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鬼





    “嘿嘿,风光老爹,倒霉儿子!”狐刚子在我耳边轻笑。    
    铃声又响起来。    
    “我明白了!”狐刚子拉住我,纵身一跃,飞到空中。    
    嗖——眼前景物突然变得无比宽大辽阔,我看到我老爹的眼睛了,大得像海。    
    我们停在老爹的鼻子前。    
    它高得象山,还有两个大大的山洞。    
    狐刚子带着我钻进山洞。    
    我们踏着灰乎乎的烂泥,在黑压压的丛林中穿行。    
    一阵阵的狂风,一会往洞里吹,一会往洞外吹。    
    往里吹的风清。    
    往外吹的风浊。    
    洞的尽头,筋络纵横,有无数小洞,涓涓溪流在那些小洞中流淌,溪流中漂着许多面圈面饼似的东西。    
    铃声幽幽。    
    狐刚子抓着我钻进一个小洞。    
    我们钻来钻去,从一个洞进到另外一个洞。    
    也不知钻了多少个大大小小的山洞,眼忽然出现一个大厅。    
    其实不是大厅,只是一个大厅一般的大山洞。    
    朱珠和葛洪浮在大厅的半空中,盘腿打坐,背对我们,看着悬在前面厅顶的金铃。    
    铃声悠远。    
    厅壁上浮现出五彩的幻影。    
    一个双腿俱断的老人,抱着一块石头在哭,眼泪滴在石上,原来是红的血。    
    老人和石头被人带进宫廷,石头剖开,露出宝光莹莹的玉。    
    和氏璧。    
    这老人一定是春秋时的献玉三次断腿两遭的楚人卞和。    
    一个风姿俊朗的文臣,高举宝璧,斜倚粗柱,作势欲砸。周围有君王武将,神态惶急。    
    那是蔺相如,在演着完璧归赵的故事。    
    一个神情冷狠的君王面前,和氏璧被切削琢磨,刻上“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大字,成了一方玉玺。    
    那是秦始皇,他命人将和氏璧做成了传国玉玺。    
    烽火,硝烟。    
    一个少年,跪在庭前,双手高捧玉玺,献与一个将军。    
    那是秦王子婴,献玺与刘邦。    
    深宫风雨,帝皇,美女,宦官,大臣,将军,来来去去。    
    一个宫装老妇,高举玉玺,猛地砸到地上。    
    那是汉孝太后,因王莽索玺而大怒。    
    玉玺砸掉一角,被人用黄金补上。    
    掉下的那角碎玉,被人拾起,琢成三个小小坠锤,安在一环金铃里。    
    玉玺和金铃一起,被放到一个红色小匣中。    
    光武中兴,传国宝又归了刘秀。    
    董卓之乱,小皇帝匆忙逃难,没带上玉玺。    
    一个宫女怀揣红匣,刚逃到城南,却被乱兵砍翻,栽到旁边一口井中。    
    孙坚占了洛阳,发现宫女尸首上的玉玺。    
    玉玺转到袁术手上,接着被曹操得去。    
    三国归晋,玉玺到了司马氏手中。    
    五胡乱华。    
    一幕幕血腥杀戮,一回回玉玺易主。    
    我看得呆了,那满眼的血腥,令我头痛欲裂。    
    血腥的场景退去,眼前忽然一片明朗,艳阳高照,天蓝风清,铃声悠悠。    
    青山,绿水,茂草,红花,流觞,绣裙,名士,淑女,兰亭……    
    兰亭?


朱珠九.兰亭序成

    兰亭序成    
    狐刚子长叹一声。    
    声音中无限欢喜欣慰。    
    厅壁上慢慢浮现出字迹,那是行书,一列一列,刷刷而下,仿佛有人正在饱含激情,奋笔疾书。    
    我从未见过那么好的字。    
    连老爹都没写得这么好过。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那字迹初时较为工整端秀,渐渐便酣畅多姿,似欹反正,若断还连起来。写到“此地有”时,后面刚接了“峻岭茂林”四字,却又回转来,在“有”字和“峻”字间加了“崇山”二字,看来这只是一篇草稿而已。可是天底下竟有这么好看的草稿!    
      “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这几十个字神清气爽,左右顾盼,互相呼应。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取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这百来字气派高远,藏露得当,收放合宜,疏密相间,虚实相生。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悲天悯人之意,溶在一笔一划之间,直欲破壁而出。    
    书成!    
    我心中狂震,半晌说不出话来。    
    厅壁那惊才绝艳的字迹缓缓隐去。    
    朱珠和葛洪恋恋不舍,又过了很久才回头。    
    金铃飘落到朱珠手中。    
    葛洪开口:“你们看到了?”    
    狐刚子点点头。    
    “你还要这个金铃么?”朱珠问。    
    狐刚子仰头大笑,笑声中无限快慰:“今日所见,实为万载难逢,既看了史上兴衰,沧海桑田,又见识了王右军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世书法,哪还需沉湎于蝼蚁之争,抢你们这对小儿女的定情饰物呢?”    
    我腕上一紧,眼前一亮,仔细一看,却已出了山洞,身在兰亭之中。    
    耳边传来狐刚子的笑声:“小子,我走了!”    
    阳光明媚,人潮汹涌,我随着人流挤到石桌前。    
    老爹一把抓我过去:“小三,来看看你爹爹今天写的字,就算我今后有功夫再重写个它几十上百遍,也不会写得像这次这么好了!”    
    石桌上一张茧纸,纸上有字:“永和九年,岁在癸丑……”    
    原来我在山洞里看到的幻影是真的,这真的是老爹写的字。    
    且不说兰亭会中,老爹如何得意,旁人如何钦羡,那兰亭序的美名又是如何不胫而走,传扬天下,单说老爹带着我们兄弟回家以后,整天茫然若失,有一天竟然抓我过去审问:“小三,金铃呢?”    
    我傻愣愣的看着老爹。    
    “我写兰亭序那天,脑中一直听见铃响,接着便看见历代兴亡,宇宙洪荒,心中顿生感慨,终于写出那么好的书法。”    
    原来,原来兰亭序是这样写出来的!    
    “可是自那以后,我再也没听见过金铃声,金铃呢?”老爹苦恼的说,“那铃声可比五石散管用多了。你二哥说给过你一个金铃,金铃呢,现在在不在你手上?”    
    “爹,您知道小仙翁葛洪吧?”    
    “嗯,那可是个道家高人,为父前不久曾经见过。”    
    “孩儿已拜了葛道长为师,那金铃正是拜师之礼。”    
    “是么?”老爹迟疑一阵,“拜师礼当然不能索回,不过,可以再借回来给我看看么?”    
    就这样,我拿着老爹的命令当借口,出了家门,游荡四方,寻找我朝思暮想的朱珠。    
    可怜我看到一个女子的背影就以为是她,看到一头黑猪也生怕就是她,听到一点铃声更要寻过去看看是不是她。    
    偏偏这世上的女子、黑猪和铃声都很多,害得我不知空欢喜了多少回。    
    有一夜我旅居农舍,半夜睡不着,起床对月祷告:“朱珠,朱珠……”    
    也不知叫了几千几百声朱珠,居然就真的看见朱珠出现在我面前。    
    “你真的这么想我么,涣之?”    
    “嗯,我要娶你!”    
    “娶猪随猪啊,你肯么?”    
    “当然,我跟你走就是。”    
    也许,真正的爱恋就是这样的。    
    不管对方是一个人,还是一头猪。


惊虹一.碧波流枫

    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洛水河上静悄悄。    
    水上漂着一串红叶,在夕阳与水波的双重映照下,艳色夺人。它凫水西来,在河中间一条小船的舷边轻轻一碰,刚要转向而去,却被一只大手捞了起来。    
    这只手的主人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戴一顶黑色幞头,穿一件黄色圆领袍衫,登一双乌皮六合靴,正是当时最流行的装束。他英俊中带点憨气,拿起红叶,大呼小叫:“师父师父,这红叶拿丝线串成了一个圈圈呢,上面还有字。”    
    一个长胡子老头儿接过红叶,念道:“倦-凉-丽-薄-日-衣-长-裳-天-舞-风-人-渐,这是什么鬼东西?根本就读不通嘛。”他手一扬,装作要将枫叶丢弃,见那青年有点舍不得,就促狭的笑了笑,“乖徒儿,你要是能说出这枫叶上的字是何人所写,我就把它还给你,你要说不出来,我就把它扔了。”    
    “不会吧,这是我随手拣的东西,哪知道它是谁写的?哎呀,别扔别扔,这是个女人写的。”    
    “女人?天底下有一半的人是女人,跟没说一样。”老头儿又作势欲扔。    
    “别,是个宫女写的,会跳舞的宫女。”    
    老头儿脸上露出笑容:“不错嘛,小子,接着说!”    
    青年挠挠头:“这宫女还挺年轻,住在洛阳城的皇宫里,整日闲着无聊,喜欢看着河水发呆,看腻了就自己跳个舞玩玩。”    
    “孺子可教,孺子可教!”老头儿捋捋胡子,一副老怀大慰的模样,“李春啊,想不到我今早才教给你隔物读人术,你现在就能运用自如了。”    
    “师父,”那个被叫做李春的青年脸都红了,“我还不会用隔物读人术呢。”    
    “那就是溯源术与察物术的合用了,也算难得。”老头儿还是笑眯眯的。    
    李春的声音低下来,几乎细不可闻:“溯源术和察物术我也不会用。”    
    老头儿面有怒色:“这两个法术我可教了你十天了,怎么还不会用?也罢,既然你知道这是谁写的,那一定是用了法术了,难道是我教你的你没学,你自己又偷看我的法书学了别的法术来用?”    
    “徒儿不敢。”李春吓一哆嗦,差点就要跪下来。    
    “那你怎么知道这是个宫女写的?”    
    “原来师父你也没看出来啊!”李春洋洋得意起来,“这不就是首隔字回文诗么,呐,应该这么念,‘丽日长天风渐凉,天风渐凉薄衣裳。凉薄衣裳舞人倦,裳舞人倦丽日长。’这是个圈圈儿诗,诗中无聊透顶,除了跳舞就是发倦,嫌白天太长,一定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子写的。这枫叶又是从上游漂过来的,色泽犹新,显然没漂多久,上游五里处就是洛阳城,城里头听说有皇帝老儿去辽东打仗前储藏在这里的大批美貌宫女,写这红叶诗的,想必就是这些宫女中的一个了。”    
    老头儿砰的敲了李春一个栗蹦:“看你还得意?你是神仙耶,怎么跟凡人一样用笨法子,念个咒语就什么都看清楚了,还用这么费劲琢磨?”说着便拿红叶蘸了点河水,念了句“所咯阿巫呐叵密咖喇西”,就见船前一片脸盆大小的河面霎时间波平如镜,映出一个身穿白色纱裙的美女来。那美女坐在河边草地上,正托着腮帮子想心事。她身后便是崔巍的宫殿,宫殿匾额上写着三个大字——“凌波宫”。    
    “瞧,多简单的事!”老头儿得意洋洋,“当神仙,就得像我太白星君这么当!”    
    “可是那个咒语好难记……”    
    “嗯,这个咒语有十个字,是长了一点点,可溯源术跟察物术的咒语都只有五个字,怎么你也没学会?”    
    “因为我不喜欢死记硬背啊。这些咒语,一点意思都没有,为什么不用听得懂的话来做咒语?”    
    “我算是知道你这个臭小子当年为什么会被贬下凡了,原来你连当神仙都要偷懒!”太白星君气急反笑,“那为什么上个月我一见面就教给你的映虹术你又学得那么快,一遍就会了,那个咒语可是有六个字的。当时要不是因为你学得快害我以为你是可造之才,我才不会接下渡你成仙这个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呢!”    
    “师父啊,好歹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