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3)
急迫的还是赵国的两大胡族夙敌——林胡与楼烦。林胡也叫做澹林,是长期游牧于雁门关北部山地草原的强悍部族。楼烦则是长期游牧于秦国上郡与雁门南部山地的强悍部族,丢失秦国上郡根基,便举族北迁到赵国代地雁门之间,与林胡一起构成了赵国的肘腋大患 。其所以是肘腋大患,便在于这林胡楼烦有一个共同处,便是精于骑射动如飓风,经常出其不意地攻陷城堡掠夺财货人口牛羊马匹,偏偏却是极难捕捉,即使费尽心力咬住了也无法给予重创,更不用说聚而歼之了。赵国其所以始终在北边驻守十万大军,且始终无法将这十万大军投入中原争霸,根本因由便在于强大的胡患始终不能稍减。赵国其所以民穷财竭,极大的原因便是三胡部族经常的闪电式的掠夺。就大势而言,这时的赵国边患实际上便是整个华夏的边患。换句话说,就是西北两方之游牧部族,自春秋以来对整个华夏的威胁,此时都聚集到了赵国头上。
单有外患还则罢了,凝聚朝野全力反击便是。偏偏赵肃侯之后的赵国又是世族分治山头林立,凝聚国力却是分外艰难。更有特异处,赵氏部族在春秋晋国时期便是天下赫赫大名的领军部族,几乎是代有名将精兵,更在长期抗御胡患中形成了世族独自成军的传统;三家分晋之后,赵国朝局的变动便弥漫出一种强悍的国风——以各方军力强弱定权力格局,政变杀戮之频仍居列国之首,国君稍弱便有倾覆之危!历经赵成侯、赵肃侯两代,虽则稍有好转,但依然发生了几次大的军争式政变,最惨烈者便是赵雍亲自发动的剿灭叔父奉阳君而还政于父亲赵肃侯的政变。政变但起,便难禁杀戮。那次杀了叔父奉阳君合族三千余口,留下的朝局创伤犹在。未及理顺,父亲赵肃侯便撒手归天,国政裂痕直是乌云压顶,赵雍如何不忧?当次之时,又何敢轻动?
如此这般,便是年轻的赵雍所要面对的严酷格局。
即位后的次日夜里,赵雍独自驾着一辆四面垂帘的缁车来到将军肥义的府邸后门。肥义是赵肃侯的能臣干员,年逾五十,官职却只是一个五大夫爵位的邯郸将军。赵雍做太子时便以肥义在边地的军中实力为根基,发动了对奉阳君的灭门夺政之变。按理说,肥义功勋显赫当大为擢升,可赵肃侯却偏偏一直没有晋升这个实力派老臣,肥义竟也丝毫没有怨愤之情,依旧忠于国君,不党附任何世族山头。对新君赵雍的夤夜密访,肥义也没有任何惊讶,只淡淡一笑,便将赵雍领进了书房密室。
“邦国危难,请将军教我。”赵雍便是深深一躬。
“君侯在上,安敢言教。”肥义扶住了赵雍坐入案前,自己却依旧站着,“肥义姑妄言之,君侯姑妄听之。赵有三难:朝局不安,中原虎视,胡患压顶。臣以三策对之:柔韧安内,示弱中原,力除胡患。如此做去,若得大局安定,再图一展抱负。是否可行,君自定夺也。”虽则谋划如故,却隐隐然透着一种局外人的淡漠。
赵雍双眼炯炯发亮:“将军为国之长剑,可否为赵雍制衡朝局?”
“但在其位,必谋其政。”肥义神情肃然。
赵雍哈哈大笑:“国之利器,自当高悬于庙堂之上也!”
次日朝会,赵雍立即当殿下诏四道:其一,将军肥义着即爵加上卿,擢升左司过兼领柱国将军 ,职司纠察整肃国政,右司过两臣着肥义举荐定任;其二,中府丞周绍擢升太子傅,辅佐太子赵章修习国事;其三,赵禹、赵燕、赵文为博闻师,訾议国政;其四,朝中凡八十岁以上之老臣,皆受“国老”名号,每月由国府致礼抚慰,可随时进言督察国政。
四道诏书一下,大臣们竟是百味俱生莫知其所。这设立司过大臣并命肥义领职一事,世族大臣们便是惴惴不安。且不说这肥义本来就是个唯国君马首是瞻的硬骨头,仅做了个柱国将军就敢突袭攻灭手握重兵的权臣奉阳君,世族大臣们已经是如芒刺在背了;如今肥义竟骤然爵加上卿,头顶上再有两级(侯、君)便到人臣之极!加爵还则罢了,肥义毕竟也是赫赫名臣,赵肃侯未加重用本来就是留给赵雍的,大臣们谁个看不出此中奥秘?可新设如此一个“司过”大臣,还要兼领邯郸军政手握三万精锐步骑,这分明便是国君要以睁得硬眼的肥义震慑朝局了。虽说各据实力的世族大臣们也未必人人都有叵测之心,但对新君这上手便严加防范毕竟是老大不舒坦。然则又能如何?整肃朝政不是该当的么?赵国多内争,谁都嚷嚷要凝聚朝野消弭边患,当此之时,设立司过大臣以纠察内政,又能以何等理由反对呢?
第八部分:胡服风暴茫茫边草 云胡不忧(3)
还有,这太子傅历来都是世族重臣领衔,外加一个饱学之士。如今却擢升一个执掌王室典籍的中府丞周绍独领。周绍虽不若肥义那般令人如芒刺在背,却也同样是个只认法度死理的老倔头。此前大臣们就听说,赵雍亲访周绍试探,这老倔头便耿耿地噘着山羊胡须说,立傅之道六,君若守之,老夫当为也。赵雍问六者何也?这老倔头说,知虑不躁达于变,身行宽惠达于礼,威严不足以易于位,重利不足以变其心,恭于教而不放纵,和于臣而不伪言,此六者,傅之道也。王若不守,臣之耻也,何敢为之也?没想到,赵雍竟是坦然允准,当真让这老倔头做了太子傅。大臣们都明白,这“六道”分明便是这老倔头的开价,尤其那三四两道——威严不足以易于位,重利不足以变其心!分明便是告诫赵雍,他只认太子傅职责法度,不认国君威权。如此一个油盐不浸的老倔头做未来国君的老师,谁个心里却舒坦了?然则又能如何?为太子延聘老师,历来是半私半公之事,周绍又是名节赫赫,能反对么?
若说前两道诏书让世族大臣们不快,后两道便是颇得人望了。
博闻师也是新设,赵禹、赵燕、赵文三人都是年过六七旬的卸职元老,能訾议国政,自然强如闭门闲居。而年过八旬的十二位元老也都成了“国老”,也都能进言督察国政,可谓殊荣加身。每一老身后都是一大族,舒畅者又岂止一人也?更要紧的是,世族大臣几乎都在中年之上,人皆有老,眼见博闻师与国老便是老之所归,谁又不暗自庆幸?在强悍实在的赵国,历来是老臣受冷落,但不能驰骋沙场,在国便是失爵失位,纵有子孙承袭,老臣自己却未免凄凉。而今竟有一抹亮色照拂暮年之期,能获高爵而安享晚境,不亦乐乎?
安定了朝局,赵雍正欲北上视边,却有魏王特使飞车邯郸,一力邀赵雍加盟“五国相王”大典。这“五国相王”是魏惠王为主盟的邦交大典,邀韩、宋、赵、燕、中山五国,在魏国主持下一起称王并相互承认对方为“王国”。魏国本来早已经称王,此举完全是老魏惠王想操持天下大局重振魏国声望的别出心裁之举 。
“赵为弱邦,无其实,不敢处其名也。”赵雍对特使分外恭谨,回书也只是如此一句。魏国特使大为惊讶,回报大梁,说赵雍已经下诏朝野:国人称他为“君”,比“侯”还
退了一步,不可思议!魏惠王却是哈哈大笑:“少见多怪也!赵国本弱,赵雍知其弱,有何不可思议了?”
从此,中原列国便弥漫出一股“弱赵四等”的口风,讥讽赵国竟在王、公、侯三等邦国之后自甘称“君”,隐隐然便觉得赵国只怕是当真不行了。否则,在强势汹汹的战国之世,向来咄咄逼人强悍张扬的赵国如何肯灭了自己威风?
风声传来,赵雍却是轻蔑地一笑,便到国中巡视去了。
这一去竟是两年,赵雍踏遍了赵国的每个角落,对赵国山川形胜与生民之艰难终究算是了如指掌了。第三年赵雍回到邯郸,立即与肥义等一班重臣商讨在赵国变法,谋划半年之后,赵国的变法终于开始了。赵雍给变法定的大要是十六个字,“不触封地,整肃吏治,废黜隶农,行新田制”。也就是说,在不根本触动世族封地制的情势下,大力整肃国政,废除奴隶制,推行已经成为战国主潮流的自由买卖土地制,激发国人勤耕奋战。因了不触动封地,所以变法便得到了世族大臣的一致拥戴,而庶民与隶农官奴则更是欢呼雀跃,朝野同心之下,赵国的变法竟是水波不兴,几乎没有引起列国的多少关注,便平稳地在七八年间完成了新法之变。从战国大势看,赵国的变法除了不能与秦国的商鞅变法相比外,力度与广度均超过了其余五国。当此之时,变法已经是天下大潮,魏、楚、韩、秦、齐五大战国均已先后变法,除了魏楚韩三国没有二次变法之外,秦齐两国都是在大变法之后不断小变,法令之新领先天下。及至赵雍即位,北方最古老的燕国也开始了燕昭王与乐毅的变法。
如此一来,赵国便成了战国最后变法的一个。也正因了如此,便使赵雍对列国变法看得特别清楚,如何在不使朝野发生大动荡的稳定情势下推行变法?也就成为赵雍反复思虑的头等大事。别国变法,都要在外患消弭或大大减弱的大局下进行,根本原因便在于变法必然会带来动荡,若外敌与内部动荡同时发作,其国必毁!惟其如此,外患未消便不能变法,几乎便成为天下认同的铁则。若恪守这一铁则,赵国便陷入了一个永远不能变法的怪诞圈子!赵国劲而不强,边患又是天下之最,实际是不变法便无力靖边,而铁则却是外患不除不能变法。岂非一个只能永远原地打转的怪圈?
第八部分:胡服风暴茫茫边草 云胡不忧(4)
两年巡视,赵雍已经想透了这件大事,决意以不触动封地的无震荡变法来走出这个怪圈,而后再相机彻底变法。一着手果然顺当,竟是在七八年间完成了一次举国大变!然则对赵雍而言,更高兴地却是列国目光尽被燕国崛起所吸引,赵国竟悄悄地隐身在昔日夙敌的光影中跨出了一大步。
国势大定的第二年,赵雍便带着一个铁骑百人队径直北上了。这一次,赵雍要寻求靖边之法,为彻底肃清三胡匈奴边患下一番工夫。
这时候,赵国的北疆还远未伸展,自西向东还被三胡与匈奴压缩在九原、云中、雁门、平城、于延水一线之南 。若认真说起来,纵是这一线之南二三百里,也经常被胡人飞骑突破大掠。而九原云中以南的广袤高原,秦国则在河西地带修建了与大河并行南下的千里长城,使胡人无法肆意侵扰。加之雁门平城恰恰又将中山国隔挡在南部太行山地带,胡人飞骑便只能对赵国燕国肆虐了。偏此时的燕国已经派大将秦开一举拿下了辽东平定了东胡,亚卿乐毅又顺势北上,一举将诸胡部族从渔阳、上谷驱逐到于延水之西 。如此一来,诸胡与匈奴便全部压在了赵国北部地区。自赵氏立为诸侯,赵国在北边始终驻有重兵,到赵成侯赵肃侯两代,长驻十万铁骑已经成了定制。应当说,那时侯的十万铁骑虽不足以扫灭诸胡匈奴,但保得赵国北部平定还是游刃有余的。然则此时情势大变,赵国的十万铁骑分别驻扎在雁门、平城两地,面对兵势猛增且又日见频繁的胡族袭击,赵军在广阔的战线上已经呈现出力有不逮的弱势。
赵雍马队越过治水,便直奔雁门塞而来。
此时的北疆,正是夏末秋初水草丰茂牛羊肥壮的黄金季节。一过治水,便见蓝天之下重峦叠嶂,霞举云高,连山隐隐,旌旗猎猎。遥遥望去,却有两山夹峙,恍若云天之门,时有雁阵长鸣,从门中掠过悠悠南下,竟令人生出无限感慨。便是如此沧桑奇观,这片险峻连绵的高山便叫了雁门塞。雁门两山之中,一座关城突兀矗立,这便是赫赫大名的雁门关 。
抗胡大将楼缓的幕府便驻扎在雁门要塞。赵雍一进关便直入将军幕府,不想幕府内外冷冷清清,一问之下,领军大将楼缓竟是不在驻地。赵雍原本便是秘密北上,有意不事先飞诏而要真实验看边军状况,听说主将楼缓不在,便微微皱起了眉头:“楼缓不在幕府备军,却到何处去了?“
“禀报特使,”一个留守司马从幕府后厅大步匆匆走出,“胡人秋掠将至,将军赶到岱海踏勘地势去了! ”
秋掠?赵雍恍然大悟,每年秋季都是诸胡部族大举南下的时节,其时中原农田收获方过,草原大漠寒冬将至,正好大掠粮食财货以备冬藏休牧。楼缓在此时赶赴岱海,必有不同寻常的谋划。赵雍略一思忖,马鞭“啪!”的打到战靴上,走,岱海!
雁门关以北五十余里,有一道东西蜿蜒数百里的夯土长城,这便是赵国修筑的抗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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