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00-思想史课堂讲录





方面因为我是文献专业出身,比较重视资料的搜集范围、使用方法和解释策略。不过,另一方面,我想,这并不仅仅是我个人的偏好,大家一定要注意,有时候,使用历史资料的范围如何,不只是一个“史料学”的问题。    
    回顾一下20世纪的学术史,在历史学里面,很容易看到的一个现象,就是历史学的整体的、本质的改变,也常常可能因为使用什么样的历史资料而引起。大家可以回顾一下20世纪的学术史,在历史学里面,很容易看到的一个现象,就是历史学的整体的、本质的改变,也常常可能因为使用什么样的历史资料而引起。台北的王汎森先生曾经在《新史学》上面发表一篇文章,叫《什么可以成为历史的证据》,他讲到,20年代傅斯年、顾颉刚、胡适、李济这一代历史学家在史料拓宽上的努力,而且具体地说到了明清档案、殷墟发掘,在“新史学观念的影响下,取得治学材料的方法产生了变化,传统的读书人那种治学方式不再占支配性地位”,他引了傅斯年的名言,这句名言,可能大家都听说过,就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证明那个时代的历史学家,和他说的“传统的读书人”,有了很大很大的变化。    
    “传统的读书人那种治学方式”是什么样的呢?就以清代的学者来说,他们主要还是使用传统的十三经、诸子加上注疏、二十五史、十通、《通鉴》、《续通鉴》加上野史、笔记,有的学者能够使用《道藏》、能够注意到蒙古资料,像钱大昕,就已经很不简单了。可是,晚清以来情况就不同了。晚清兴起的新学问里面,有西北史地,有万国历史,有佛教、道教,而且1902年的梁启超《新史学》,已经提倡要摆脱帝王中心的政治史,那么,不看更多的东西不行呀,所以到了现代,当你“动手动脚找东西”的时候,情况就不一样了。过去那些东西,不用动手动脚去找,就在书架上面,就在藏书楼里,大家都习以为常了。可是,一到要动手动脚地找,找那些过去不常用的东西,历史学就开始和传统的不一样了。你们试着比较一下清代历史考据学家用的资料和20世纪二三十年代历史学家用的资料,你就会看到,不一样了,很不一样了。到了20世纪的二三十年代,当甲骨卜辞、敦煌文书、明清档案、秦汉简牍、域外文献、民间唱本、小说戏曲,都一股脑儿开始进入历史研究的时候,历史学就大起变化了。就连梁启超的《中国历史研究法》里面,都已经看到了这一点,大家可以读一读第四章《说史料》,在这一章里面,他讲,有(甲)旧史,(乙)关系史迹之文件,(丙)史部以外之群籍,(丁)类书及古逸书辑本,(戊)古逸书及古文件之再现,(己)金石及其他镂文,(庚)外国人著述,此外,他不仅提到档案和函牍,而且还说到寻常百姓的流水账和同仁堂、王麻子、都一处的店家账簿对社会史的意义,显然,这跟过去清代人主要靠儒经和正史、通鉴最多加上笔记、野史不同了,这是因为关于“什么是历史”的观念不同了,所以研究历史的领域也变化了嘛。    
    可是,我们也注意到,在20世纪的思想史和哲学史研究里面,这种变化倒不是很明显,比起传统的,用诸子著作、传记、语录加上学案来,最多是由于评价尺度和立场的变化,加上了更多的可以入史的文人文集和著作,像王充、范缜、吕才、刘知几、李贽、费密等等。但是,对于其他的更边缘的、更间接的资料,却很少用,那么我们要问,这是为什么呢?思想史研究是否也可以在资料上扩张一下呢?


《思想史课堂讲录》 什么可以成为思想史的资料思想史研究如何感到资料的局限和局促

    一思想史研究如何感到资料的局限和局促?    
    刚才我们说,过去的思想史研究,主要是用精英和经典的文献为资料的,比如儒家的经典和注释呀,诸子以及对它们的解说呀,还有文集、语录,加上正史、传记,这些是天经地义的资料。当然,中国古籍多,一说就是“汗牛充栋”,很多很多,有人就会批评我们说,思想史连这些资料还没有用尽,何况其他的东西?所以,从思想史和哲学史的习惯路数看,沿着现在的路子继续走,这些还都有可能进入“史”的视野的,只是迟早多寡的问题而已。所以,很长时间以来,关于史料的忧患意识是没有的。    
    近年来,在思想史这个领域,开始感觉到材料有点儿不足,而且,使用资料的范围成为研究者的问题意识和讨论话题,我想,大概还是和70年代以来的考古发现有关。    
    虽然说我们中国有“汗牛充栋”的东西,可是相比下来,这里面究竟先秦两汉的东西少一点儿,写先秦两汉的思想史,还是有些困难。虽然说春秋战国,百家争鸣,很波澜壮阔,精彩纷呈,但是,里面有很多东西还是搞不清楚,加上“古史辨”为中心的疑古派,那么严厉地清理阶级队伍,把史料干净化,那么一来,把很多古书都打成“伪书”,这样,这个“轴心时代”的资料就少了很多,研究起来就有些像成语里面说的“捉襟见肘”。可是,从70年代到90年代,一连串的考古发现,眼花缭乱,使很多研究思想史的人都很震惊。开始的时候,大家的思路都很一致,就是觉得,这下子可好了,考古发现给我们平添了好多材料,像马王堆帛书中的《黄帝书》、《老子》、《易》、《五行》,银雀山的《孙膑》,定县的《文子》,后来的郭店楚简《老子》、《太一生水》、《五行》,上海博物馆楚竹书里的《诗论》,等等。不得了呀,如果加上由于这些古籍出土以后,渐渐平反的一批“伪书”,都可以成为思想史讨论的材料,好像思想史有点儿“吃不了撑着”,一下子财大气粗了。关于这方面的情况,我们下面还有一次课要专门讨论,这里就不细说了。    
    这些东西渐渐被用来讨论思想史问题,按理说,应该满足了吧。但是,人有时很奇怪,“既得陇复望蜀”呀,人心不足,是常见的现象。连学术研究也一样,考古发现的东西多了,渐渐地需要的胃口也大了,一些研究者又觉得,仅仅引进了这些现成的东西还是不够,因为眼睁睁地看着更多的考古资料,没有办法进入思想史,心里很难受。学术研究也一样,考古发现的东西多了,渐渐地需要的胃口也大了,一些研究者又觉得,仅仅引进了这些现成的东西还是不够,因为眼睁睁地看着更多的考古资料,没有办法进入思想史,心里很难受。大家都知道,考古发现的很多东西,不全是精英的思想表达,还有很多是数术、方技以及生活的东西,不仅仅是有文字的竹简帛书,还有更多的,是没有文字的器物、图像等等。一般说来,这些属于无名状态的东西,既没有作者,又没有用文字直接表达思想,是不能写到以“人”或“书”为章节的思想史里面去的,它可能只是关系到日常生活,用传统的一个词说,那是“物质文化”管的事儿,按照传统的思想史、哲学史范畴,它们也都够不上“思想”或“哲学”呀。所以,很无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东西在那里。什么道理呢?因为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面,思想史还是像哲学史一样,李零说它是“大号哲学史”,讨论的还是精英和经典,对那些东西根本没有一个解释的方法,所以没法把它们纳入。    
    那么,能不能让思想史有些变化?怎么样改变原来思想史的模式?这是90年代中国学者的焦虑。这个焦虑引起新的思索,新的思考引出新的问题,我们一下子看到,原来还有很多东西没有进入思想史呢。


《思想史课堂讲录》 什么可以成为思想史的资料不在过去思想史视野范围(1)

    二不在过去思想史视野范围里面的各种资料    
    什么东西可以进入思想史,而被思想史忽略了呢?关于考古发现的简帛文书当然是一个,图像类的资料当然又是一个,不过下面我们要专门讨论,这里就不细说。除了这些以外,我在下面另举几个例子。    
    第一,历书及其他。历书就是过去说的皇历,有的地方也叫通胜、通书、时宪书等等,大家要注意了,在古代,敬授民时这件事儿,是官方控制的,又是有关王朝合法性的。每一次改朝换代,都要“改正朔,易服色”,颁布新的年号,公布新的历法呀。所以,考古发现的有文字的竹简资料里面,如果以典籍重复数而论,大概要算《日书》最多,《日书》就是按照日子排列起来,教人今天可以做什么,明天需要注意什么的,像现在的日历,这种东西,睡虎地有,放马滩有,张家山有,九店也有,南北东西都有。    
    我们研究思想史的人要注意,时间很重要,官方和民间都一样重视。官方重视它,目的是对百姓的时间管理,大家步伐一致,各地时间一致,才觉得像一个“国家”。《国语·鲁语》里面有一段话记载说,天子、诸侯、卿大夫、士、庶人以下等等,早上、中午、晚上各要做什么事,在“昔圣王”的时代,其实也就是在作者想像的理想社会里面,干什么最好是有规定的,这样就有秩序,里面就说,读书人应当“朝受业,昼而讲贯,夕而习复,夜而计过而无憾,而后即安”。普通民众即庶人以下呢?只能“明而动、晦而休,无日以怠”了。新近公布的《上博简》第二册里面,有《容成氏》一篇,里面就讲朝代更替的历史,提到夏桀的罪过之一,就是“天地四时之事不修”,所以,什么时间可以伐木,什么时间可以筑城,什么时候不可以聚众,什么时间可以射鸟,都得管起来才行。最近,敦煌悬泉置也发现了“月令诏条”,也是朝廷给民众提醒时间性的规定的,在诏条前面就说,古来的明智的帝王,“靡不躬天之历数,信执其中,钦敬阴阳,敬授民时”,当然这是沿袭《尚书》里的话,不过,这意思已经成了经典和传统。那么,我们要想一想,这种关于时间的东西为什么那么重要、持久和普遍?《唐语林》卷二讲一个故事,唐德宗的时候,有一天皇帝觉得很冷,就和大臣讲,老话说,“九月衣衫,二月衣袍,和时候不太相称,是不是可以把时宪改一改,把穿袍的时间提前一个月呀”。皇帝说了话,大家只好赞成。可是有一个叫李程的,却站出来反对,说《月令》说,“十月始裘”,这是圣人的说法,唐玄宗亲自改定的,不能乱改。结果皇帝老子也没有办法,可见历法、月令、时节很重要,是跟“天”有关的,它有绝对权威性。    
    不仅这样,你还要注意,现存最早的官方雕版印刷品,也是历书,大概是唐代咸通年间四川印刷的,官方颁发的历书。大家想一想呀,古往今来印刷数量最多的东西是什么?除了毛语录以外,我想还是历书。可是,按照过去只注意精英和经典的思想史写法,这些东西并不重要呀,反正,它不是什么思想,更谈不上是什么“新”思想。可是,我们要问,是否能够换一种眼光来看待它呢?历书对于一年里的每一个月、每一天,它都可能有规定,而历书又以一年为一个单元,周而复始,那么,也就是说大体上所有的活动它都有规定了,也许人们就是这样生活的,所以,可以大体从这里了解古代人的生活。这已经有人做了,比如台湾史语所的蒲慕洲就以睡虎地秦简的《日书》写了一篇长文,就是以秦简《日书》为中心资料重建古代,主要是战国秦汉人的生死观念和日常生活的。那么以后呢?其实也可以用历书做基本资料的,因为古代大多数民众的生活,是按照这种历书的指导来的,什么日子可以出行,什么日子可以动土,什么日子适于娶嫁,什么日子有什么禁忌,等等。    
    这一点其实很简单,“时间”,包括历法、年号、正朔对于中国政治和思想的影响是多么大。“时间”,包括历法、年号、正朔对于中国政治和思想的影响是多么大。比如田余庆先生《说张楚》一文就发现,司马迁写《史记》,《秦楚之际月表》在秦汉间用“义帝”来系年月,这表明从秦到汉之间,权力的谱系是秦、楚、汉,这个楚是义帝代表的,既不是陈胜、吴广,也不是项羽,这时西汉武帝时的历史观念。但是,比它早一些的马王堆帛书《五星占》却表明,此前还有另外的以陈胜的“张楚”为系年月的,没有秦二世,从秦,到张楚,到汉,这是权力的合法的历史谱系。但是到了东汉,情况就变了。《汉书·异姓诸侯王表》则既没有张楚,也没有义帝的楚了,权力的谱系,就从秦直接到汉了。秦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