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面具






  一声声尖嫩悦耳唱腔,十分中听,那文士却咬牙切齿:

  “又是那小恶魔,真个阴魂不散,啊,我明白了,刚才要替孩子找个新家,那个捣蛋鬼一定又是他………”

  心中有气,也就没兴趣死了,抱着孩子起身,破马车帘子打开,一张漂亮可爱又充满稚气顽皮的脸蛋伸出来,不是爱恶作剧的秦宝宝又有谁,只见他眨着二只大眼:

  “咱们真有缘,又见面了,吃饭没?”

  拿着一只鸡腿诱惑人,笑玻Р'道:

  “好吃极了,尤其肚子饿的时候,为它犯罪亦在所不惜,你老兄想不想吃?”

  读书人在古代是自认高人一等,那文士冷道:

  “宁可饿死,也不吃你这小恶人的东西。”

  秦宝宝不介意的道:

  “我那里得罪你了?”

  那文士冷哼一声,道:

  “从扬州一直跟到这里,有什么用意?”

  秦宝宝好整以暇的适:

  “此路是你开?此树是你栽?打从此地过,须留下买路财?阳关大道,人人可走,你有什么值得我企图的么?”

  那文士口拙,好半晌才挣想道:“刚才孩子要送人,是不是你从中阻拦?”

  秦宝宝颔首道:

  “答对了,那老头太老,又略带病容,我看再活不过十年,十年后孩子还是乳臭未干,没人照应还是会受欺负。”

  那文士忍不住好笑,说人乳臭未干,其实他自己才乳臭未干,偏又想装作大人样,更是令人好笑。

  其实秦宝宝也很苦恼,他已经明白女子十五便算成年,是大人了,可是别提他稚气未脱,光是心境就十足孩子性,又要装大人样,实在很痛苦。

  出门在外,女装着实不便,在古时,一名少女单身出门,更是惹人非议,宝宝穿著男装,轻松自在,便将什么大人不大人的问题丢开。

  在扬州遇上这文士,在有名瘦西湖见他一家三口十分风光,他的妻子打扮得珠光宝气,孩子也圆团团的被当作宠儿,文士本身更气吞山河,意气风发,当时宝宝因遭马婆子掳劫时未带银两,又懒得找“金龙社”的堂口要钱,只将白马家拿出来的一只银壶变卖六十两将就度用,当然富贵不起来,虽觉文士与常人不同,也知文士不会把他放在眼里,只在暗中留意这一家子的举止,聊作消遣。

  就这样,看着这一家阔气的花钱,回到南京,一个月前,突然变穷,经过打听,才知富奢引来盗贼,又偷又抢之下,剩下的不够摆个场面,又怕邻人讪笑,收拾仅剩的家当一路流浪,来到苏州,真的一文不名了。

  秦宝宝奇道:

  “尊夫人真个仙逝了么?”

  文士黯然道:

  “拙荆虽没死,我又不会做生意,唉,跟你无关。”

  秦宝宝心想这人只会读书,不懂生活,又是个死脑筋,不吓吓他,他不会听我的。心中想定,神色庄严道:

  “你方才想带孩子上吊自杀是不是?”

  文士听得一怔,道:

  “你怎的知道?”

  秦宝宝撇撇嘴,道:

  “书呆子,你腰带没了,断成两截遗在树下,我再没见识,也看得出是怎么一回事,只是,奇怪,怎么好端端的腰带会断?”

  文士神情泛出光辉,道:

  “是仙姑救了我,她不想叫我父子死。”

  秦宝宝道:

  “什么仙姑?”

  文士把刚刚的情景说一遍,然后道:

  “一眨眼就不见了人影,不是仙姑是什么?”

  秦宝宝摸摸自己的脸蛋,嘻嘻一笑,道:

  “既然仙姑不要你死,如果你不遵从她的指示,即使真个一命呜呼,也会下十八层地狱,因为你谋杀二条人命。”

  读书人死脑筋,很相信轮回转世之说,只觉得宝宝所言均是实情,惊恐道:“我该怎么办?”

  他似乎忘了刚才想找宝宝理论的事,秦宝宝自不会让他想起,忙道:

  “你会什么营生,也许我能替你安排工作。”

  那文士嗫嚅道:

  “我会读书。”

  一拍额头,秦宝宝叫道:

  “敢情你什么都不会!”随即又笑道:

  “我原以为自己够糟的,没想到有人比我还差劲,我除了会读书,还会医术,你却什么都不会,真惨!”

  读书人羞愧的低下头。

  秦宝宝心中忖道:

  “大哥说过救难不救贫,长期的贫穷,谁也无力救济,反而会让穷人有依赖心,这穷酸不知花钱容易赚钱难,可比找更不懂事,可使他吃些苦头,将来才有希望。”

  摇头晃脑想了一阵,方道:

  “你现在想生抑是想死?”

  那文士迟疑一下,道:

  “如果能够活,谁愿意舍弃生命?”

  秦宝宝笑道:

  “意思是你不愿意丧命了,可是,人活着要吃五谷杂粮,要穿、要住,样样都要钱,再加上你的孩儿,你有没有打算赚钱养活自己和孩子?”

  那文士苦恼道:

  “就不知道如何赚钱?”

  秦宝宝轻咳一声,摆出大老板的姿态,道:

  “我这儿正欠一个工,你来替我工作吧!”

  那文士不敢置信的道:

  “你能给我什么工作?”

  大眼珠骨溜一转,秦宝宝道:

  “你啥事也不会,这样吧,就替我赶车好了,这头驴子太懒,走路慢吞吞,你能赶快点,我多给你钱。”

  那文士受辱似的大声道:

  “士可杀不可辱,从来也没听过读书人去给人赶车。”

  小婴儿被他大声一喝,吓得嚎哭起来,文士怎么劝也劝不住,秦宝宝打开车门,捧着一只碗下车,用小汤匙将汁子喂入婴孩嘴里,小婴儿忙着吸汁子,倒也不哭了。

  那是一碗牛乳,浓浓的香味钻入鼻中,文士更感饥渴难当,秦宝宝看入眼里,悠悠道:

  “人活着就须吃食,如果上饭庄没钱付帐,叫做白食,会给人乱棍打出,要知道,士农工商这四等人,读书人虽自以为最上等,但若考不上科举,反而最难求温饱,如果再拖个孩子,更是惨兮兮,告诉你这书呆,赶一天车子,普通市价是一百文钱,我给你二钱银子,虽买不到山珍海味,但粗茶淡饭总是有的,至少不必饿得两眼昏花,令郎也可超生,你最好舍弃无谓的面子,学习生活吧!”

  二钱银子?那文士不禁悲从中来,想起从前的排场,要给人赏银,二钱银子都不好意思拿出手哩,现在却觉得一钱银子也难以企求呢!

  不过,话说回来,从前给人当婢女,月资不过几百文或几吊钱,得宠的才不过能得到一、二两,宝宝一天出资二钱,月资就有六两,可说十分优厚了,﹝十钱等于一两?br />
  但对一个花惯大钱的人来说,一天六两银子也不够吃,真是无法想象二钱银子如何应付吃住及其它。

  书生的面子和生活的残酷在文士心中打转,最后想着:

  “仙姑既然不要我死,必会给我一条生路,也许这少年便是神派来相助于我的仙童,听他的应该没错。”

  心中想定,就待答应,可还有一桩难处,小声道:

  “我也不会赶车。”

  秦宝宝笑道:

  “我教你,很容易学,如果连赶车都不会,那真的是无药可救了。”X X X坐车子很舒服,赶车子可就苦了。

  文弱书生那知赶车苦,但觉腰酸背痛,两肩酸麻,唉声叹气不止。

  巨人的大毫,为天地抹上一笔昏黄,秦宝宝吩咐在城中一家不大不小的客栈落店,给了那文士一钱银子,道:

  “一日二钱,一下午一钱,要怎么花,随你。”

  捧着一丁点银子,文士顿觉充满希望与骄傲,生平第一次凭自己本事赚得的银子,那份珍贵,有经验者会明白。

  抬头挺胸的,文士抱着车里的小婴儿大步走进客栈里的食堂,把一钱银子重重放在桌上,声音也大了:

  “小二,先来一碗浓鸡汤,再来一盅腊味饭、海鲜汤、四碟小菜,末了一壶福建浦田乌龙茶,我要好好享受。”

  小二盯着桌上那一钱银子,道:

  “就这点钱?”

  四周食客爆出窃笑声,文士伸手盖住那银子,剎时面红耳赤,他素来都有人跟在后面付帐,实不知一钱银子能卖多少东西,只觉得自己赚的钱很宝贵。

  小二道:

  “小孩没奶吃,来一碗鸡汤倒是真的。”

  那文士已没了主意,喃喃道:

  “是,是,就来一碗鸡汤。”

  小二拿走那一钱银子,不久端来一碗鸡汤和一大碗饭,上堆着一些菜及一碗水,又放下十来个铜板,道:

  “喝水不用钱,饭也尽管吃到饱。”说完走了。

  文士早饿得很,觉得眼前的食物已不适山珍海味,又须先喂孩子喝鸡汤,看孩子满足的表情,第一次感到做父亲的骄傲。

  秦宝宝就坐在他后面那一桌,不禁庆幸自己运道好。

  卫紫衣带他出门时,都会借机救他如何花钱,没钱的时候怎么办,虽然没救他如何省钱,却也不会天真到不知一钱银子能买多少东西。

  想到卫紫衣,秦宝宝感到甜丝丝,心道:

  “大哥真好,教我应付出门时该注意的事情,不会一味的想将我塑造成不懂事的小娃娃,我如今可是小江湖了。”

  目光又移到那文士,真奇怪他的双亲是怎么教育他的,三十来岁的人了,居然除了花天酒地,不事生产。

  根据宝宝在南京地面打听,只知他姓拾名面具,父亲擅制面具,非常传神,后来不知何故致富,对面具的酷爱不改,还将儿子取名拾面具。

  天下什么怪名怪姓都有,秦宝宝还是好奇,忖道:

  “真有人姓拾?回去可得问问大哥。”

  每当他遇上奇事或难题,就想到要找卫紫衣,好象他大哥是万事通,就没想去问问当事人拾面具。

  中国地大物博,怪事也特别多,‘拾’姓是真有,甚至有人姓‘三’,都有证可考。

  吃着佳肴美味,秦宝宝心情好得不得了,何况还找到一名车夫,不必自己去应付那头懒驴,两个酒窝都笑深了,再则他觉得那文士拾面具身上似乎有某种秘密,当事人可能不知,他却想把秘密挖出来,有好玩的,笑得眼都玻Я恕?br />
  掌灯时分──

  旅客为了明日赶路,都早早休息,秦宝宝替拾面具父子租一间房安歇。

  拾面具哄着小婴孩睡了,环视这间不大不小的房,心道:

  “总算有个安睡之处,他实在是个好人。”

  人是会在一夜之间长大的,拾面具已懂得把握现有的,过去的荣华富贵,宛如南柯一梦,梦醒,就该面对现实。

  秦宝宝过来道:

  “这里我已经玩够了,明日朝北走,我要回京城,你是跟我还是另有打算?”

  拾面具苦笑道:

  “我又能有什么打算?”

  秦宝宝皱皱小鼻子,道:

  “你会不会记帐?”

  拾面具嗫嚅道:

  “会一点。”

  秦宝宝笑了笑,道:

  “回到京城,可叫我大哥替你安份差,生活就没问题了。”

  拾面具儒雅笑道:

  “多谢你了,就不知秦公子家里做什么营生?”

  秦宝宝深以卫紫衣为荣,得意道:

  “什么生意都有,南七北六十三省,都有我大哥的生意。”顿了顿,又道:

  “令尊生前所置的产业,直到前二年就被你变卖成金银,其中有三家大酒楼,二家客栈、八家当铺、四处木材场,都是被我大哥的手下收购的。”

  拾面具简直不敢相信,他所说的这些生意都是他家最赚钱的大买卖,他爹死后因他不善经营,又羡慕古人如李白之流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所以将之变卖金银,携妾带子踏上征途,当时心中可说豪情万丈,对于能出得起价钱买下生意的人,真的十分感激,却不知是这少年的兄长。

  秦宝宝原也不知,只是一路游玩至南京,注意上拾面具的一切,连带注意原是拾家的生意,在二年前已换上“金龙社”的标记,始知买家是卫紫衣。

  拾面具看着仪表非凡的秦宝宝,却穿著普通人的衣服,不像以前自己打扮得像王孙公子,奇道:

  “汝家富有,因何乘破车?实在不相配。”

  哼了哼,秦宝宝道:

  “韬光隐晦,免得步上你的后尘。”

  拾面具又是一阵羞愧。

  秦宝宝道:

  “你同我回京城,尊夫人呢?”

  拾面具叹道:

  “不知下落,说要出去找营生,一家不致饿死,我堂堂大丈夫又怎能靠女人养,才想自裁以求解脱。”

  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