当时正处于傲睨
小妹妹的年龄,觉得我特别讨厌。有时他发了点善心,允许我走进他的”车
间”,那里有一台车床。
他让我抱起许多小木块和工具递到他手里。可是过不了多久,这只“小
瘦鸡”就被赶了出来。
4
我第一次受惊吓是在不到五岁的时候。春日里,姆妈带我去采报春花。
我们越过铁路来到存放船具的大院,从篱笆上摘取报春花,那上面长满了这
种花朵。
我们从一扇敞开的院门走进去,继续采撷,篮子渐渐满了起来。突然一
个粗暴的声音冲着我们吼道:“喂,你们怎么跑到这儿来啦?”
那大汉看上去像个巨人,气势汹汹地满脸涨得通红。
姆妈辩解说我们没有做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