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园曲径





 
 
二 
 
  中秋节夜晚。
  冀文星和丁老师在被窝里香甜地嚼着群众送来的月饼,吃着吃着进入了梦乡:邢东俏的一声嗤笑又刺入文星的耳膜:“成毅老师与你心一吗?听说你很寂莫的,与其在他家守活寡,还不如找个武大郎和你作伴呢。”
  邢东俏的尖声长时间地在文星耳旁回荡,邢东俏的影子久久地晃动在她的眼前。她躺在农家的席子炕上,翻来复去睡不着。她想,邢东俏对她和成毅之间的操心,其实是人间有一种女性内心的杂乱情调,这,不为罕稀。
  邢东俏的音容消失后,同事们的笑脸紧接着在她的眸子下闪现。同事们的欢乐掠过去,农村群众干部的温情又暖在她的心中,映在她的脑海。
  文星是学校支农的先行者,是成毅以身作则的范例。她替他以身作则下农村,他给了她临行安慰,他说全校职工都看着他,瞧着她,派她先行,就等于他亲临前线去以身作则。这样一来有利于团结云师傅;二来他以后好往下派人。
  “以身作则?劳动就得以身作则?模范就不敢有我的份儿?你竟能将我的名字从模范名单上抠下来,哼!我呀!不能给你去以身作则了!”她想到这儿,一气之下猛然惊醒,看表,正值子丑交接时分,文星的肚子突然剧痛。她只以为是食积受冷而引起。因为离分娩还有个把月,怕惊动了丁老师香甜的睡梦,自己咬着牙穿衣下地,寻了一包带来的驱寒药品服下去。连服两次不顶用,只好弯在炕上翻来复去。
  丁老师被翻醒了。
  她一见文星已到这步田地;急得乱喊乱叫。喊来了群众;惊动了干部。可是由于医疗条件太差,交通又十分不便,人再多也无用。所以,天刚蒙蒙亮,小生命只好落在那位有预测的老太太怀中。老人连手都没净,浑身上下一色青,急急忙忙下手取了衣胞。
  文星晕过去了。
  丁老师和几位女乡亲手忙脚乱;只好用醋气对着文星的鼻子让她呼吸。好大一阵,文星“哼”起来了。
  “好好,好了。福大命大,小鬼不敢叫她。俺就知道她有点难嘞。”老太太欣愉地喃喃。
  须臾。
  她抽上一袋旱烟,瞭着窗外告诉人们说她来的时侯,看见路旁的一钵秋兰花正开得鲜艳,忽然遭了一阵旋风摔打,但花儿未损。她断定坐月子的虽然有难,但是会平安无事。
  “如果看不到花开呢?”丁老师问。
  “嗨!不让咱看到;也就不用咱预先知道了。如果正好遇着花落;唉!那坐月子的肯定……”她摇了摇头。
  “谁看到也能预测吗?”丁老师又问。
  “啊呀!那里边的鼓点可多嘞!俺可给你说不清楚。”老人笑道。
  老太太边笑边慢慢转向黄瘦黄瘦的小女婴说:“看你母女俩多可怜,周围连你们的一个亲人也不见来。”
  文星微睁杏眼,笑盈盈地看着这位老人。
  “大娘,您们更比亲人亲。”
  之后,文星又要求老人给孩子命名。
  “就叫秋兰吧。”老人思索片刻说。
  文星听了满意地点点头。
   此刻的院子里,正为文星紧张的几位乡亲,忽听屋里有了说笑声,顿时高兴地耍笑着编顺口溜:
  小生命,真带劲,抢先一月来俺村,长大一定爱劳动,农业机械靠你们。
  一片欢乐的说笑声回荡着人们对农业机械化的期望。
  
  眨眼间,又是一个二年后的春天。
  这日,学校院子里站满了欢送云师傅的师生。他们一个个挥泪握别,简叙阔别之情。特别是成毅和云师傅,呆呆地对视着两双眸子,久久地握着手,二人胸中顿时燃起了他俩几年来团结战斗,情同手足的炽热的情感。
  “云师傅,工宣队已逐步离开了学校,犹如砍掉我的臂,您我虽是一文一武,但禀性都是刚正不阿……”
  “是的是的,由于咱们班子的团结,由于您我之间同心协力,互相勉励,那些邪魔外道和残余的派性斗争,哪敢从中作祟?”云师傅打断成毅的话,高兴地抢着说。
  他又沉吟了一下,把自卷的旱烟头往地下一甩又说,他们不会像其他学校的工宣队,跟人家学校领导闹分歧,搞对立,进而走到开战的道路。
  “战,可能是个别祸乱者挑起来的。”
   “嗯,说得有理。”云师傅用手托着额角沉思。
   “不用操他们的心,还是多想想咱校吧。”成毅要求云师傅继续做指导,欢迎他做课外辅导员。云师傅人走心不走,在他的辅导下,在成毅的努力下,在师生的辛勤苦战下,工作搞得热火朝天。
  半年后。
  成毅孩子似地跑到云师傅的工作岗位,喜出望外地告诉他:“哎呀!我的老云,咱校的教育教学经验,已被中央教育部选拔出版。”
  云师傅听了一下将成毅拦腰抱了起来:“嗨哟!还是咱校长的能力高强。”
  “不不!还是工人阶级的力量大,看把我抱得多高。您们是我们的后盾,没有您们,我们一事无成啊!”
  “哪里话!俺们这些大老粗,离开您们才真正如盲人骑瞎马哩。”
  “哈哈,看来,咱们谁也离不得谁哪!”他俩几乎又是异口同声。
  春阳的光芒,将云师傅和成毅欢乐起舞的影子,长时间地绘画在青石岩上,令人观之敬佩而赞不绝口。
  文星在一旁,正凝视着的眸子冷不防被一双滚热的手捂住,同时耳旁响起:“团结的气氛,祖国的幸运。”
  哈哈哈哈……
  笑声中撒开手的原来是宛伶。
  “哎呀冀老师,您怎瘦成这个样子?”
  文星自产后重病一场,又患上重度神经衰弱症。但她不下战场,并挑起低年级繁重的担子来。她听得是宛伶的声音,眨眨眼兴奋道:“哎哟!敢情是好样的宛伶先生,我艳羡你工作飞进,成绩辉煌。”
  “唉唉!有什么可羡之处?是眼红我这个老民办吗?我呀!其实是个傻瓜,谁像俺这没出息,死求卖力嘞?”
  “你那口子转业后,不是也有点权吗?”
  “哼!和俺爹一样的货色;胆小如鼠,树叶子下来也怕打破头。况且;一个外行的煤矿副矿长顶啥用。”她叹了口气又嘟嘟哝哝:“咱,咱是三条腿的蛤蟆没跳处呀……”
  说起宛伶来,实在令人同情和敬佩。她,多年来一直跋涉在代理、民办这条道路上,从无怨言。她那种干劲十足,忠心耿耿,对学生循循善诱的热忱劲儿,谁都比不了。她教的学生的成绩回回名列前茅,甚至夺魁。很多公办教师都败在她的手下。可是,在转正考核中,她却次次落榜。
  原因可叹:
  由于她既没门子走,更无窗子钻;既没脚底登的,更无手中攀的。所以那个高高的金榜,根本没有她上去的路径。她,只好仰望金榜掉泪;只好默默走回教室安心当一辈子民办。
  学校领导想对宛伶优先,但是顶不住有靠权的,或靠钱的名额占满整个转正的名单。学校领导抗不住大山,倒有恒心将学校的才子甩在一边,一次次让宛伶这个夜明珠退后歇凉。
  此刻的宛伶逐一指着大官、中官、小官、校官居住的方向正想说些什么,忽听上课铃响了,她猛地转身对视着文星将一腔怨恨化作两眶止不住的泪水……
  天朗气清,孩子们长长的队伍踏着宛伶点点热泪,缓缓地行进在马路上,这是宛伶和文星的学农队伍。目的地是家户院子,任务是给每家掏鸡窝。师生们各拿箩头扁担,他们大的携小的,强的帮弱的,七东八西地摇晃在一户门前的时候,被门里迎出来的一位老农拦住说:“不要进去,这儿没鸡窝。”
  “老伯,上次我们来过这儿。”宛伶不快道。
  “上次掏净了,现在还没攒起来,快回去上你们的课吧。”老汉绷着一副阴沉沉的脸子。
  宛伶和文星只好离开这儿;刚走出十来步远;就听得老汉唠唠叨叨:“放着书不念,每天起来不是掏鸡窝,就是捡粪蛋。唉!把俺的庄稼都叫核桃虫吃光了,还在瞎折腾……”
  文星听之来至老汉跟前腼腆地问:“老伯,核桃虫从哪儿来?”
  老汉哈哈大笑。
  他说;鸡粪这东西好生核桃虫,要想用它,必须长时间地把它发酵过;才是好肥料。直接倒在田里,直接倒在其他粪堆上,嗨!那就一块孬肉坏了满锅汤啦。他吧唧吧唧抽着旱烟说去年用了生鸡粪的山药蛋儿,没有一个没虫窝的。
  “唉!老师,你们还得从这上面好好研究研究学习学习嘞,不要瞎帮忙。”
   “那么。我们把它扔了吧?就算我们帮助农家清洁卫生罢了。”文星惭愧道。
  老汉听得乐了。
  “好好,让孩子们打扫打扫卫生倒可以,粪倒在那儿……”他指着前边一个土坑儿说:“把它制好了,也是庄稼上好的吃的喽!”
  “老伯,今天,您给我们上了一堂很好的农业常识课。”宛伶跑来道歉说。
  老汉那菊花般的脸上,一双兴奋的眼睛眯成一道缝儿。
  师生们又走到另一户门首。
  “哎哟老师们,您们快不要来了,惊得俺家的鸡也不下蛋了。”他们又被一位六十上下的老婆婆挡住说这一点点大的娃娃,还要拿上粪蛋儿当糖蛋儿吃嘞。
  “大娘,我们这是学农课。”文星急给解释。
  老太太却阴沉着脸冲文星说小孩子家懂个甚?她那孙子连箩头大的字也没认上一口袋,又学什么农?还要弄成小背锅子嘞。
  “对对,您比领导还见识高哩,您愿给我们当课外辅导员吗?”宛伶爽朗地笑道。
  老人怔了一下:“辅导员?恐怕……”
  “好辅导,就是指导指导孩子呗!”宛伶握住了老人的手。
  老婆婆突然大笑起来。
  “哟哟!俺知道什么是辅导员,也懂得这个辅导员好当,俺也想当这个辅导员。老师,那敢好了,别嫌俺老啊!”
  接着她又滔滔不绝:
  别看她身子骨老了,可那颗心上的窟窿越多了;头发落了,可脑筋越清醒了;脸子不好看了,那智纹越深了;眼睛眯缝了,一双眸子越明亮越看得远了;这张嘴巴笨了,但给后辈人越有真经传了;因为他们经的见的确实广了。
  “嗷!看你们怠听不怠听吧,就怕你们不敢用俺呢。”最后老太太又颤着声音说。
  宛伶和文星听得怔了,同时想:“为啥说不敢用她?没料到这位老农妇竟能讲出这么深奥的道理。”
  所以她俩突然沉默起来。
  “看!不敢与俺深谈了吧!俺,俺是不是又说错了啦?”
  “又说错……”宛伶心中有数了。
  “大娘,您念过书吗?工作过吗?”宛伶直接了当地问。
  “唉!俺还是个中专毕业生哩。”
  她说她,也是当教员的。不到四十就回家了,就跟上说呀写的吃得亏。随即,老人用二拇指厾厾自己的嘴唇。
  宛伶傻虎虎地张张口;还想追问个究竟;但被文星送她的眼色制止了。她说别管他事,只是邀请老人能把几十年教育教学的经验与教训,以及她走过的历程,讲给后人听听历史就好。
  宛伶点点头。
  老婆婆听得顿时精神焕发,春风满面。
   快中午了,师生们收工回校。
  孩子们的队伍异乎寻常地整齐,连同五六岁的幼儿都甩着正步默默前进。小脸蛋儿犹如鲜艳的小红花映在春阳下,笑盈盈地,好像他们也在高兴那位老爷爷和那位老奶奶同老师们的谈话。
  
  文星劳动回来,刚放下箩头扁担,天就哗哗地下起了中雨。越下越大,整个下午老天爷黑沉着脸。太阳还未落山,教室里就黑暗暗的。她把学生保送到安全地带,就急急步上回家的路程。
  明天,是星期日。也是一月一个的宝贵休息时间。赶她跑回几里外的石晶庄,屋子里已伸手不见五指。
  她累,她觉得病魔又在缠身。所以懒于吃晚饭,更懒于做晚饭。她搂着她的爱女继兰和秋兰,呆坐在一个小小的桌前的小电灯泡下,隔门向婆婆道:“妈,俺和继兰秋兰睡了啊!您和小刚小强做饭吃吧。”
  “不吃饭哪能行,让小刚给你端去吧。”
   17岁的小刚端着稀饭,15岁的小强拿着窝窝头,欢天喜地地给妈妈递在手中,他们多么高兴妈妈的归来啊!
  “妈,俺爹不过星期吗?”
  “不,他很忙。或许回来得更迟。”
  “就他忙呀忙的,一年365天,他的出勤总够400天,真讨厌!”
  “不,真辛苦,你们兄弟都应该学习他热爱工作,勤勤恳恳。现在,你们首先得热爱学习。”
  “妈妈,哥哥真爱学习,他们开开您的柜子,取出很多书看呀看,一看就是半夜。那天,他们还看您这块好看的手绢呢?”
  7岁的秋兰说着将一块绢巾递在文星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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