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园曲径
林学士反而大笑道:“那得怨种田的,不能怨教书的。因为不种五谷杂粮,孩子们从小没得见。连我都忘记了蚕豆子儿是粉红色的。”
全场人听得像看耍猴子一样哄堂大笑。
女首领张英把嘴噘得能拴八条牛,急红的脸上瞪着一双怒目。她向总头目侯其林努了努嘴,不大一阵儿,就宣布散会。
张英又抢时发言:“大家要用照妖镜照出叛徒来!”
人们的目光刷地转在林学士身上。但是学士毫不惧怕,反而高声自语:“我倒是照见有个女妖驾着黑旋风而来。”
人们的眸子又瞬间转向侯其林,因为他的绰号就叫黑旋风。人们一个个低着头暗暗发笑,因为张英和他之间是人所共知的。
成毅在一旁站得笔直,脸上虽然不敢动神色,但是内心里却开了花,暗暗赞成林学士的观点。
祖国啊!您的儿女如果都像林学士那样坚持真理,那您会永远年轻、永远壮丽。可是您现在却惨淡到这个地步。
天,冷了。
王成毅眯着眼盘坐在黑房的光板床头上,把两只手左右交叉温在胳肢窝下,缩着脖子低着头正苦思冥想,只听得房门轻轻地响了一下钻进两个人来。
“老王,委屈你了,我们经过考验你,是些人民内部矛盾。从此,你就自由了,照常在你的办公室工作。”许三云与沈谋汉突然变得和蔼近人。
王成毅听得半信半疑,好似在空中昏晕,梦里说话。成毅自己问自己:他们的心究竟是红的,还是黑的?他们的心尖究竟是朝上,还是向下?
人,是感情动物。人的共事,也只好从感情和表情上观察一切,消除一切。既然他们表面上这么理顺人情,自己还又有什么可怕可疑的地方呢?想到这儿立刻跳下地紧紧地握住许三云和沈谋汉的一人一只手激动地说:“谢谢你们对我的宽大……”
成毅,兴奋地颤抖起来。
初冬的校院里,成排的杨柳和果树都穿上了黑灰灰的冬装。轻风不时捋着干细的枝头截截落地。荷花池内扔着乱七八糟的东西。破砖烂瓦,便盆药渣,看起来像个垃圾坑。惟有那几堵写着红字标语的白灰房墙,在蓝天红日下显得格外新鲜。成毅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暗想:“唉!这也好,有这几条标语,就把教员从苦累的教育教学中解放出来了,写批判稿比搞教学轻松得多哪!”
沉默片刻,他又为祖国的后来人唉声叹气。他;呆呆地坐回办公室;看着墙上的学生守则和一张国际儿童欢度“六一”节的油画,久久地发怔。直到一阵轻轻的女人脚步声响至他的面前,才使他从沉迷中清醒。原来是军人家属田荣,破例来到成毅的办公室。她来的太突然,太稀罕,直到她道明来意;是为祝贺校长归队而来;成毅才解除了一半顾虑。他将她让在对面的凳子上,叙话还未几分钟,女头领张英也急急到来。
“田荣,你那口子刚刚回来,遍地找你不见,没想到你在这儿。”张英眉高眼低地抽搐了一阵,转身走了。
成毅顿觉她那张脸非常可怕。再看看军官太太坦然自在地依墙半躺在床沿上,姿容笑貌妖形怪状。这一切使他的脑海里顿时掠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田荣,谢谢你的祝贺,我走了,还有急事。”成毅蓦地站起身说。
田荣还在那里妖风作气地喃喃什么,成毅已走到外间门口。几乎和进来的林学士碰破额头,惊得他目瞪口呆。
“嗨!走资派逃跑不成;反被我吓得倒退四十里。”林学士哈哈大笑。
林学士说着走至里间,一见田荣刷地沉下了脸。
“你来这儿干什么?”
田荣一本正经地说明来意。林学士装着逗耍的腔调说:“哟哟!黄鼠狼给鸡拜年哩!没安好心吧?”
田荣感觉林学士的话如绵里藏针,所以也立刻装着夹耍带笑的神态,骂骂咧咧地走了。
“王老师,您要十分小心谨慎啊!男女共事,虽说也很正常,可是田荣和其他女人的不同之处,您是明白的。”林学士愁苦道。
成毅感激地握着他的双手点点头。
“学士,你来我这儿有什么事?”
“我不是给您办了件大事吗?我不进来她能走了?”
“你知道她来吗?”
林学士告诉成毅说他也正想来看望他,恰巧眼角里扫见张英和田荣在墙角里鬼崇了一气,随即田荣就进屋了。其实,他并非操他们的心。
成毅听之仰面朝天喊了声:“这是天差你来救我的。”
王成毅送走了林学士,立刻锁上门计划去文星岗位。走出校门不远,不由回头看看这所景致幽雅的育人之地。
奇怪!
校门前霎时就站了不少人来回踱步。能看真尽是红卫兵和造反团头目。其中有两个女人正喜气冲冲的,能看得出她俩的姿容是张英和田荣。
成毅;瞬间想起了还没有请假。他,又跑步返回学校门前。赶他至门口,只见许三云和沈谋汉。
“喂!好一个长跑运动员,好好锻炼锻炼吧,好准备扛绳索。”
成毅一听“绳索”二字,不由心惊。但是恰巧校门前放着村上的几盘大草绳,他的目光刷地落在它上面发起怔来。
“嗳!老王,我们是与你逗着玩嘞,咱们哪能扛动它!”头头为了挽回失言急解释。
王成毅的疑虑不安解除了。他,爽脱不拘地向领导请假。
“快去吧,还用请。”头头大开恩典道。
成毅这才放心地,长长得吁了口气,小跑在探妻的道路上。
天,确实在真心照顾成毅。
已是初冬季节,却似南景温和。深沟小径旁的杨柳枝条,好像还披着淡淡的青绿衫。风神也在关心他,连那小小的旋风圈儿也躲着他绕路走。似乎怕扇动着他那一身单薄的秋装。又怕脏了他多时不洗,而今早才用湿毛巾擦了擦的白脸。
绕过羊肠小径就是一段比较好走的马路。刚拐在大道上,远远看见公社周围走动着很多人。他近前一看,是一张张大字报贴满墙壁,内容主要是揭发批判公社和县干部。他正聚精会神地看看这儿,瞧瞧那儿,念念这张,读读那张。忽然,左侧呼呼唤唤簇拥着一个戴手铐的中年男子从他身边经过。同时,又意外地碰到几年不见的邢东俏。成毅躲着她疾走。她却撵着他低声:“校长,是去看望文星吗?您看!逢有点姿色的女人,都被那个铐走的家伙占用了。据说,还有您的文星呢。他今天的下场是由于军婚。”
成毅最反对这煽风点火的话。
“讨厌,世上的淫妇总是操人家老婆的心,又好给人家老婆说坏话。真他妈的见鬼!”成毅暗暗诅咒。
他与她二话没说,就躲着走开了。可是,造反派好像给他派来了卫兵,还没走出百步,迎面又碰见刘德良。
“校长,您看到那张大字报了吗?”
成毅顺着他指的墙角近前观之,是揭发祁斌的:国民党作风、阎王脸。多吃多占,花钱随便。女人方面,笑话连篇。
“嗳!校长,听说他还去过文星那儿呢。”刘德良还嘻嘻笑着。
成毅听之顿时眼前清晰地掠过他和祁斌在文星卧室里相遇的情景,现在才回想起他那时确实有慌张的神态。王成毅虽然没有答理刘德良,但也觉得他说的很可能有根据。德良,肯定见过祁斌来过文星学校的。
“唉!好事不出名,赖事一溜风哪!文星,你……”
成毅摆脱了刘德良,边走边想,越想越恨。他的眸子下不时闪过文星的影子,越看她越像出规之妇,越看她越气愤。所以当他看到文星和宛伶拥抱着转悠,快乐的真实镜头时,竟能看她们如同舞厅里的男女交际舞,顿时给他的心头之火犹如再加一瓢滚油。
坐在门限上给文星讲述的成毅:双目痴呆,脸色铁青,声音低微,浑身颤抖。他狠狠咬住下唇,长时间地沉默、沉默。好大一阵,成毅又挖苦:“你;你为什么要扯人家的大字报?人家上面又没落你的一个黑墨点;要有你,得看你们那个淫妇点名册哩!”
文星听得像没了娘的孩子“哇”的一声哭倒在地上晕过去了。当她醒过来的时候,成毅的脸色仍旧黑色色的。他看着她不但没有同情可怜,反而继续追问:“老实交待我吧!那个干部和祁斌究竟来过你这儿几回?你们之间的关系究竟发展到什么程度?”
文星气足了,眼帘下顿时闪过:痛彻心腑的鸳鸯巾。羞人难言的上告材料。文星好像看到祁斌办公桌上,教员对成毅的揭发上诉的一字一句,不但又活跃起来,而且,还拉住了自己的衣襟乱蹦乱跳。文星心碎了,耳膜里顿时响起,人们对成毅不三不四的传说。她,饮泣吞声,苦思冥想:“我能忍受你这么长时间的污辱和难堪,而你却道听途说当真经,给你根椽头认个针。你……”
文星呼呼喘息着打憋气:“你让我交待什么?祁斌来过你见过,至于那个坏干部我也和他有过。同志,到法院离婚多痛快,走!”
文星说完大迈一步,成毅见此抢先一步,并且“啪啦”一声摔上门:“你先去吧!我等传票。”
王成毅,一阵风似的就没了踪影。
冀文星哭呀哭,气呀气,两三天没有吃饭。学生和家长们只以为她病了,可是给她请医不用,抓药不让,她,只是一个劲地哭。白净的面容哭成个紫茄子,雪白的牙齿被她狠咬嘴唇染成了满嘴红豆豆,一双美丽的杏眼变成了两个黑核桃;蓬头垢面,躺在床上翻来复去。她思想成毅的听说;成毅的怀疑,也是对的。因为祁斌和她的关系难免有外传,那个坏干部与她的说法,也有点来由:
那是仲春上旬的一次中心会议上,由于文星刚调来,她,像初入学的学生坐在会场的一个角落里,腼腼腆腆,不言不语。墨黑的卷发上别个小白花,清秀的脸蛋儿,不搽粉自来白,不搽胭脂自来红。一身一尘不染的毛蓝衣服,配着艳红艳红的秋衣高领折叠在脖颈的周围。虽已三九有余,看上去只不过四五之年。
这日,那个干部下乡到中心学校一看,看见了人群里来了个蓝衣仙子。顿时,他的屁股上犹如扎了刺:这儿坐不对,那儿坐不行。坐在哪儿也心烦意乱,校长让他上坐,他更摇头摆脑。最后,选中了文星身边的一个凳子。
“你才调来吗”?是镇上人吗?”他慢慢转过头来问文星。
文星连眼也没瞟一下,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会散了,文星请了半天假回家探亲,当她走在一段两边是高崖,中间是一条深沟曲径的时侯,发觉身后也有人在走路。她很高兴,因为这段路好有狼虫,正希望行路的人越多越好呢。后边的人追上来了,还“哼哼呀呀”地唱着小调:“小妹妹好呀那个实在好,走起那个路来呀水上漂,哥哥我……”
文星回头看时,原来是那个干部。
“首长,哪儿去?”文星有礼道。
“回家,原来是你,我还当是那个盖西庄呢。”
“有什么盖西庄?什么叫盖西庄?是人还是东西。”
“哎呀!连个这意思也弄不清?当然是一个人盖了西庄嘛。她比你大,已经三十有五了,只能看个二十几。你俩很相似,她叫文伶,你叫什么?”他一阵哈哈大笑之后,两眼又瞅得文星好不舒意。他,继续追问文星的名字。无奈,她只好从牙缝里挤出“文星”二字。
他一听,紧撵几步拍拍文星肩膀说:“看看!你俩的名字也像姐妹。哟哟!你俩是不是天仙下凡呢!嗳!文星,你也回镇上吗?”
文星“嗯”了一声。
“啊!好的好的;顺路顺路;我家也靠近镇子,我顺便能送你一程。”
“不不;我不路过你村。这儿有近路好走。天还没有完全黑嘞,不怕;你快走你的路吧。”
这个干部也真能干,真辛苦,不管你是绕路走,还是抄近路行,反正他是紧紧跟随着文星甜言蜜语。时而,又情不自禁地谈吐些什么。他,决心送文星回家。文星跑不了,也停不下。只好憋着气,绷着脸,低着头慢步行进。
“嗳!等一等,相跟着点。”
文星听之喜上眉梢,急转身招呼:“哎哟!原来你们也走这儿,为啥不与俺早搭伴呢?”
几个女教师互相对对眼神,偷偷嘻笑。其中一个拽了一下文星的衣襟低声:“有首长陪送你呗。”
文星也扯扯她的袖子,使了个眼色,羞红了脸。
之后,首长可能害怕大家的沉默吧!一会儿就告辞走开了。
这事是明摆着的:首长陪送文星回家之事,犹如纸里包火。
文星想起自己这些不幸,想起自己这些厄运,反而不哭了。一骨碌坐起身来,用五指梳了梳头发,又整了整衣服,随即拿起桌上的教科书和备课笔记,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