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3)
“上将军差矣!”老都尉扑拜在地,“末将等追随马服君抗秦多年,又追随廉颇老将军与秦军对峙三年,素知秦军战法:不战则已,战则无退!绝不会伤亡三万余,反退回壁垒坚守不出。秦军图谋,显然是要吸引我军聚拢在此,好围而攻之!”
“愿上将军纳谏!”八名都尉齐齐跪拜在地。
“老将军,你等当真滑稽也!”赵括哈哈大笑,“围而攻之?兵法云,十则围之!你等只说,秦军有多少兵力?五百万么?王龁却拿甚来围我?说甚战则无退,那是遇上了廉颇与你等怯懦将军!三万伤亡而不出壁垒,便是吸引我军聚拢么?那是怯战!不敢出垒!我军正是要聚拢猛攻老马岭,纵是他要诱我,我便不能反客为主?我便不能将计就计?亏了你等追随先父多少年,阏与血战之胆识没有留下,倒是跟着老廉颇学了一副软骨头!”
这一番凌厉斥责直是嬉笑怒骂极尽揶揄嘲讽,八名老都尉不禁便是面色惨白,默默起身一拱,便都悄无声息地出帐去了。赵括也不理会,转身便忙着各营巡查去了。将近三更时分赵括刚回到辕门,便见斥候营总领飞马前来,下马便是一声急报:营后河谷,八都尉一齐剖腹自杀!
赵括大惊,立即上马随斥候营总领飞驰而去。穿过大军营地一箭之地,便见一道清波滚滚的河流横在眼前,这便是赵军的目下水源。河边已经是火把汪洋了,一片圆滑的白色大石后,八具怒目圆睁的尸体人各直挺挺跪坐在一张草席上,临水列成一排,双手紧握着插进腹中的短剑剑格,鲜血溅得白色鹅卵石点点殷红!一幅大白布横在河滩,赫然便是八个大血字——老夫八人,绝非软骨!万千士兵们在火把下铁青着脸色,竟没有丝毫人声,只有秋风吹动着火把的呼呼声,只有小河流水的哗哗声。赵括紧紧咬着牙关跪了下去,抱着老都尉便是嘶喊:“老将军!何至于此啊!”
萧瑟秋风中,赵括骤然起身大喊:“将士们,赵括轻言,致使八位老将军蒙羞自戕!大战之后,赵括情愿一死报偿!将士们毋得寒心怯战!我军仍要大破秦军!只有大胜,才能安抚八位老将军在天之灵!”
“大破秦军!大破秦军!!”河谷山野便是震天动地的呐喊呼啸。
第十三部分:长平大决等而围之 兵法破例(3)
次日清晨,当太阳挂上山顶薄雾散去之时,赵军发动了排山倒海般的猛攻。这次赵括兵分两路:第一路二十六万大军,自己亲自统率,向西进攻老马岭;第二路二十五万大军,由副将赵庄统率,向南开进二十里,攻取秦军大将蒙骜镇守的丹水壁垒。其所以如此部署,在于赵括算定,即或秦军两道防线以最密集之兵力计,最多也只是五十万,自己兵力完全可两面大举施展,使秦军不能为援。
先说老马岭。这里原是赵军之西垒,即西部防线,三年前被王龁初战夺得,至今已经固守三年。这道壁垒横亘老马岭将及山顶处,南北八十余里,中段便是高平关要塞,两端便是连绵山岭与壕沟壁垒。白起的山洞秘密行辕,便在老马岭南端的光狼城外的狼城山。赵军步卒方阵汹涌冲上山坡,第一道险关便是距离营垒半箭之地的山腰壕沟。秦军在壕沟中早已塞满了树枝干柴,赶赵军先头士卒堪堪铺垫好壕沟车而后续大队即将过沟时,突然战鼓大作,山顶秦军营垒便是火箭齐发。这火箭箭头缠布,布疙瘩渗满火油,壕沟中事先浇了猛火油的木柴树段一遇火箭,骤然间便是烈焰冲天黑烟滚滚,山坡林木连带燃烧,赵军士卒顿时便陷入满山火海。与此同时,高处营垒的石礟与磙木擂石轰隆隆密集滚砸下来,赵军士卒的冲锋阵形大乱,一时便海水退潮般哗的退到了山下。饶是轻灵快捷,士卒也多有死伤。
看得一时,赵括高声下令:“全军后撤三里,尽烧山坡剩余林木!大火熄灭后再攻,看秦军有多少猛火油!”片刻之间赵军后撤,上下齐烧,老马岭顿时成了汪洋火海,沿山连绵烧去,竟是整整烧了一日一夜!次日清晨,老马岭已经变成了焦黑丑陋的一道山墚,烟雾漫卷草木灰随风旋舞,竟是遮天蔽日一片混沌。将近正午,烟雾渐渐散去,却见老马岭山顶营垒一片寂静人影皆无,连秦军的黑色旌旗也没有了。
赵括在云车上了望良久,断然下令:“再度攻垒!”
红色大军潮水般卷上山坡,山顶营垒依旧一片寂然,秦军似乎当真被山火烧退了烧死了。然则便在赵军要越过壕沟之时,突闻隆隆战鼓惊雷般响起,焦黑的营垒齐刷刷冒出大片黑黝黝松林,一面“王”字大黑旗迎风猎猎,顷刻间便是磙木擂石夹巨礟当头砸来。同时一阵响亮急促的梆子声,秦军强弩万箭齐发,箭雨裹挟着尖利的啸叫倾泄而下。秦军强弩全部是连弩机发,箭杆粗长几如儿臂,箭头粗大几如矛头,任你坚甲厚盾也是锋锐难当!更有奇者,此等粗大长箭,便是收敛拣起,赵军士卒的膂力轻弓也无法使用,这对于精于骑射的赵军当真是无可奈何。眼看秦军犹在壁垒且防守战力有增无减,赵军只得又一次退下山来。
正在此时,斥候司马飞马来报:“赵庄将军南线受阻,无法攻克秦军壁垒!”
南部丹水防线,却是蒙骜大军在十日之内赶修的营垒。这道营垒西与老马岭南部壁垒隔河相接,从丹水东岸向东北伸展数十里,恰恰搭在太行山西麓山岭上。虽然是紧急赶筑,却也是深沟高垒器械齐备,丝毫不亚于西线老营垒。由于有丹水阻隔,老马岭山火并未烧到丹东山地,赵庄大军的猛攻便是轮番不休。蒙骜原本以稳健缜密见长,将器械兵力之交互配置部署得天衣无缝,任赵庄大军轮番不休的猛攻,十五万大军的营垒竟是岿然不动。
接到南路受阻消息,赵括心下便是一沉,如此攻法,眼看是无望突破秦军壁垒了,然则不攻又当如何?赵括竟一时没了主意。思忖一番,赵括心中一亮,下令休战后撤十里扎营,同时下令赵庄大军也向北后退十里扎营,大军重新聚拢。赵括的谋划是:明日若再不能攻陷老马岭,便原地扎营对峙吸引秦军主力,而后派出五万轻骑东出滏口陉进河内,突袭秦军背后!
暮色时分,两军刚刚聚拢,炊烟堪堪升起,行辕外马蹄骤响,便见斥候营总领一马飞到,铁青着脸色急报:秦军一支铁骑插入石长城背后,切断了赵军与邯郸腹地之通道!赵括尚未回过神来,又是一骑飞到急报:秦军王陵率一支铁骑插入长平背后河谷,切断了长平大军与石长城营垒的连结!
突然一阵眩晕,赵括几乎要踉跄倒地,却被身旁司马一把扶住。回过神来,赵括强自镇静心神,又询问了一遍战报,便是一阵长长沉默。若不能尽速歼灭插入两秦军,赵军便是大险之势:东面与赵国腹地隔绝,便没有了后继粮草兵员;石长城营垒是上党赵军的总后援仓廪,一旦与长平大军隔绝,长平大军便立成无本之木!良久,赵括突然一跺脚:“秦军插入兵力单薄。立即下令:前后夹击!全歼王陵嬴豹两军,打通我军通道!”
但是,一切都来不及了。此时赵括大军已经与秦军营垒鏖战四日四夜,两路秦军骑兵已经牢牢地钉在了已经构筑好的营垒上。
便在赵军猛攻三日后的夜里,白起秘密下令:蒙骜南路军抽调三万步卒兼程北上,归入王陵营垒;王龁西路军抽调一万步卒兼程东北,归入嬴豹营垒。白起严令王陵嬴豹两将:死守要道隘口,若赵军攻克连通,提头来见!与此同时,白起下令做总策应的桓龁部派出一万铁骑,专司护持向两路穿插大军输送粮草。
第十三部分:长平大决等而围之 兵法破例(4)
两路之中,以“遮绝赵军两垒”的王陵军压力最大,要承受南路赵军与北面石长城营垒的两面夹攻,只要南路赵军不能攻克王陵防线,石长城背后的嬴豹大军便只是一面防卫,赵军东去本土腹地的通道便也无法打通。白起做千夫长时,这王陵便是铁骑百夫长,后来便一直是秦军的骑兵主将,非但剽悍勇猛,且又狡黠灵动不拘常法。白起但出奇兵,首选大将便是王陵。赵军第一次猛攻之时,王陵便亲率先头五千铁骑秘密插入了长平关背后的山麓河谷 ,立即连夜构筑壁垒。次日两万铁骑主力抵达,王陵便下令战马隐蔽山谷,一万铁骑警戒不测之敌,一万骑士改做步卒构筑壁垒。两日之后的深夜,三万步卒开到,立即全部进入壁垒并继续扩大加固,全部骑兵则隐蔽山谷林木之中待命。
赵庄的八万大军从南路扑来之时,石长城营垒也出动五万步军从北面压来。秦军三万步军据守壕沟营垒,倚仗诸般大型器械两面防守,堪堪一个时辰便是险情百出。正当此时,王陵的山谷铁骑从营垒南北同时杀出,猛攻两支赵军侧后!南北赵军同时受到两面夹击,阵形顿时大乱。北路赵军较弱,又没有骑兵掩护,被王陵一万铁骑驰突冲杀得根本无法再攻,丢下万余具尸体便仓促退回了。南路赵军却是步骑混编的主力大军,又是人怀死战之志,骑兵迎击王陵铁骑,步军便是死力猛攻!饶是王陵的北路骑兵加入战阵,也眼看便要支撑不住。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时,蒙骜的主力大军开出营垒,在赵括大军背后发动了猛攻。与此同时,王龁主力大军也出动骑兵五万,飞驰突袭赵庄大军。长平南北四面混战,杀声震天。苦苦撑持两个时辰,赵庄大军终于溃败南撤了。
秋日残阳吻上了山原,谷地中累累尸体黑红交织,遍野焦木冒着青烟,壁垒中的黑旗大部分变成了破絮,在暮色秋风中缓缓飘动着。兵士们在血迹烟尘中忙着清理壁垒,伤兵满荡荡倚着壁垒等待军医包扎。王陵头上缠着白布,额前渗着血渍,却是大步在壁垒间连声大喊发令:“造伙营,要咥饭!快!”
一个辎重营军吏从忙乱的人群中窜出,灰土满面一头大汗,匆忙回复道:“禀报将军:将士随身军食已经咥光!粮道运来的只有整车整车生面团,做熟到口,要等一个时辰!”
王陵怒声大喝:“如何如何?一个时辰?饿死弟兄们哪!早做甚了!”
军吏拭泪唏嘘着:“造伙营五百兄弟,全数加入激战,死了两百多人……”
王陵顿时默然,思忖片刻突然问:“大面团都运上来了?”
“面团尽有!干肉也还有一些!”
“鸟!不早说!”王陵大手一挥,“有办法!伤兵每人一块一干肉,现咥!全活兵人各一大块面团子,自己动手!”
“自己动手?”军吏大是惶惑,“没有忒多锅啊。”
“鸟!”王陵哈哈大笑,“要锅做甚?急有急法,铁盔架火自己烤!”
军吏恍然大悟,跳脚便是一声大喊:“弟兄们,领面团子了!架火!”
河谷篝火之下,兵士们顿时哗然欢呼,竟是比有现成军食还兴奋。一时间面车一辆辆从夹道士兵们中间驶过,一把把短剑在喧闹声中纷纷伸出,人人都抱着一大块生面团子嬉闹着去了。王陵站在土丘上便是一声大喊:“不准出壁垒!架火烤面了——!”
八月初旬的瘦月下,兵士们支起了一个又一个火架,火架上倒吊着兵士们的精铁头盔,一堆堆篝火便如同一条横贯谷地的火的河流。王陵也在篝火边支起了一个架子,将面团子拍得又厚又圆,“啪!”的丢进头盔,高声大笑着:“鸟!就这样!还怕咥不上么?”兵土们对这新奇的造饭方式大是刺激,整个营垒便是一片嗷嗷笑叫。片刻之后,一个兵士用短剑将面团从铁盔中插起一看,竟是一面焦黑,便大喊起来:“哎!糊了!有香味了!”又一个士兵也笑叫着将面团子从盔中倒出,尖声叫喊着:“呀!头盔一样!弟兄们看了!”便将焦黑似黄的饼盔往头上一扣,却烫得双脚跳起,饼盔顿时飞向空中。旁边一兵士笑着叫着用短剑向落下的饼盔一挥,饼盔顿时成两片分开,冒着腾腾热气落下。两人一人抢着一块,便是一口大咥。
“烫!”
“香!”
营垒中一片轰然大笑。火光中,士兵们纷纷从盔中将分明还是半生的焦黑带黄的面团子倒出,便喊着笑着大咥起来。便有人一声大喊:“哎,这物事却是怪也!总该有个名字了!”炊营军吏笑道:“王将军法子,王将军取名字了!”“对!将军起名字!”兵士们便是一片喊声。王陵正捧着一块焦黄面团子边咥边端详,便晃悠着手中一个大坑的焦黄面团子高声笑道:“以盔为锅,似锅似盔,我看哪,就叫锅盔!”
“锅盔!”“妙!”“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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