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加莎·克里斯蒂自传
我渴望回到那时的生活。渴望这种回忆的乐趣,于是我写了《在遥远的
叙利亚》。
这是一本轻松琐细的书,然而它确实是我们生活的写照,其中有多少已
被遗忘的琐事。
人们对这本书推祟备至,但印数很少,因为当时纸张短缺。
我的出版商不喜欢这本书。他们对它持怀疑态度,唯恐我的作品会愈来
愈不合他们的需要。他们对我用玛丽·韦斯特马考特的笔名写作也不以为然,
现在又打算扼杀《在遥远的叙利亚》或其他不属于侦探小说范畴的作品。然
而,这本书成功了,我想他们又会对纸张短缺抱怨不已了。我是用阿加莎·克
里斯蒂·马洛温的笔名发表的。这是为了与我的侦探小说有所区别。
3
人总是有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既然发生了,只好面对现实,但却不想再
触动隐痛,一天,罗莎琳德打电话告诉我说去法国的休伯特失踪了,据信是
牺牲了。
我觉得在战时,这是对年轻妻子最残酷的打击。丈夫牺牲的消息令人哀
伤至极,可还不得不面对现实。这些不幸的妻子抱着一线希望撑持着人生真
是太惨不忍睹了。。可谁也无能为力。
几个月后、我们又得到更确切的消息。罗莎琳德告诉我前一天地就得知
了这消息。
她还像往常一样,她始终是个性格坚韧的孩子。她虽不愿意告诉我,可
又知道不得不这样做时,突然对我说了句:“你看看这个吧。”说着递给我一
封电报,上面说:他已确认阵亡。
生活中最悲痛和最难捱的莫过于得知你最疼爱的人在受磨难而你又无能
为力。身体残疾可以助其一臂之力,而心灵的创伤却使人束手无策。我想帮
助罗莎琳德最好的办法是尽量少说这事,就好像这事从没发生一样。也许我
这样做不对,可这是我惟一的想法。
如果我是刚强的母亲,我就会让她大哭一场,尽情哭诉一番,这样也许
会更容易办到。
直觉是不会错的。人们都特别希望不伤害自己的亲人,不做对不住他们
的事。人们觉得自己知道应该怎么做才对,可总是拿不准。
战争临结束前,人们都有点焦虑。从D 日①开始,人们就感到战争结束
为期不远了。 ①指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九四四年六月六月同盟国
军队进攻西欧。—一译注。
可是每天我都愈加坐立不安。我希望找份至少与战争有点联系的工作。
在温多弗,我找到一份药剂师的工作。
我还有一个戏剧方面的计划。我可以从特别舞台监督或什么身份随娱乐
报国团去一趟北非。这计划太令人激动了。可幸亏我没去,在我离开英国前
两周,接到了马克斯的信,他说可能两三个星期后从北非回到空军部。
周末,我和罗莎琳德去威尔士玩,星期天夜里乘映车赶回来。战时,人
们常常得在这种车厢里忍着刺骨的寒冷。我们终于到了汉普斯特德的火车
站,这儿离我住的芳草路公寓不远。我手拎提箱和几条腌鲑鱼。到家后,又
冷又乏。我点燃了煤气,把手提箱和大衣放下,开始煎鱼。这时,我听到屋
外传来一种极特别的金属撞击声,心想会是什么声音呢?我到阳台上朝下
看,从楼梯上走上来一个身背重负的人,身上的东西叮当作响。
也许用白衣骑士来形容他很恰当。一个人背那么多东西简直不可思议。
可是毫无疑问是他,我的丈夫。我立刻发现,担心他会变样是毫无根据的。
他还是那个马克斯。他似乎昨天走的,又回到我身边。我俩又重逢了。
这时传来一股难闻的煎鱼味,我俩忙跑进屋。
“你吃些什么东西啊?”马克斯问道。
“腌鲑鱼,”我说,“你最好也吃一条。”这时四目相视。
“马克斯,”我说,“你体重增加不少啊!”“刚刚好,你自己也没瘦啊”“由
于吃土豆的关系,”我说,“没肉吃的时候土豆和面包就吃得多。”
我们又团圆了,俩人分别后体重都增加了。似乎不可思议,应该恰恰相
反才对。
“费赞沙漠应该是很熬人的。”我说。马克斯说不是那么回事,因为在那
无所事事,只得坐在那吃油腻的饭莱,喝啤酒。
多么醉人的傍晚:吃着煎糊的鲑鱼,美极了!
第十一章 垂暮之年
1
我写这一章的时候已是在一九六五年。而本章所写的是一九四五年的
事。二十年了,可并不像过了二十年。战争的年代也恍如梦境,是一场社会
中止前进的噩梦。一些年后,我总是说:“噢,五年前发生过什么什么事,”
可是每次我都少说了五年。现在当我说几年前时.指的是许多年以前。
时光改变了我,正如改变其他上年纪的人一样。
我的生活随着对德战争的结束又开始了新的一页。尽管严格地说,对日
战争还在继续,可这里的战事结束了。随之,人们开始医治战争创伤,把破
碎的生活连缀起来。
马克斯休完假后,回到了空军部。我们终于可以安顿下来了,生活尽管
不像以前那样,但毕竟又开始了。和平的到来使人们松了一口气.可是和平
的前途或任何其他事都尚无保障。我们为团聚而欣慰,不慌不忙地尝试性地
开始了生活,看看我们究竟能使生活变成什么样子。事实上的确也令人忧心
忡忡。填写表格、签订合同、税收争议,弄不懂为什么一切都乱糟糟的。
到了这时,我才回过头来看看战时的收获,这才明白我这些年竞写下了
难以置信的大量作品:我想这是因为没有社交活动来牵扯注意力,晚上不出
门的缘故。
除了我已经提到的作品之外,我在战争初期还写了两本书。那时,我时
刻准备在空袭中被炸死,因为在伦敦这种可能性很大。一本是为罗莎琳德写
的,这本书先脱稿,书中人物包括赫尔克里·波洛;另一本是为马克斯创作
的,书中出了马普尔小姐。这两本书写成之后,存放在一家银行的保险库里
了,它们都作为礼物正式交给了罗莎琳德和马克斯。
由于提高了税收额,我竞有些幸灾乐祸地想到不值得那么拼命地写了:
一年写一本书足矣。一年创作两本书比一本书也多得不了多少钱,不过增加
工作量而已。原有的那种动力自然不复存在了。如果有什么我自己想写的特
殊事件,那又自当别论。
这时,英国广播公司打电话问我愿不愿意给他们为玛丽女王安排的专题
节目写一广播短剧。玛丽女王曾表示喜欢我的作品,希望我为她写点什么。
我对此很感兴趣,构思了一个自己满意的故事,写了个名为《三个瞎老鼠》
的广播剧。就我所知,玛丽女王很欣赏。
这事似乎过去了,但是不久之后,有人建议我把它扩展成一篇短篇小说。
《空幻之屋》一书已被我改编成剧本,并由彼得·桑德斯搬上舞台,一举成
功。我自己也陶醉了,以至于进一步写些剧本。为什么不写剧本呢?那要比
写书有趣得多。一年写一本书所得的稿费就够用了,于是我又沉浸于一种完
全不同的艺术形式中。
我愈琢磨《三个瞎老鼠》就愈感到完全可以把这二十分钟的广播剧改编
成一出三幕惊险剧。这需要加上几个人物,背景和情节都要丰富些,高潮之
前也要有——个渐进的情节发展过程。我想,《捕鼠器》(这是《三只瞎老鼠》
的演出剧本名)之所以比其他剧本高一筹,其中一个优势就在于它有故事梗
概作为基础,因而显得有血有肉。
这个名字的由来,得感谢我的女婿安东尼·希克斯。我还未曾提到过安
东尼,他当然不是什么故人往事,他至今仍和我们住在一起。生活中没有他,
我确实有些手足无措。
他不仅是我所知道最和蔼可亲的人,而且还是个智力非凡又坎谐有趣的
人。他点子很多。
在餐桌上,他会突然提出个问题,使大家一下活跃起来,争先恐后地各
抒己见。他曾学过梵文和藏文,还能颇有见地地谈论蝴蝶、稀有灌木、法律、
集邮、鸟类、瓷器、古玩以及环境与气象等等。
《三个瞎老鼠》这个名字不能用,因为已经有了一部同名剧了。我们都
绞尽脑汁地琢磨剧名。安东尼想到了《捕鼠器》,于是被采用了。我想他本
应该也同样享有版权的,可当时我们做梦也没想到这个剧会久演不衰。
人们总问我《捕鼠器》成功的秘诀。除了现成的答案“运气”这两字之
外,惟一的理由是这个剧适合大众口味:不论年龄大小,兴趣如何,人人都
喜欢看。但是细细考虑一下,既不骄傲也不过谦地说,这部既幽默又有惊险
味道的轻松剧构思很巧妙。故事层层展开,观众急于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
事,却又猜不到下一步会怎么样。我想,尽管所有经久不衰的剧本部有这种
趋势,仿佛剧中人或迟或早总在装假,可《捕鼠器》中的角色却仿佛都是活
生生的现实中的人物。
曾经有这样一个案例,有三个孩子被地方议会放置在一个农场后,因无
人照管并受到虐待,其中一个孩子天折了。人们普遍认为另一个有轻微违法
行为的男孩子长大会有强烈的报复情绪。我记得还有一件谋杀案,案犯多年
来一直把儿时的怨恨深藏在心底,后来特意回来偿还宿愿。这些情节不是不
可能的。
《捕鼠器》中的人物有:一位年轻姑娘,她诅咒生活,决意只为未来而
活着;一个小伙子,他不愿面对生活而渴望母爱;还有一个小男孩,他幼稚
地向伤害了简和他的年轻教师的残忍女子复仇。这一切在我眼里,在观众眼
里,都是那么真实、自然。
迄今为止,这部剧已上演了十三年,演员阵容也几经更换。外交官剧场
不得不把座倚和帐幕更换一新。听人说舞台布景也应换一换,原有的已破烂
不堪。可仍场场座无虚席。
应该说,这对我来说简直难以相信。为什么一部轻松娱人的剧会连续上
演十三年之久?毫无疑问这是个奇迹。
那么其收入都落到谁手里呢?当然主要部分毫无例外地缴了税金。除此
之外呢?我还把我许多部书和短篇小说的版权赠给了别人。短篇小说《避难
所》连载权赠给了威斯敏斯特教堂的基金会,其它一些小说的版权也分别赠
给了其他人。你只管伏案写作,而把作品版权转赠给他人.这要比信手给人
开张支票或类似的什么更让人激动不己,而且更自然。可能有人会说这归根
结底都是一回事。事实远非如此。有一本书的版权给了我丈夫的外甥。尽管
这书是多年前出版的,但是直到现在它还能给他们带来收入。我把电影《原
告的证人》的版权中我的那一份给了罗莎琳德。
2
有一次首场演出给我的印象极深,这就是《原告的证人》的首演。可以
说,这是我惟一感到快慰的首演之夜。
首演之夜往往令人痛苦、令人难堪。作者应该出席观看首演,其原因之
一是,可怜的演员们在全力以赴,一旦演出失败,剧作者不在场分担难堪是
不公平的。我听人讲过,《不在犯罪现场》的首演就曾出现过意外事故。剧
本要求管家和医生敲书房紧锁的门,随后把它撞开。可那天晚上,书房门不
待人撞,也没等人去敲就自动打开了。扮作尸体的演员正在最后调整自己的
姿势,这使整个剧场为之哗然。
去观看首场演出还有个理由,这就是好奇心。明知道不中自己的意,会
倒自己的胃口,会看到全剧一场糊涂:念错台词,插科打浑,再加上忘掉台
词,可你还是要去,要亲自去体验剧场效果。任何人的叙述都无济于事。好
奇心将你带进剧场,浑身忽冷忽热地颤抖着,暗中祈祷上帝不要让人发现躲
在剧场远排的作者。
《原告的证人》的首演之夜全然不同。这是我最得意的剧作之一。我几
乎对这部剧得意忘形。我原来并没想创作这样一部剧,心里曾有些踌躇。是
彼得·桑德斯敦促我动笔的,他很善于说服人。在他的影响和说服下,我阅
读了多卷《著名审判案例》丛书,并请教了许多有关初级律师和高级律师的
问题。后来我对此产生了兴趣,并且突然感到自己过得很快活,这是写作时
出现的兴奋时刻。虽然这种兴奋时间不长,却使人有种被海浪冲向岸边的那
种飘飘然的感觉。它是进行观察想象的宝贵的时刻。这种观察不是以舞台为
背景,而是用心灵去揣度。一切都表露无遗,真实的事件,真实的法庭,一
个在我脑海中略有印象的真实的法庭。我仿佛看到了那个仁立在码头上的、
神经质的、绝望的小伙子,那个不为她的恋人而为了君王毅然上证人席出庭
作证的不可思议的女人。这是我写作速度最快的作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