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别了,古利萨雷





打死也不行。等我去骑;——马就走得好好的。你把它调练得真行!你知道;有时候心脏病犯了;心疼得厉害;可一骑上溜蹄马;等它跑起来;疼痛一下子就过去了。单为这件事;我这一辈子也得当支部书记:它会给我治病哩!〃乔罗笑了。
塔纳巴伊可笑不起来。
〃我也是不喜欢他;〃他嘟哝了一句。
〃谁?〃乔罗一边擦着笑出来的眼泪;一边问道。
〃主席呗。〃
乔罗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到底什么地方叫你不喜欢呢?〃
〃不清楚。我总觉得;他这个人没有能耐;不仅如此;还心狠手辣。〃
〃你知道;你这个人难得叫你称心如意。这一辈子你老是责备我;说我心肠太软。而这位;看来你也不喜欢……不过;我也不太了解。我这是刚出来工作;日子不长;暂时还看不准。〃
两人都不作声了。塔纳巴伊本想原原本本跟乔罗说说给古利萨雷钉脚镣的事;说说骟马的事;可又觉得;谈这些事此刻既不得体;再说也没有多少说服力。为了打破这种沉默;塔纳巴伊便谈起刚才提及的、叫他高兴的好消息来;
〃给了一辆卡车;这太好了。这么说;眼下各个农庄都通汽车了。应该;应该。早就应该如此了。你一定记得战前咱们分到第一辆吨半卡车的情景。还开了一次群众大会哩。怎么着;农庄有了自己的卡车啦!你站在车上还讲话了:‘瞧;同志们;这是社会主义的成果!’可后来;卡车开上了前线……〃
是的;有过这样的岁月……美妙的岁月;恰似那初升的太阳。何止卡车呢!有一回;从丘伊斯克运河工地回来时;有人还买回了几台留声机——也是破天荒头一回。这下;整个村子听新歌听人了迷!那时候正值夏末季节。一到晚上;人们都拥到有留声机的人家。有时;索性把留声机搬到大街上;大家听呀听的。老是放着那张《系着红头巾的女突击手》的唱片。〃哎;系着红头巾的女突击手;你最好给我沏壶香茶!……〃对大家来说;这也是社会主义的成果……
〃你记得吗;乔罗;开完大会;大伙儿拥上了卡车;——把车挤得满满当当!〃塔纳巴伊眉飞色舞地回想起来;〃我举着一面红旗;站在驾驶室旁;简直象过节一样高兴。车子兜着风;一直开到火车站;从那里沿着铁路又开到了下一站——都开到哈萨克斯坦了。在公园里还喝了啤酒。来去的路上歌声不断。——那时的骑手活下来的很少了;差不多都在战争中牺牲了。是啊……到了夜里;你听啊:我都没有放下手里的红旗。其实;夜里谁又能看得见红旗呢!可我一直没有放下……那是——我的旗子!我一个劲地唱呀唱呀;嗓子都唱哑了;我记得……乔罗;你说为什么我们现在不唱歌了呢?〃
〃老啦;塔纳巴伊;现在有点不合时宜了……〃
〃我不是指这个;——过去我们已经唱够了。可年轻人呢!有一回;我到儿子的寄宿学校去了。他在那里学得怎么样啦?那么小就知道讨好领导了!他说;爹爹;你最好常常给校长招点马一奶酒来。这是干什么?学习倒还凑合……我想听听他们咱什么歌。小时候;我曾在亚历山大罗夫卡的叶夫列莫夫家当过雇工;有一回过复活节;他把我带到教堂去了。依瞧;现在的孩子们站在台上;个个笔挺;把手贴在裤缝上;面孔铁板;唱起歌来;跟旧时俄罗斯教堂里唱的一样。老是那个调调……我可不喜欢。一般说来;如今有许多事情都把我槁糊涂了;咱们得好好谈谈……;我落在生活后头了;不是什么事都清楚的。〃
〃好吧;塔纳巴伊;下回再找个时间好好聊聊。〃乔罗收起公文;放进军用挎包里;〃只是你也别过分忧虑了。就说我吧;我就相信;而且坚决相信:不论眼下有多大困难;总有一天我们会兴旺起来的。会过上我们理想的好日子的……〃他边走边说;走到门槛眼前;又转过身;记起一件事来;〃你听着;塔纳巴伊;有一回我路过你的家;院子都荒了。你也不好好照着照看。你一年到头在山里;家里没人管。战争年代你不在家;扎伊达尔一个人倒还收拾得利利落落;比现在强。你最好看看去。需要些什么;说一声;开春我们来帮你整治整治。我们家的萨曼苏尔暑假回来;看了都耐不住了。拿起镰刀说;我夫塔纳克家把院里的杂草到一割。回来说;墙上的灰派全掉了;玻璃都破了;屋里的麻雀飞来飞去;跟谷仓里一样多。〃
〃提起房子;你倒是说对了;代我谢谢萨曼苏尔。他在那里学得怎么样?〃
〃已经上二年级了。照我看;学得不错。你刚才谈起年轻人来;我瞧我那儿子;觉得现在的青年好象不赖。听他讲的那些事情;他们学院的小伙子们都挺能干的。当然啦;还得看将来。眼下年轻人有了文化;会考虑自己的前程的……〃
乔罗到马棚去了;而塔纳巴伊跨上马;看自家的房子去了。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虽说夏天乔罗的儿子割过草;可杂草又长高了。草枯了;落满了尘土;踩上去咯吱咯吱响。房子无人照看;真有点问心有愧。别的放牲口的人;家里都留有亲戚;要不;就请人照看。塔纳巴伊有两个亲姐姐;但都不在本村;跟哥哥库鲁巴伊又不和。至于扎伊达尔;连一个近亲也没有。这么一来;院子自然就荒芜了。看来;往后还是在外头放牲口;只是不放马;放羊罢了。这事虽说塔纳巴伊还拿不定主意;不过他心里明白:乔罗迟早会说服他;他也无法拒绝;象往常一样;最后还得同意。
一清早;大家坐上汽车;出了村子。车子直奔区中心。崭新的三吨〃嘎斯〃车;大家都挺中意。〃瞧;有多威风;咱们都成了沙皇了!〃牧民们开着玩笑说。塔纳巴伊也高兴起来了;因为打战争结束以来;他已经好久好久没乘过汽车了。战时他倒有机会坐着美国制的〃斯蒂贝克〃卡车;沿着斯洛伐克和奥地利的公路;走过许许多多地方。那种卡车的功率很大;都是六个轮子的。〃要是我们也有这样的车就好了;〃那时塔纳巴伊想;〃特别是从山里运粮食出来;有了这样的卡车;保险哪里也陷不住了。〃他相信;等战争结束;我们也会有这种卡车的。只要胜利了;什么东西都会有的!……
在敞篷车上;迎着风说话可挺费劲。大部分时间;大家默不作声;直到塔纳巴伊对年轻人发话道:
〃唱起歌来;小伙子们!瞧着我们几个老头;有什么意思门目吧;我们听着。〃
年轻人便唱起来。开头唱的不齐;后来就协调了。大家高高兴兴的。〃这就好了;〃塔纳巴伊想;〃这样要好得多。最主要的是;总算把我们召到一起了。可能会作点什么指示;谈谈整顿农庄的事。领导嘛;总比我们看得清楚些。我们就看到自己鼻子下的那些事;不会再多了。上头出点好主意;再一瞧;呀;我们这儿都用新的办法干起来啦!……〃
区中心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卡车和大丰;加上许许多多的马匹;把俱乐部旁边的广场挤得水泄不通。烤羊肉的;卖茶水的;哪儿哪儿都是。热气腾腾的;烟熏火燎的;招徐顾客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乔罗已经在等着了。
〃快下车;咱们走吧。找个座位;马上就开会了。哎;塔纳巴伊;你这是上哪儿去?〃
〃我马上就来;〃塔纳巴伊急急地说;一边挤进一堆马匹中间。他早在车上就看到他的古利萨雷了;现在无论如何得去看看它。打开春起;他就没见过它了。
溜蹄马备着马鞍;夹杂在好些马的中间。它那一身油光滑亮的金灿灿的皮毛;那圆溜溜的结实的臀部;那对黑眼睛;凸鼻子和瘦削的头;都与众不同;十分显眼。
〃你好哇;古利萨雷;你好哇!〃塔纳巴伊一边挤过去;一边嘟哝着;〃喂;你怎么样啊?〃
溜蹄马斜着眼睛瞧了一下;认出了原先的主人;它倒换着筛子;打了个响鼻。
〃你呀;古利萨雷;看上去还不错。瞧;胸口还怦怦跳。是不是常跑长路?那阵子;你遭罪了吧?我知道……算了吧;总算遇上了个好主人。你要听话;什么事就好办了。〃塔纳巴伊一边唠叨着;一边摸着搭在鞍子上的口袋。马褡子里还剩有不少燕麦;看来;乔罗是不会让它在这里挨饿的。〃得了;你呆在这里吧;我该走了。〃
在俱乐部门口的墙上;挂着一长条鲜红的横幅;上面写着:〃共产党员们;前进!〃〃共青团是苏联青年的先锋队!〃
人们蜂拥而入;然后进了休息室和观众大厅。在大门口;乔罗和农庄主席阿尔丹诺夫迎上了塔纳巴伊。
〃塔纳巴伊;咱们到一边谈谈。〃阿尔丹诺夫发活了;〃我们已经给你签到了;这是你的笔记本。你得发个言。你是党员;又是我们农庄最出色的马倌。〃
〃那我该讲些什么呢?〃
〃你就说;你;作为一个共产党员;决定到落后的地方去工作;当个羊倌;放一群母羊。〃
〃就这些?〃
〃哪能就这些2你再谈谈你的指标。你可以说;我向党向人民保证;每一百只母羊接下一百一十只羊羔;并且保证只只成活。另外;保证每只母羊剪下三公斤羊毛。〃
〃要是我连羊群的影儿都没见着;这些话;我怎能说出口呢?〃
〃行了;你考虑一下;羊群会给你的;〃乔罗打着圆场说;〃你看中的羊;你部挑了。别着急。另外;你还可以说;准备收两个共青团员当徒弟。〃
〃谁?〃
人们推来搡去的。乔罗看了看名单。
〃鲍洛特被可夫·艾希姆和扎雷科夫·别克塔伊。〃
〃我可没跟他们谈过;谁知道他们乐意不乐意?〃
〃你又来你这一套!〃主席火了;〃你是个怪人!难道非得你跟他们谈不成?谁谈不一样?我们把这两个人指派给你;他们还能上哪儿去!这事早就定了。〃
〃噢;既然早定了;那还找我谈干什么?〃塔纳巴伊拔腿要走。
〃等等;〃乔罗止住了他;〃你都记住啦?〃
〃记住了;记住了.〃塔纳巴伊一边走;一边气冲冲地嘟哝着。
永别了;古利萨雷!
十三
大会到傍晚才结束。区中心冷清下来了。人们各奔东西:有的赶回山里;有的回收场;有的回农场;有的回村子。
塔纳巴伊跟一些人上了卡车。车子上了亚历山大罗夫卡的慢坡;然后在高原上疾驰。天已经黑了。晚风习习;颇有凉意。已经是秋天了。塔纳巴伊挤在卡车的一个角落;翻起领子;缩成一团。他思量开了。会;这就算开过了。他本人没有说出半点名堂来;只是听了别人的许多发言。看来;要让一切走上轨道;还得付出艰巨的劳动。还是那位戴眼镜的州委书记说得对:〃谁也没有为我们铺好康庄大道;路;得靠咱们自己来开。〃你想想;打三十年代一开始;一直就是这样:忽上忽下;忽高忽低……显然;农庄的经营;颇不简单。瞧;自己都满头花白了;青春年华都耗尽了;什么世面没有见过;什么事情没有干过;蠢话也说了不少;总盼着事情将会好转;可实际上;农庄困难重重;负担累累;数不胜数……
那有什么;工作就是工作。书记说得好:生活;任何时候也不会自个儿朝前跑的;——就象战后许多人想的那样。生活;永远得由人用肩膀顶着它朝前推;只要你一息尚存……只是每当生活的车轮旋转;它的棱棱角角就会把你的双肩磨出老茧。老茧又算得了什么!当你意识到。你在劳动;别人在劳动;而由于这些劳动;生活会变得幸福美满——此时此刻;你就会感到心满意足!……他该如何对待放羊这件事呢?扎伊达尔会怎么说?连商店都没来得及去一趟;哪怕给孩子们买几块糖也好;答应过多少回了。说得倒轻巧:每一百只母羊接下一百一十只羊羔;每只母羊剪下三公斤羊毛。每只羊羔生下来还不算;还得只只成活。可是雨呀;风呀;冰冻呀;小羊羔子能顶得住吗?羊毛又怎么样?你不妨弄根羊毛来:细细儿的;肉眼都看不见;吹口气;就没了。三公斤;上哪儿弄去?唉;三公斤敢情是好!我看呀;有些人可能一辈子瞅都没瞅见过;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
是的;他让乔罗搞糊涂了……乔罗说:〃发言简短点;只谈自己的保证;别的;我劝你什么也不讲。〃塔纳巴伊听从了。他走上讲台;感到有点胆怯;结果;积在心里的那些话一句也没说。他把几点保证小声地含糊地说了一遍;就下台了。想起来都感到难以为情。可乔发很满意。他干什么变得如此谨小慎微了呢?是因为有病;还是因为他现在不是农庄的第一把手了呢?为什么他非得事先给塔纳巴伊打招呼呢?不;在他身上起了一些变化。可能由于这个缘故;他这个当了一辈子主席的人把农庄也拖垮了;也因此挨了一辈子上级领导的骂。好象学会随机应变了。
〃先别忙;老兄;有朝一比我得面对面跟你算算帐的……〃塔纳巴伊一边思忖着;一边把老羊皮袄捂得更严实些。真冷!还刮着风。离家还远着哩。家里会有什么事等着他呢?……
乔罗跨上溜蹄马;他没有等同路的人;就独自动身了。胸口有点疼;他想赶紧回家。他扬鞭跃马;那马;因为歇了一整天;此刻正撒开四蹄;迈着溜蹄马的步式;稳稳地跑将起来。它象开足马力的汽车;在黄昏的大路上;飞驰而过。在它从前的那些习性中;现在只留下一种飞跑的激情。其他的;早在它身上死去了。人们禁绝它的一切欲念;正是为了让它只识得马鞍和道路。飞跑;才是古利萨雷的生命。它全心全意地跑着;不知疲惫地跑着;仿佛在急急地追赶着被人们剥夺了的那个东西。它飞跑着;可又永远也追赶不上。
乔罗迎风疾驰。他感到轻快些了;胸口也不疼了。对大会;总的来说;他感到满意;尤其喜欢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