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奔
皮筋的胳膊。
他的动作娴熟,神情镇定,简直可以与医生媲美。就连她进来,他的头都没有抬一下。这种只有在电影里才能看到的情节,就这么赤裸裸呈现在她面前。
她呆了好久,终于喊了出来:“你这白痴,你不要命了你?”
他却无动于衷。他只是微微抬起头来望了她一眼,就平躺在地板上,一脸吸食后的贪婪,在一个她无法想像的精神世界遨游。
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一连串的问号从江水红脑中腾空而起。逃,她想到了逃,逃得远远的,就当什么也没有看到。但是刚转身,便被突然变得弹簧一样灵活的沈点冲上来抱在怀里。她挣扎,反抗,使出浑身的力气试图摆脱他的纠缠,但他就像一根铁链,把她缚得死死的,想哭,哭不出,想喊,喊不出。犹如一场生死存亡的战争,她不知道该如何抉择,抵抗还是逃跑。抵抗需要勇气,身体的勇气,逃避更需要勇气,良心的勇气。
“红,不要走。”他乞求着。
“红,你不能抛下我不管。”
“红,我爱你。”
如同倾盆的雨水浇在她的头上,红,江水红渐渐瘫软下来,又顺着他的身体滑落到地上,如同深陷埋伏的士兵,只得做出投降的姿势。
这是怎么回事?她不停地诘问。但她的诘问换来的却是他无声的啜泣,像是汹涌的潮水载浮着满世界的绝望。她也哭了。她的哭声响亮,企图把看到的全都哭出来。
也许是这哭声太过夸张,也许是两人同哭的场面太过激进,也许是毒品的副作用,沈点突然撇下她回房睡觉去了。地板的湿气开始在她身上蔓延,感觉就像是深埋的木桩,无可奈何地承受着泥沙的霉烂,充斥在各个角落的异味也殷勤地向她袭来。
她开始动手收拾房间。她干得很起劲,只有这样才会好受一些,眼泪才会因为劳动而止住一些。脏衣服扔得到处都是,也不知多久没有洗过,烟味、酒味,还有身体的气味,混成一团。丢进洗衣机时,差不多倒了半袋的洗衣粉。接着她换了套宽松的衣服,女仆一样跪在地上擦着地板。天塌下来也就是这样,她却坚定地做着这些事。不知什么时候,沈点又到了她身后,抱着她,吻着她,冰凉的脸颊做着伤心的抚摸。如果不是因为眼前的不幸,这将是多么令人留恋的爱抚。也正因为如此,他的怀抱让她恐惧,如同坠入万丈深渊,一会儿找不到手,一会儿找不到脚,直至粉身碎骨。
……他瘦了,不再强壮,也不再挺拔,她摸着的好像是另外一个男人。当这个邋遢的男人直接就进入她的身体时,感觉就像是一场粗暴的强奸。变了,全变了,枯燥而乏味,除了耻辱还是耻辱。时间像是一条蜿蜒的河流,她死尸一样浮在上面,周围是腐烂的水草和干枯的树枝,她不知道这尸体会漂流到哪里去。
来去匆匆。他倒在她身上,精液就像是从几根骨头之间射出来的一样。
接下来他向她讲述一连贯的不幸,雨水化成冰雹,一块又一块,出其不意地砸在她的头上。她不知道是该同情他的遭遇,还是斥责他的自暴自弃。因为她也是元凶之一,她也参与了这场谋杀。甚至可以说,她是这一切不幸的开端。她后悔,后悔被小富豪鬼迷心窍,但事到如今,一切都已无法挽回。生活的铜墙铁壁不会被她动人的忏悔所打动,厄运来临的时候,上帝都无法阻挡,她只好随着沈点这条破船随波逐流。
晚上江水红带沈点出去吃饭,他紧紧跟着,就像个生怕会走失的孩子。半路上他悄悄告诉她,他已经一个月没出过门。江水红一阵酸楚,赶紧抹掉又流出来的眼泪。她脑子里也浮现出一幅久违的画面:她率领弟弟妹妹在家乡的深山老林砍柴。就像现在这样,她走在前面,他们跟在后面。她的手里紧攥着一把镰刀,随时提防着草丛中的毒蛇。做了许久的收藏品,她现在终于又走到了前面。可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砍毒蛇的勇气,只是紧抱着肩头,抱着这几经蹂躏的幸福。
吃饭的时候江水红想了很多,食物激活她的思维,渐渐有了一些头绪。回来后她即向他摊牌,要他在毒品与她之间做出选择。她说:“沈点,只要你把那玩意戒掉,我们还可以重新开始。”
她闹不清这是真话还是假话,但当这个男人用孩子般的眼神望着她时,他们之间的关系就重新定义了:亲人。而非情人那么单薄脆弱,那么不堪一击。她没有抛弃亲人的勇气。
可他却说,我戒不了。
他说:“我试过了,戒不了。你还是走吧,让我自生自灭。我觉得这样挺好,挺充实。”
这个十足的浑蛋!她几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她想他的神经肯定是坏了,被毒品摧毁了。好像这一切都是她的错。她心想你就抽吧,抽死你,嘴上说的却是另一套:“你就不能为我想想?”
“想,想什么?”他眨着白痴一样的眼睛,“没有我,你会活得更好。”
他又说:“我知道你喜欢我,但你更喜欢钱,钱已经改变了你的血性。你还是回去吧,跟你在一起,我会感到羞辱。”
她终于爆发了。她打开门,把放在门口的一袋垃圾又拎了回来,甩在他面前,说:“沈点,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开看看,这里面都是些什么?你说,你这几个月和多少个女人睡过。你恶不恶心?你就不怕得艾滋病死掉?是你羞辱我还是我羞辱你?”
她开始收拾东西离开。她受不了这样的折磨。她不该自作多情。东一抓西一抓,总算是收拾满一包,但是刚进电梯便后悔了,她已经是他最后的一线希望,她的抛弃将意味着他的灭亡。
40
江水红打电话给小富豪,她觉得在这件事上小富豪也是有责任的,她希望小富豪能拉沈点一把。
他能呼风能唤雨,拉沈点一把不过是举手之劳。沈点没有做过对不起他的事,即便做过,她可以替他偿还。他要什么她就给他什么。她在电话中苦苦哀求道:“你帮帮他吧,我快不行了,我快要垮掉了。”
小富豪依然是那样的冷静、沉着。他就有那么大的定力,也只有他,在别人大悲大痛的时候还能无动于衷,尽管这场灾难中没有胜者,没有谁是光彩的。其实到了现在,小富豪已对江水红这个女人失去兴趣。他是真心喜欢过她,她却拿他的感情当儿戏。她伤害了他。长这么大,还没有哪个女人敢如此明目张胆玩弄他的感情。至于沈点,他既有同情,也有谴责,他从良心上背叛了他。说到底,他们都只是在利用他,都只是贪图他的财富。他宁可狠下心来断了沈点这条臂,也要挽回做人的面子,有时候面子比手臂更重要。况且那还是条没有长成的手臂,砍了还可以再生。砍下来的手臂命运如何,就与他无关了。
不过小富豪还是留了些余地,小富豪略微沉吟了一下,说:“你到我这里来,我告诉你怎么办。”
江水红没有多想就去了。她又穿上那件意大利名牌,并且修改了这次的底线:小富豪要什么她就给他什么。只要能救沈点。她不再觉得自己是什么金枝玉叶,本来就不是,现在更加不是。她站在镜子前打量着自己,恍若隔世,镜中的女人一脸憔悴,倒把衣服糟蹋了。她感觉自己就像是小富豪的一个弃妇,前去向他索要可怜的生活费。
小富豪的别墅还是那样金碧辉煌,只是少了两样东西:金龙鱼及油画。鱼缸还在,一缸子的死水;油画摘掉后,整面墙就显得十分空旷。望着那面空墙,她想也许小富豪已经走出他的伤感,走出伤感的小富豪将会是多么可怕。她进来,小富豪竟连身子都没有欠一下,她也只好自己找地方坐下。小富豪不出声,她就耐心地等待他出声。
小富豪说:“你要我怎么帮你,钱吗?我可以给你,但这能解决什么?让他买更多的毒品?”
“你明白我的意思。”她有点意外。她今天看到的小富豪才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商人。
“不,我不明白。我越来越不明白你们女人究竟是怎么思考问题的。”
“就算我求你。我从来没有求过什么人,但是这次,我真的是无能为力。”
第三部分第十三章 新奇与希冀(2)
“要说最好的办法,”小富豪望着江水红,说,“随他去吧。”
江水红冲上前,狠狠抽了小富豪一巴掌。她的心都碎了。她没有想到小富豪会说出这种话来,他竟如此漠视一个人的生命。
小富豪却没有生气,生气了就不是小富豪。他只是很冷静地说:“难道你就看不出来,谁对你最好?”
“你以为几餐饭就能收买我吗?你当我是什么?”
“你以为你是什么?像你这样的女人,我一天能玩十个。”
“你真让我感到恶心。”
“那钱让你感到恶心吗?”
江水红噎住了,缓了好一会才说上一句话:“我从来就没想过要你的钱。”
“那你要什么?告诉我,你要什么?爱情吗?别再做戏了,你这种女人我看多了。”
“我是什么样的女人?”
“难道真要我说出来吗?你被多少男人睡过你自己心里清楚!”江水红又扬起手,却被小富豪死死抓住。“你以为我的脸就是这么好打的,你知不知道打我的脸要付出什么代价?”
小富豪把她顶到桌边,一把撕破她的衣服,情急之中江水红咬了他的手,他这才冷静下来,向她道歉。他说:“沈点的事我会想办法,我一直都把他当自己的兄弟看待,看他现在这样子,我也很难过。相信我,会有办法的。”
“你不用再演戏了,今天就算我江水红瞎了眼。我求不起你,你放心,我宁愿他死,都不会再来求你。我实话告诉你,我根本就不在乎你,所有说爱你的人,都不过是爱你的钱,恐怕你这一辈子都不会明白什么是爱。你真可怜,你就握着你的钱过一辈吧,它会给你带来幸福的。”说完这些话,她冲出小富豪的别墅。
回去后趁沈点还在睡觉,她到洗手间换了套衣服,又匆匆整理一下妆容。刚回头,发现沈点站在她身后,她尖叫一声,像是被突然捉奸在床。可他什么都没有说,又继续回房睡觉。她想他一定知道她去了哪里,但他不一定知道她去那里做什么。她本不打算说的,但忍耐的滋味很不好受,便和盘托出。她想看看他的反应。可他却什么反应也没有。她捧起他的脑袋,考古学家一样反复打量着,但越是近距离,这张脸就越让她感到陌生。她说:“你倒是说句话呀。”
“你要我说什么?”他把她的手放下来,脸侧向一边。
41
进入八月,天气凉爽了一阵,算是给这个滚烫的夏天减了减压。最不堪回首的半年,一切下滑到万劫不复的境地。
也就是这样的夏天,更容易把事情想明白。江水红卸下华丽的尊严,家庭主妇一般天天到菜市场买菜、做饭、洗衣、搞卫生。她把一切都安排得细致而温馨,她的目的很明确,就能是激起沈点活下去的欲望。他竟如此狠心,如同用一把不锋利的刀刮着她的心。可他又分明是故意的。他的剂量越来越大。他已经提前将生的权力交付出去。毒瘾上来时候,要是江水红阻止他,他甚至可能会掐死她。一切都在往阴暗的云层里钻。她想过很多办法,比如说找几个人来把他绑去戒毒所,就算是死,也要让他死在那里,可每每痛下决心的时候,他总敏感得要命,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他还以死威胁她。
一次逛商场,一个对年轻的夫妇在选购婴儿用品,江水红看得出神,当她回过头来时,发现沈点满眼是泪。他其实并不想死。她说我们也要个孩子。他说不,他坚决地说:“我们不要,我不要我们的孩子没有父亲。”
“你不就是孩子的父亲吗?”
“父亲?”
“只要你能……”
“别说了,”他又冷冷地打断她,“我倒是想快点死掉,你也就轻松了。”
“你难道真的要我跪下来求你吗?”她一阵哽咽。
“没有我你会活得更好。我知道我死了你会不安,但我活着你会更加的不安。”
他甚至为自己下了结论:“我已经不适合活着。”
“你混蛋!”她受不他的态度,便同他吵了起来。她也不知道她想要表达什么,总之怨气冲天,哪句恶毒拣哪句。他现在是不管不顾,好像吸毒已经成为理由。他把自己独自关进去,梦幻,飞翔,欢呼,自慰,宴请。她越是想方设法挽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