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3)
这一番分派,从大军态势看,无疑对函谷关形成了三面包围:赵军正面对敌,齐楚主力展开于东南,恰好严严实实地兜住了秦军从崤山东出的通道,魏韩后军便在正西,实际上便是第二波猛攻与包抄秦军的主力。因为伊阙通往函谷关几乎便是一马平川,魏韩两军熟悉地形,又有主力铁骑参战,放马一个冲锋便可直抵渑池战场。而齐楚两军的宜阳驻地却是一片山原,骑兵驰骋便减了速度,却是似近实远。这也是魏韩两军甘做后军的实际原因。
作为灭秦主力,齐楚两军本是中军。所谓中军,便是正面作战的中坚力量,驻扎位置亦当在中间位置,便于策应。然则这一次却是非同寻常,齐楚燕三军共四十二万中军主力,却驻扎在了最拖后的宜阳。原来孟尝君与春申君却是另一种想法:与秦军开战,不能轻敌冒进,须得稳扎稳打,以强大稳固的防守先行耗掉其锐气,而后一鼓围歼!两军会合后,孟尝君便说了自己的忧虑:“春申君啊,联军打仗,最怕各军裹足不前。第一次攻秦,若都像燕国子之那般勇迈,何至于一败涂地?这次,我便学学张仪,来个自领前军。”春申君却是哈哈大笑:“噢呀田兄,那田轸纵是听你话,我也不能让你这坐镇丞相喊杀冲锋了。说不得,还是我黄歇自请前军了。”孟尝君笑道:“你那几百辆老战车,当得秦军铁骑一个回合?”春申君却是一脸肃然:“我要学屈原兄,这次来个壮士断腕!”慷慨一句却又喟然一叹,“左右啊,这上将军也就一回了,不能让这些将军笑话了我等!”
第四部分:鏖兵中原六十万大军压顶函谷关(2)
谁知一会诸将,竟是人人激昂争做前军,大出意料之外,孟尝君便与春申君便大为放心,自然不再坚执要齐楚两军做前军,可是也只能迁就了各军大将的猛攻主张,无何奈何地赞同了他们前出渑池、伊阙,将稳定全局的重担便揽在了齐楚两军身上。
次序派定,各军便迅速开进了驻地。各国军营内杀气腾腾,但有操练,便有“诛灭暴秦!复仇夺地!”的激昂呼声响彻原野。兵有斗志,将有战心,六国联军第一次出现了上下同欲纷纷请战的场面。尤其是赵魏韩二十多员战将,旬日之内,竟是五次到中军大帐请战,要立即猛攻函谷关,灭此朝食!
这连绵不断的大军营盘,山呼海啸般的气势,且不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阵仗的洛阳国人目瞪口呆,便是对大军征战司空见惯的魏国人与韩国人也惊讶乍舌了。正在秋收刚刚结束之际,居住郊野的农人们便成群结队的聚集在山塬墚峁上,观看大军操练,竞日啧啧惊叹。大梁、新郑、洛阳三大都城的们商贾们更是振奋不已,立即出动牛车驮队,将兵士需要的各种物事运到军营外低价热卖,一则赚了利市,二则落了个甩卖劳军的美名。联军士气正高,将领们对商贾的劳军义卖便是大喜过望,对军营管束自然就是网开一面,特许军兵出营买卖。将官兵士们最是高兴,非但低价买回了凯旋班师之日想送给心爱女人的丝巾玉佩,也高价卖出了平时难以出手的抢掠来的细软之物,商贾们笑意盈盈,将士们呼喝连声,竟是人人不亦乐乎。充斥原野军营的是激昂杀声,与这买卖大市的欢声笑语,竟是融会成了一道奇特的军营景观。
人们都说,这是一场旷古大战,暴秦这一回是注定要灭亡了。
三皇五帝以来,谁个见过如此用兵声势?夏商周三代大军交战,寻常老百姓想看热闹也难找见地方。因了双方军队加起来,最多也没有超过二十余万的,但凡一个要塞隘口或都城郊野,便是双方的战场了。周武王灭商的牧野大战,是三代规模最大的兵争,周军兵车三百辆、虎贲三千人、步兵四万五千人,殷纣大军也只有十七万人,双方兵力合起来,也才二十万出头。进入春秋争霸战,最大的城濮之战,晋国三军总共也才一千多辆兵车五六万人之多,楚军也不过两千多辆兵车十万人左右。进入战国之世,最大的用兵便是苏秦初次合纵后的联兵攻秦,那时是四十余万大军,已经到了人们闻所未闻的地步。而今,这一望无际的几百里军营,竟是比上一次气势更大。
人们惶恐兴奋地奔走相告:“六国大军至少百万,灭秦板上钉钉!”这种口风随着农人们的啧啧惊叹,随着奔走天下的商旅们的口舌流淌,随着快马斥候的流星快报,便渗透了宫殿都市与乡野山村,一时竟是天下震动。
第四部分:鏖兵中原左更白起临危受命(1)
消息传到咸阳,这座关西大都第一次躁动恐慌起来了。
躁动是从尚商坊弥漫开来的。在六国商贾中,中原百万大军压向函谷关所引起的震动,与老秦人的震动不可同日而语。消息一传开,山东商贾们几乎众口一词的说:“这下秦国真要完了!”聚集在各老白氏渭风古寓里的巨商大贾们立即彻夜会商,秦国将如何对待山东商人?我等是走是留?说来说去,莫衷一是,楚国大商猗顿家族的总掌事猗茅拍案激昂道:“秦国灭亡,便在眼前!秦人久处西陲,杀戮掠夺成性,犹比戎狄过之!自知灭国在即,秦人必将要大掠我六国商贾,以做远遁大漠之准备。猗茅料定:旬日之内,秦军便会突然封锁国界,并将我等财货强行抄没!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字:走!立即便走!便是这句话,信不信由得尔等!我这便回去收拾,天亮便离开咸阳!”说完拔脚便走,众人竟是一片愣怔。
愣怔片刻,巨商大贾们竟是“哄嗡!”一声猛醒过来!对呀,危邦不可居,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要真让猗茅说准了,几代辛苦积累的财富甚至身家性命,岂不都要付之东流?思念之下,便是脚步匆匆离去。顷刻之间,便闻长街车声辚辚,关闭店铺、盘点货物、雇佣车辆,整个尚商坊立即紧张起来。一夜之间,咸阳的车马价钱猛涨了十几倍!许多居住在国人区的老秦人,也被山东商贾们夤夜请来做力伕,一个时辰便付一金,老秦人第一次惊讶的瞪大了眼睛——这些山东商人们疯了么?好好的钱不赚,跑个甚来?更有一奇,山东商贾们紧急出手豪宅、店铺、酒肆等一应搬不走的物事,一夜之间,一座六进府邸竟跌到了十金的谷底价!饶是如此,秦国商人也不敢买,工匠市井之民更是不敢买。如此一来,急得山东商贾们越发认定秦国就要动手了,这些老秦人如何敢与官府争夺?心头滴血也没有办法,只好纷纷求人看管,心中却只存了个全当被劫了的念头。一时间人声鼎沸灯火煌煌,车马如流,竟塞满了通往咸阳四门的长街大道,最是繁华富庶的半个咸阳顿时大乱了起来。
尚商坊是咸阳的财富中枢,这一番天地翻覆的大折腾,立即惊动了新任泾阳君兼领咸阳令嬴显,夤夜飞马来到丞相府紧急禀报。魏冄一听大急,便要立即封闭咸阳四门。嬴显却是沉吟道:“兹事体大,还是禀报太后定夺为好。”魏冄恍然醒悟:“言之有理,立即进宫。”二话不说,立即出门上马,两骑便向王宫飞驰而来。
东偏殿大书房里,宣太后正在与秦昭王论说六国大军陈兵函谷关的险情,要年轻的国王儿子拿个主意出来。这便是宣太后,虽然秉持国政,却是每逢大事都要这个最终将亲政的儿子先说话,仿佛她自己并没有主见一般。秦昭王寡言多思,却只一个字:“打!”“打容易。”宣太后皱起了眉头,“如何打法?谁个为将?谁个辎重?发兵多少?成算几何?想过么?”秦昭王摇摇头:“个算谋划,要与大臣将军商议再定。我只知老秦人一句老话: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宣太后笑了:“有个与大臣共商的计较,有老秦人骨气,这便是正主意了。”
猛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几乎同时传来一声内侍长宣:“丞相泾阳君紧急晋见!”
宣太后霍然站起:“快请他们进来。”
及至二人大步匆匆进来,泾阳君将事由一说,宣太后便问魏冄:“你是丞相,可有个主意?” 魏冄一路思忖,已经有了主张,立即便是一拱手:“臣以为:山东商旅大举入秦,乃两代变法之大功,绝不能毁于一旦。为今之计,只有强留:立即飞檄封锁函谷关,出得咸阳的商旅车队全数追回,派兵看管;待大战结束后,国府可给一定赔偿,山东商贾自然安定。我只一句话:一定要留住外商!请君上太后定夺。”
宣太后明亮的眼睛不断的闪烁着,倏忽盯住了秦昭王:“国君以为呢?”
秦昭王摇摇头:“丞相做法,似有不妥。只是,骤然之间,我也没有成算。”
宣太后眉头一挑:“此事刻不容缓,不容细细计议,我便拿主意了:立即大开四门,欢送山东商贾出秦。丞相府与咸阳令多派吏员征发咸阳牛车,进入尚商坊,无偿为商贾装载运货。咸阳国人做商贾劳役,一律不受金钱。商贾所留府邸,一律由官府看管,商贾但归,立即归还。其余事宜,循着这个章法便是。”
“太后妇人之仁也!”魏冄大急,“只怕六国商人要卷起钱财溜之大吉了!”
泾阳君却是慨然响应:“太后之言振聋发聩,嬴显以为可行!”
“好!这是长远大计。”秦昭王也恍然醒悟。
“一句话:留人要留心!”宣太后重重的补了一句。
“也是一法。”魏冄素来果敢利落,“左右是要留人,走!立即分派做事!”大手一挥,便与泾阳君风一般去了。
大约两三个时辰之间,咸阳竟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了:咸阳令的官印大告示张挂四门,有吏员在告示下反复宣讲:“大秦开商路,来去自便!国人得为外邦商贾多方便利,趁火打劫者、浑水摸鱼者,当即治罪!”与此同时,官府吏员带领的大队牛车进入尚商坊,山东商贾只要报个数目,便立即如数领到牛车,商贾若无人驾车,则官府派出仆役驾车,申明无论多远一律送到;如不放心秦人驾车,商贾便可自驾,官府奉送牛车。所有的商贾府邸、店铺、酒肆,都由官府吏员与商贾两厢清点登录,官府立即封闭并派兵看管,申明商贾但归立即归还!不到两个时辰,混乱鼎沸如临大劫难的尚商坊便井然有序了。
第四部分:鏖兵中原左更白起临危受命(2)
世间事也忒是怪,如此一来,山东商贾们倒是踌躇难决了。秦国已经是天下最大最稳定的市场,秦人重农战,但对山东商贾却是秋毫无犯,诚实交易,言不二价,更无赊欠赖帐,官府购物更是利落,只要你货好,便不讲价钱,盐铁兵器等大宗买卖尤其如此。山东商贾们当初蜂拥入秦,图的便是这天下最大利市,如今要打仗,便要席卷而去,本来就是人人心疼,只怕秦国趁势劫掠,才忍痛割爱罢了。如今,秦国官府竟是不拦不挡,还提供方便,担保你留下的府邸店铺原物奉还!想想山东六国,也不是没有过商贾逃亡风潮,可有一国有这等做派?这等气量?思忖之下,竟有大半商贾立即便不走了。尤其是周、宋、薛、卫、中山等中小邦国的商贾们以及草原胡商,本国与秦国素无恩怨,本来就不想走,一看秦国官府作为,立马便卸车下货。更有心感秦人厚道者,竟是立即重新开张,纵无买卖,也给秦人一个面子了。六国商贾却是不同,本国要与秦国交战,那些由官府权臣出资的商家便坚信秦国必亡,自然还是走了。真正的六国私商,除了一些与本国官府过从甚密,对秦国素有成见,又对秦国强横暴政深怀怨怼的爱国义商,譬如楚国猗顿家族,自然是要走的了。除此之外,纯粹的商贾倒是十有八九都留了下来。
一场商贾逃亡风潮,虽然在一夜之间神奇地平息了,但恐慌却并没有真正过去。毋宁说,秦国朝野的不安,恰恰是从这时才刚刚开始。
各县县令飞马报来了民众的骚动:埋藏粮食,坚壁财货,已经成为风潮;河西高原靠近魏国赵国边界的民众,已经开始络绎不绝的逃向关中;山东六国来的垦荒新移民最是恐惧,早已惶惶不安的向深山老林逃兵祸了;关中的老秦人虽然没有大的骚动,却也是纷纷请战,各大家族的族长族老们不断到县府打问战事,与已往战事前的激昂请战相比,竟是忡忡忧心。最震动朝野的,是郿县与下邽赫赫有名的老秦骑士部族——孟西白三族 已经举族成兵,连老翁女人孩童也在竞相准备各种各样的木棍铁器,准备血战六国!一片恐慌,一片骚动,一片惨烈,这在秦国是前所未有的,即或在秦献公时魏军进逼华山,老秦人也没有过如此震撼。
魏冄接报,立即与宣太后商议,以秦昭王名义发布了《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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