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89-达马的语气
学校宿舍区的铁门已经锁上了。他穿着那样一双拖鞋,攀门的时候,动作没法利索,只听到铁门“哐哐当当”响个不停。小丁想到,一周后的考试其实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他真正需要的是持久一些的刺激。
《达马的语气》第一卷傍晚光线下的一百二十个人物(一)
我看到了今天的傍晚。它不属于今天,是
傍晚降临在今天,成为今天的傍晚。傍晚
降临在昨天,那是记忆中的傍晚。明天它
还将来临,脸色明亮,或者晦暗,嗓音亲
切,或者陌生。它并不在每天的同一时刻
但一定会在一个时刻带着一个人的心情,
从你的对面向你走来,和你打个招呼。于
是你知道了你也只是一个短暂的时刻,在
这个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没有爱也没有
恨、没有近处也没有远方的世界上出没,
并不消失。伸出你的手,用中指弹一弹它
的脸,轻轻地,你就会知道,它就像一只
薄如蝉翼的透明的玻璃器皿,任何一个最
微不足道的念头都会将它击得粉碎。
我看到了傍晚,而我所能说出的只是今天
的这一个傍晚,一个傍晚光线下的眼睛能
够捕捉到的傍晚的影子,它什么也不是。
场景一
楼下的小烟酒店连个最简单的名字都没有。很久以前小丁就跟李忠德提过这回事情。后者是不远处那个电厂家属区液化气站的站长,平时很闲。但是他把他家的院子向南的一面推倒开起这个小店,却不是为了自己。他有的是打发时间的去处。年轻的时候李忠德也像现在这么精瘦,从部队转业以后逮住机会就和女人睡上一觉。当时厂里刚来了一批当地农村来的临时工,其中有七八个皮肤黑黑身体很壮实的姑娘。李忠德于是想一个一个不急不躁地睡过去,计划用两年的时间。盘城来的刘丽萍率先直直地向他迎过来。小丁认为这大概是李忠德最为后悔的一次。从地上一爬起来他就完了,他根本没有能力阻止刘丽萍来势迅猛地变成他的老婆。她很聪明,又精力无限,每天早晨起来就放心地去江边的煤场上班。她不相信此刻一步三晃的丈夫还能干成什么事情。事实也正是这样。尽管李忠德现在仍时常表现出老骥伏枥的意思,但是如今二十年都已过去了,他也没能完成当初的两年计划。后来他就开了这个小店,让刘丽萍在家上班,省得来回折腾。从某种角度可以认为,李忠德其实从思想上已经放弃了他曾经耿耿于怀的那一大爱好。
“你倒说说,我这个店叫什么名合适? ”李忠德递给小丁一支烟,正好看见秃顶的魏长顺拎着一个红色的塑料水桶从楼上下来,他又抽出一支烟来。“喂,接住!左脚后面。”
“老板你自己想啊,又不是我的店。”小丁刚冲了个凉,想在天黑以前下楼来逛逛。一天的工作让他的头脑发木,每天都是这样。
“魏秃子,楼上又断水啦? ”李忠德转脸帮小丁把烟点上,“请你想嘛。想得合适,你今天这盒烟我就不收钱了,白送。”
“想什么啊? ”魏长顺凑过来,拿过小丁嘴上的烟,弹去烟灰,然后点上自己的烟。
“我这个店的名字。秃子,你也帮个忙。”
“我想不出,想不出,我赶快要拎水上去,晚饭还没烧。他想,他想。”但是魏并没有马上就走的意思,他很好奇地看着小丁。后者有点踌躇不安起来。
“随便说一个嘛,这么正儿八经干吗? ”
小丁真的脸红起来,那么大的个子红了脸,低着头只知道吸烟。魏长顺笑了笑,拎了水桶往楼下那个公用水龙头走过去。这时柜台后面的布帘霍地给撩开了,那条叫小妹的高大的德国黑背从里面窜了出来。随后那个喊它小妹的刘丽萍也从里面出来了。她长得真叫壮实,小妹也是。她看到小丁那副样子,就急忙问干吗。李忠德说了以后,她的眼睛当即也放出光来。
“是该有个名字的,快想,快想。”
“我可真的想不出来。”小丁注意到就连小妹这会儿也饶有兴味地盯着他,真想找个茬儿马上离开这里。
刘丽萍本人并不常站店。常来站店的是两个小伙子,穿着时髦的衣服,头上抹了摩丝,是学着在外面混事的那种角色。他们都是因了李忠德那个还在读初中的女儿李娟的缘故才来义务帮忙的。李娟个子不大,身体也没完全丰满起来,但是在四万五这一带早就是个人物了。有次她领了一大帮小痞子回来扬言要把小店砸了,大呼小叫的,还亮出他们的刀子。这种场面李忠德倒是没少经历,当年他提上裤子却不肯娶刘丽萍的时候也遭遇过几回这样的事情。刘丽萍对她的宝贝女儿历来听之任之,她平常最用心做的事就是照看那条德国黑背的饮食起居。小妹因为是一条母狗,所以辛苦透了。每年要生一窝狗崽,然后为李忠德家带来两千块钱。尤其是到春天的时候,刘丽萍会格外留意,做梦都得提防着,千万不能让哪只草狗冒出来冷不丁地干小妹一家伙。如果是那样就糟了,这一年的狗崽生意就泡了汤。前年就发生过一次这样的事情。刘丽萍已经发现苗头不对,跟在小妹后面没命地撵,但是它们还是飞快地成了事。
“想好了没有啊? ”魏长顺在水龙头那边喊了一嗓子。他还没走,他的动作可真叫慢的。
“没呢,没呢。快了,快了。”刘丽萍弯下腰来用一柄梳子为小妹梳理着,每一下都捋下一把毛来,她不敢再梳下去了,“你就随便先想一个嘛。你可不比我们没念两年书。”
“算了,下次吧,我想想。”小丁看到小妹从柜台边上绕了出来,蹲到店门外去了。它好像已经对他表示失望了。
“唉,想一个,想一个。”李忠德的笑已近似献媚了。下巴上那一小绺杂色的山羊胡子向上卷了起来。
“那,那就叫‘傍晚’,怎么样? ”小丁觉得实在不过意,“随便说的。”
“叫什么? ”
小丁指了指外面,他的动作极不自然。
“‘傍晚’。”
“傍晚烟酒店? ”李忠德的目光有点发直,“是什么意思啊? ”
“就是每天傍晚才开,是吧? ”刘丽萍插话道,“但是,但是,我们家这个店白天也开啊,晚上也开。”
“不作数,不作数的。随便说的。”不管怎样,小丁觉得好歹交了差,于是忙不迭地走开去了。
《达马的语气》第一卷傍晚光线下的一百二十个人物(二)
场景二
徐树元和李金良骑着单车在小店对面的水泥路上停了下来,他们没有下车,只是用一只脚支着。徐树元的车是新车,在夕阳的照射下,车铃上有一个点特别亮,亮得刺眼。
“怎么说啊,老板?二四八扎二。”
“今天晚上?今晚不行。要值班。”李忠德好像很不甘心,“早说哎,明天晚上不好吗? ”
“先说今天晚上。哎,那个仙贝还有吧,小强吵死了,不吃饭要吃妈的仙贝。这东西害人呢。”李金良说。
“卖光了,明天去进。今晚上不行,真不行。”他回头看了看布帘子。
“怎么,还缺腿子吗? ”五楼西阳台上魏长顺朝这边嘿嘿地笑呢。只见纱门一开,他的儿子眼睛瞪得溜圆钻了出来,腆着隆起的小肚子和他老子在阳台上站成一排。
“秃子,你就算了吧,假口! ”徐树元往楼上摆摆手,“你还是和你家陈绪英在家慢慢玩吧,摸他个八圈! ”
“是吧?你爸和你妈天天搓麻将是吧? ”李金良是在逗那个小魏长顺。
“没有。”他两手捂住个肚子,嘟着嘴,说得很肯定。
“还没有呢!他们不带你玩,躲在帐子里。”
“我们家根本没帐子。”说完,小魏长顺就从阳台上一溜烟跑回屋去了。
“到底怎么说啊,老板! ”徐树元连打了几下车铃。铃声真是清脆极了。
“不行,不行。真的不行。”李忠德在柜台上把烟头掐灭,“那这样吧,晚上就刘丽萍去吧,她没事。”
“干吗,干吗。”刘丽萍马上从布帘里就冲出来了,手里握着一把空心菜。
“乖乖,老板娘上,我们可受不了。我们要改打一百块金圆子啦。”
“算了吧。在哪家? ”她一边问一边还在麻利地摘菜。
“在薛恒友家吧。本来说在倪刚家的,他扬中的老婆和小舅子一起来了,闹得一塌糊涂。倪刚还非要我们去呢,哪个敢去啊。”
“闹什么?有什么好闹啊? ”
“不就是不肯离嘛。就这么说了!我们过去跟老薛再讲一声。”
“行,行哎。我吃过就来。”
李金良他们两个踏了车,继续往北去了。这时小魏长顺开了纱门又火急火燎地窜到阳台上来了。他见刚才两个人已经骑出去好远,便把双手握成喇叭状,冲着那个方向大声地喊起来。
“妈妈说!你们天天在外面打麻将!你们老婆才正好在帐子里跟别人也打一把呢! ”
他们连头都没回,小魏长顺很失望,慢慢地又往房间里去了。魏长顺赞许地探身摸了摸儿子的头,后者似乎有些不乐意,头一歪就闪开了。
“怎么还没吃啊? ”李忠德又点上一支烟。他注意到一个瘦瘦的年轻人往他这边过来。瞧他那样似乎不是来买东西而是来找丢失的钥匙的。
“他妈正烧着呢。”魏长顺说。
那个瘦瘦的年轻人问有没有信封卖。李忠德说没有,这是烟酒店。年轻人依旧沉着脸,匆匆忙忙地走了。魏长顺也正看着这个年轻人,短得几乎已不存在的脖子缓慢地转着,一直目送他到前面拐弯过去。
“什么人啊,脸生得很嘛。”魏长顺用下巴指了指那个方向。
“我也没见过,大概是刚来的。他要买信封,真是的。”
“哎,刚才,”魏长顺两手扶住面前的栏杆,身体向前倾过来,“刚才那店名起好了没有? ”
“起了,起了。叫‘傍晚’。”
“什么?你讲高一点。”
“叫‘傍晚’!傍晚! ”李忠德已经是在喊了,边喊还边指着外面的天。小妹回过头去,不解地看着她的主人。
“就是这个傍晚? ”
“对,就是。”
“什么意思吗?他有没有说什么意思? ”魏好像很迷惑。
“没有。随便叫叫。”
这时有个很冲的声音叫了一声魏长顺,接着是一串童音,也在直呼魏秃子的大名。他连忙答应说,来了。他朝李忠德这边点点头,然后就带着一脸迷惑的神情跌跌撞撞地回到房间里去了。
场景三
一下子来了十几个年轻人嚷着要喝雪碧,而且要冰镇的。他们是东北电建的青工,暂时住在居民区那一头的单身楼里。自行车把小店门口都停满了,乱哄哄的。他们常年在外,到了晚上难免就想家。李娟站店的时候,他们来得更勤,一瓶汽水能喝上半天。李忠德招呼着,一面叫刘丽萍赶快出来帮一手。
好几个小子当即就去逗小妹玩。他们的动作说明他们清楚小妹是条母狗。他们那亲热劲其实是冲这家的女儿来的。这可让小妹为难了,她又不能拿出德国黑背应有的威风来,因为那样势必砸了主人家的生意。刘丽萍一出来就体会到了小妹的窘迫,所以,她叫了一声:回去!小妹一转身马上就进了店,进到布帘后面去了。李忠德从后面搬了两张长条凳到店外面,以便让这些年轻人好坐下喝。他们说话时嗓门故意放得很大,动作故意很咋呼,无非是希望把布帘后面的李娟引出来。
“踢足球去的吧? ”李忠德接过一个瓦刀脸递过来的香烟,绕到柜台外面来。他和他们很熟,经常在柜台上和他们打二十一点,多少总能进账。
“哪有这等好事,刚从工地上下来。”光着上身的小子说。
“这个工程什么时候完?完了去哪儿? ”
“鬼知道呢。哪儿要我们管啊。”
“这不挺好的,到处转转,长见识。”
“好个啥!连找对象的空儿都没有,等我们赶回去,原来那一茬姑娘都成老娘们啦。”
“到哪儿就在哪儿找嘛,真是。”
“好啊,老板给介绍一个,咋样? ”
刘丽萍又进去了,她撩开帘子的时候,有几个小子趁机往里瞅。
“噢,我告诉你们,我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