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加莎·克里斯蒂自传
“她进步得太慢了,本来应该再快点,弗莱德,”她对父亲抱怨道。
父亲总是那么宽厚,回答说:“噢,她需要时间,克拉拉,需要一定的
时间。那个女人才来了不到十天。”后来,母亲还是把这位家庭教师辞了。
自从马卡姆小姐和莫豪拉特太太的桎梏中解脱出来后,我开始感到莫大
的欢愉。旅店里住着一位寡妇塞尔温太太和她的两位小女儿,多露西和玛丽。
多露西比我大一岁、玛丽比我小一岁,没过多久我们就形影不离了。
我一人独处时。往往温顺听话,老实得很;可一跟别的小孩子凑到一块
总免不了要搞些恶作剧。我们三个人尤其喜欢去找餐厅里招待们的麻烦。有
一天晚上,我们把食品贮藏室里所有的盐袋和艳袋都调换了位置。还有一次,
我们把桔子皮剪成小猪的形状,在就餐铃响之前摆在每个人的盘子上。
那些法国侍者是我所见到过的此类人中最和善的。尤其是那位负责服侍
我们的维克多,他身材敦实,尖长的鼻子,在我的记忆中.他身上散发着一
股难闻的怪味(我头一次知道了大蒜这东西)。不管我们怎么戏弄他,他都
不怨恨,而且待我们格外殷勒。他常用胡罗卜给我们刻出活灵活现的小老鼠,
我们之所以做了恶作剧又能逍遥法外,全仰仗这位忠厚的维克多,他从未向
旅店总管和我们的父亲诉过苦。
跟从前的那些同伴相比,我对跟多露西和玛丽姐妹的友谊倍加珍视。也
许到了那种年龄,搭伴玩耍要比一人独处更具有吸引力,也许是我们之间有
更多的共同之处。我们合伙干了许多恶作剧,整个冬季都沉浸在无比的欢乐
之中。当然了,我们也常常因为调皮捣蛋而受罚。
在此期间,母亲一直考虑着我的法语教育问题。她和姐姐当时正在城里
一家裁缝店订做衣服。一天,母亲注意到店里的一位年轻的女工。她是一位
负责试衣样的师傅的助手。
主要协助顾客穿试衣样。为师傅递别针。她的师傅是位性情暴烈的中年
妇女。母亲发现那位年轻女工脾性温顺。颇有耐心,决定进一步考查她。在
第二次和第三次试衣样时,母亲一直留神观察她的言行。后来又拉住她聊了
起来。她叫玛丽·塞耶,二十二岁,父亲是一个小咖啡店的老板。她有一个
姐姐、两个弟弟和一个小妹妹.姐姐也在裁缝店工作。母亲漫不经心地问是
否愿意跟她去英国。姑娘听了喜出望外,兴奋得有些语无伦次。
母亲约好时间拜访了塞耶太太,两人仔细地商量了这件事。直到这时,
她才跟父亲谈起自己的打算。
“可是,克拉拉,”父亲反对道,“这位姑娘不是家庭教师,在这方面完
全是外行。”
母亲却认为玛丽正是我们所需要的那种人。“她不懂英文,一句话也不
会说,阿加莎不得不跟她学说法语。这位姑娘温文尔雅,脾气也好,她们家
的名声也不错。她愿意随我们去英国,她还能为我们做衣服和各种针线活。”
同以往一样,母亲的异想天开又被证明是切实可行的。
时至今日,只要我一闭上双眼,玛丽那副可爱的音容笑貌就会浮现在我
的眼前:红润的圆脸,扁塌的鼻子,乌黑的头发在头顶盘成一个发髻。后来
她告诉我,第一天早上她提心吊胆地走进我的卧室,用头天晚上费了九牛二
虎之力学会的两句英语跟我打招呼:“早上好,肖(小)姐!祝您身体健康!”
遗憾的是,由于她的法语口音很重,我一个字也没听懂,只是疑虑地注视着
她。整整一天,我们就好像两只不会说话的狗,只是相互介绍了一下自己。
两人几乎都没怎么说话,惶惑不安地瞧着对方。
不到一个星期,我和玛丽就不知不觉地能够交谈了。我使用法语,东一
个词,西一个词,凄起来竟然也能表达自己的思想了。到了第一个周末的时
候,我们竞成了一对忠实可靠的朋友。跟玛丽一道外出散步是件乐事,跟她
在一起干什么都有趣。这是令人愉快的良好开端。
初夏的帕安,天气渐渐炎热起来,我们离开那里到阿杰勒过了一周,又
去卢尔德住了七天,尔后就在比利牛斯山脉中的高特里茨住了下来。这个地
方非常令人满意,就在大山脚下。(我对大山的失望此时已烟消云散。)尽管
高持里茨所处的地理位置相对来说要好些,但却无法向远处眺望。每天早晨,
我们都沿着通向矿泉的山间小道散步,站在泉旁一杯接一杯地喝那些讨厌的
脏水。锻炼完身体后,再买上一条麦芽糖。母亲最喜欢茴香,我对它却很反
感。不久,当我与玛丽外出散步时,我在旅馆旁的之字形小道上发现了一项
十分有趣的运动。我从小松林里的土坡上坐滑梯似地滑下来。
玛丽不喜欢这种游戏,但却一直没能够管束住我。我把她当作伴友,从
未产生过要屈从于她的威严的念头。
后来,我又有了两位可选择的朋友:一位是美国小姑娘,叫玛格丽特·普
里斯丽,一位是英国小姑娘玛格丽特·荷姆。这时父母已与玛格丽特的父母
交往甚密,自然希望我跟玛格丽特结伴玩耍。我像以往那样没有顺从父母的
意愿,特别喜欢跟玛格丽特·普里斯丽在一块玩。她爱用一些我从未听过的
稀奇古怪的语句和字眼。我们俩互相讲了许多故事。
玛格丽特和我曾为一个问题争论不休。争论的焦点是小孩子怎么出世
的。我认为小孩子是由天使抱来的,这是姆妈亲口对我说过的;玛格丽持却
提出异议,认为小孩贮存在医生那儿,是医生用一个黑口袋背来的。正当两
人争论得面红耳赤的时候,范妮巧妙地为我们打了圆场:“对呀,你们说得
都对,亲爱的,”她说,“美国小娃娃是医生用黑口袋背来的;英国小娃娃是
天使们送来的,这不是明摆着的嘛。”
两人心满意足地言归于好了。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发觉姐姐对她周围的青年男子有一种特殊的
魅力。尽管她没有花容玉貌,却也姿容秀美,引人瞩目。她承袭了父亲的机
智,谈吐文雅有趣、而且颇具女性的吸引力。年轻的小伙子们仿佛像九柱戏
的立柱.一齐拜倒在她的脚下。不久,我和玛丽曾背地里以竞选的方式给对
她顶礼膜拜的人排名次,讨论着这些求爱者的运气。
“我认为帕默先生准行,你呢。玛丽?”“有可能,可他太年轻。”
我说他大概跟麦琪同龄,但是玛丽坚持说他太年轻了。
“依我看,”玛丽说,“安鲁斯勋爵倒是很有希望。”
我反对道:“他比姐姐要大好多岁呢,玛丽。”她说也许是这样,可是只
有丈夫比妻子年龄大些。家庭的基础才建得牢固。她还说,安鲁斯勋爵一定
会成为一位好丈夫.任何家庭都不会拒绝这样的男人跟自己的女儿结成伉
俪。
“昨天,”我说,“麦琪把一拉小花插在伯纳德上衣的纽扣眼里。”
玛丽认为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她认为伯纳德是个轻浮的小伙子。
玛丽也跟母亲一样偶尔给我读读法语书。有一天,我拿起一本叫《一个
蠢驴的回忆录》的书一页页地翻看,我忽然欣喜地发现我已经能顺利地读下
来了。大家都向我表示祝贺,母亲却一句褒奖的话也没有说。经过艰苦的磨
难,我终于学会了法语,可以阅读书籍了,尽管遇到较难的段落还需要有人
给我讲解,但我毕竟自己能读了呀。
八月底,我们离开高特里茨去巴黎。高特里茨今我终生难忘,在那里我
度过一生中几个最愉快的夏天中的一个。
3
我们从比利牛斯山脉来到巴黎,后来又去了迪纳尔。令人气恼的是在巴
黎给人留下深刻印记的,只是我们下榻的旅店的卧室。卧室的墙壁漆成了深
褐色,使人很难看见室内的蚊子。
旅店里蚊子成群,夜里嗡嗡叫个不停,叮咬着我们的脸和手臂。我们在
巴黎住了一个星期,几乎把所有时间都耗费在对付蚊子上了。
我想家里人也一定带着我去游览了巴黎的名胜,可惜它们在我的记忆中
没留下什么印象,只记得家里人特意带我参观了埃菲尔铁塔,就像我第一次
看见大山那样,它也曾让我大失所望。这次巴黎之行给我留下的惟一纪念就
是大概在那时,我得了一个新的绰号:“蚊子”。无疑我很讨人嫌。
不过,我并非一点收获也没有,就在抵达巴黎的第一天,我看见了工业
革命的先驱者们。巴黎的街头到处都是被称作“汽车”的新式交通工具。它
们在街上穿梭往来,喧嚣地飞驰而过。(按现代标准,这些汽车的速度自然
很慢,但在当时来看,它们要比马车快多了。)驾车的人都戴着帽子和眼镜,
以及其它一些东西,让人看上去眼花缭乱。
父亲说这种玩艺不久就会遍及各地。我们都不相信。我漠然地望着眼前
的一切,兴趣仍然停留在各式各样的火车上。
母亲慨叹道:”可惜蒙蒂不在这儿,他肯定会喜欢这些东西的。”
回想起这一段生活,我感到有些蹊跷,哥哥的形影仿佛消失了。虽然他
在哈罗公学放假的时候也回到家里来,但却似乎不再是我心目中的重要人物
了。也许是因为这一时期他根本就没有把我放在眼里。后来我才知道父亲此
时很为他担忧。他因为考试没有及格而退学。他大概先去了达特的造船厂,
后来又北上到了林肯郡。他学业上的进展总使人失望。在每个家庭中,往往
都要有一个使父母操心和担忧的孩子。在我们家中,哥哥蒙蒂就是这样的人。
他这一辈子都让人感到头痛。
我们由巴黎到了布列塔尼的迪纳尔。
在我的记忆中,迪纳尔是我初学游泳的地方。当我发觉自己僻僻啪啪地
向前划了几下水,居然没有下沉的时候,我得意极了,高兴得不敢相信没有
别人托着我也能游了。
就在迪纳尔,我开始了戏剧实践。当时父母住着两人一间的大卧室,房
间里有一个很大的向外凸出的窗户。实际上是个凹室,前面拉着闭合式窗帘,
酷似一个戏台。我从前一年圣诞节上演的一幕童话剧得到启迪,硬拉着玛丽
每天晚上配合我为家人演出各种神话故事。我选扮自己中意的角色,玛丽一
人兼演故事中其余的几个角色。
回想起父母亲为我们热心捧场,我至今感铭斯切。不难想象,每天晚餐
过后来到卧室坐上半个时辰,观看我和玛丽身穿自己凑合起来的戏装在那里
手舞足蹈,是多么让人兴味索然。我们演出了《睡美人》、《水晶鞋与玫瑰花》、
《美人与野兽》等剧目。我持别喜欢扮演剧中的男主角。我借来姐姐的长筒
抹,当作紧身裤套在腿上,在“戏台”上振振有词地踱步。
起初,我们的戏剧表演也许极为滑稽有趣,至少是博得了父亲的欢心。
但后来却越来越让人腻烦。双亲对我太仁慈了,不忍心坦率地告诉我每天晚
上都来观看我们拙劣的表演实在是活受罪。他们偶尔也会以朋友正在用餐为
借口留在楼下,但多数情况下,他们都很豁达。
九月,在迪纳尔逗留期间,父亲欣喜地与老朋友皮里夫妇邂逅。他们的
两个儿子当时也在那里度假。马丁皮里跟我父亲在韦维念书时是同窗,两人
一直交往甚密。
父亲与老朋友相会万分高兴。母亲和皮里太太也有共同语言,两人很快
就热烈地讨论起日本艺术。他们的两个儿子也在那儿。哈罗德在伊顿读书,
威弗莱德大概是在达特茅斯皇家海军学校学习,即将参加海军。威弗莱德后
来成了我最亲密的朋友中的一个。
我记得当时大家说他小的时候一看见香蕉就咯咯地笑个不停。我为此还
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番。那时候,这两位小伙子自然不会把我放在眼里。一个
是伊顿的学生,一个是海军学员,怎么会屈尊来注意一个七岁的毛丫头呢?
我们一家从迪纳尔来到根西,冬天的大部分时间是在那儿度过的。我生日那
天,惊喜地收到一份礼物——三只小鸟。它们的羽毛和颜色都带着异域的风
格,它们的名字叫凯凯、都都和贝贝。凯凯是只娇嫩的小鸟,不久就死了。
我喂养它的时间很短,所以它的死并没引起我太大的悲恸。贝贝这只迷人的
小鸟才是我最心爱的。尽管如此,我还是兴致勃勃地为凯凯举行了过分铺张
的葬礼。
它的遗体被精心放在用母亲提供的缎料花边做衬里的纸盒中。经过长途
跋涉,我们来到圣彼得港外的高地上,选奸一块墓地,举行了葬礼,小盒被
掩埋了,上面还覆盖着一大束鲜花。
一切都安排得非常妥贴。但事情并未到此了结,前往祭扫凯凯的墓平添
了我散步的兴致。
在圣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