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业 清朝开国史
恭候太太、杨太太、夫人万安。北兵于十八日围扬城,至今尚未攻打,然人心已去,收拾不来。法早晚必死,不知夫人肯随我去否?如此世界,生亦无益,不如早早决断也。太太苦恼,须托四太爷、太爷、三哥、大家照管炤儿,好歹随他罢了。书至此,肝肠 寸断矣。四月二十一日(五月十六日)法寄。①
正是在这种绝望的情绪中,史可法几乎默默地准备着他的死亡。随后他写道,他的失败可能会损害他的名节:“败军之将不可言勇,负国之臣不可言忠。”②而与此同时,置生死于度外本身就是一种道德。他曾引用孔丘弟子曾子的话私下对他的幕僚应延吉说:“死而后已,不亦远乎?”③
那天,史可法站在扬州城防工事上,在众人面前俯视着满军使节李遇春,他对这个叛徒义愤填膺的回答表明他外在的锋芒多于内在的淡泊。李遇春质问史可法,为什么要为一个并不信任他的皇帝卖命,随后,又用更为同情的口吻劝道:“何如遨游二帝以成名乎?”④无疑,这是一种古已有之的劝诱;即自愿地接受新皇帝,那么你就会有机会参与创建一个属于你的帝国了。但是,史可法却被这种要他放弃个人正义感的露骨请求激怒了,他拉弓搭箭,一箭就射倒了李遇春。从那以后,每当那些乡民带着多尔衮有礼貌地请求史可法投降的信件来到扬州时,不是信使被杀掉,就是信件被一烧 了之。①史可法已经迅速地变成那个艰难时期的英雄人物。就其在人民心目中的形象而言,我们在《桃花扇》中那个戏剧人物身上就可看到其雏形:“从来降将无伸膝之日,逃兵无回颈之时。”他将与扬州共存亡。用其作者的话来说:
不怕烟尘四面生,
江头尚有亚夫营,
模糊老眼深更泪,
赚出淮南十万兵。②
③ 计六奇:《明季南略》,第204页;《明史》,第3078页。这封信是在1644年8月送来的。见斯特鲁弗:《南明》,第21页;威尔海姆:《多尔衮和史可法的通信》。
① 多尔衮的来信和史可法的回信可见计六奇:《明季南略》,第204—209页;郝爱礼:《亲王多尔衮》,第27—36页;陈鹤龄和陈克家:《明纪》第五十八卷,第606—607页。我选用了巴克豪斯和布兰德的《16—20世纪北京宫廷的编年纪事》(英译本第175—184页)并也进行了几处修改。上面这段引文出自第174页。所谈到的“介弟”无疑是指他的表弟史可程,他曾欢迎过多尔衮入京。这可能是《实录》在1644年8月28日谈到的由前明的两个官员亲手转交的那封信。《世祖实录》第六卷,第72—73页。
② 巴克豪斯和布兰德:《北京宫廷》,第175—176页。
① 巴克豪斯和布兰德:《北京宫廷》,第177—178页。
② 人们常常说是侯方域为史可法起草了给多尔衮的回信,尽管王刚、黄月芳等文士据信也参加过起草。邓之诚:《骨董琐纪全编》,第19页;又见高阳:《明末四公子》,第57页。李廷先断言,史可法把写信任务交给他幕僚时,讲得很清楚,他没有投降的打算。因而,他告诉幕僚们,他希望得到一封以尊敬口吻写成的回信,但同时不能流露出任何犹豫和动摇。李廷先:《史可法的评价问题》,第280页。这封回信在1644年10月15日被送走,斯特鲁弗:《南明》,第21页。
③ 巴克豪斯和布兰德:《北京宫廷》,第183页。这句引文出自《左传》。史可法信件被使用的最广泛版本,见史可法:《史忠正公集》第三八八卷,第1—2页。
① 张春树、骆雪伦:《孔尚任和他的〈桃花扇〉》,引文出自《公羊传》第十二册第十五卷,第5页。
② 他的一个幕友建议他撤掉在高邮湖的河障,以使湖水流向淮河低地。他拒绝这样做,可能是因为许多平民会被淹死。不过,他也拒绝考虑刘肇基突袭满人的建议,他说他不想毫无意义地激怒满人。刘约瑟:《史可法》,第148页。
① 史可法:《史忠正公集》第三九○卷,第9页。因为这些语辞出于史可法信件的19世纪公布的版本,因此阅读时应对其真实性有所保留。他给妻子的遗嘱中写道:“法死矣。前与夫人有定约,当于泉下相候也”。朱文江:《史可法夫人》,第96页。在他死前四天写给妻子的另一封信中,他又说:“法早晚必死,不知夫人肯随我去否?如此世界,生亦无益,不如早早决断也。”同上书,第96页。根据朱文长在《史可法传》第112—117页对史可法妻室详细考证,史可法最初娶李氏为妻,次娶杨氏。因为后者较前妻身份更高,因此他视她为第一夫人,并尊称“太太”。信中后来提到的家庭称谓(“四太爷,太爷,三哥”),朱文长经细致的研究说明,可能是指他的叔父们和姻亲(同上书第89页)。炤儿可能是指史可法表弟史可程的儿子史炤清,从家系来讲,炤清已经改变了他的名字,因而不能崇祀原祖了。同上书,第 89页。
② 史可法:《史忠正公集》第三八九卷,第8页。
③ 引自谢国桢:《南明史略》,第56页。曾子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论语·泰伯》)。
④ 温睿临:《南疆绎史》,第114页。
① 多铎曾向扬州发出一封附有恩赦条款的信。史可法读后便让幕僚们把它们扔进了大江。以后多铎送来过五封上面那样的信件,但是史可法没有启封就把它们烧掉了。李廷先:《史可法的评价问题》,第286页。这时高凤歧和其他一些军官越墙而走,投降了豫王。温睿临:《南疆绎史》,第114页。
② 孔尚任:《桃花扇》,第258页。
扬州十日屠
史可法的“深更泪”并没有能保住扬州。满人对于以后发生的事情的记载显然是很坦率的:
十八日(1645年5月13日),大军薄扬州城下。招喻其守扬阁部史可法、翰林学士卫允文及四总兵官、二道员等,不从。二十五日(1645年5月20日)令拜尹图、图赖、阿山等攻克扬州城。③
就时间而言,从5月13日开始的、到5月20日以攻破扬州城而告终的这场攻城战,无疑是短暂的。一般说来,在战斗中大炮是非常重要的,尽管并不绝对具有决定性。这种武器和中原地区的炮手们曾使清军初期战斗取得很大成功,因此清军就了解了这种葡萄牙 重炮的重要性。的确,当多铎的先头部队驻扎在扬州北的斑竹园时,实际上是在等待后面的炮队。①史可法本人也非常知道这种现代化大炮的重要性。正是他在1643年建议,南京军械库的陈旧、笨拙的“神器”应该换成更为轻便的“三眼枪”(即三筒枪)②。因而,在南京政权建立的头几个月里,史可法尽了极大的努力改装他的炮队。徐光启的学生陈于阶替他制造这种新的葡萄牙重炮。陈曾经在一个改变了他宗教信仰的天主教堂的铸坊学过这种技术③。这样,在1645年5月20日开始的攻城战斗中,史可法由于沿石墙架在木制平台上的外国重炮而掌握了最初的主动权。④
一旦多铎的士兵进入这些重炮的射程之内,那么就有成百上千的人被杀死杀伤。但是多铎不慌不忙地指挥自己的炮队向城墙西北角射击,随后清步兵一涌而上,通过大炮的火力网,一直冲到城墙根底下。在那里,史可法又掌握了瞬间的主动,因为他的弓箭手们直射城下的那些进攻者。很明显,此时多铎已经命令他的士兵不惜代价夺取西北角了。每当一名清兵倒在箭下,另一个便补了上来。很快,尸体越堆越高,一些清兵甚至不需要梯子就能爬上城墙。随着清兵越上越多,守城者便开始恐慌起来。城墙防御工事沿线的守兵们争着跳上木制炮台,以爬上最近的房顶,然后逃跑。在很多 地方,过重的炮台坍陷了,那些守城士兵如果没有被压死,也在随后的肉搏战中被杀死了。①
接着,这种恐慌在城里也蔓延开来。不管是因为叛徒的鼓动还是因为一些谣言(有人说,守军以为满军是黄得功将军派来的一些增援部队),主要城门很快被城内的人们丢弃不管了。随着清军的涌入,南明的士兵丢弃了他们的头盔和长矛,狼狈不堪地逃向南门,企图从那个方向逃走。另外一些人,知道这座城市已经被全部包围了,干脆就不抱有任何希望。曾经以日记记载了随后发生的灾难的王秀楚还记得:“突有一骑自南而北,撤砘翰剑雒姘Ш牛砬岸湟酪类问撞簧幔两裼倘辉谀浚尬创湫兆忠病!雹?br /> 就在守城的士兵丢盔卸甲,急忙在城中民房里寻找藏身之地时,史可法离开他在城北门的炮台,骑马穿过内城,直奔南门,他希望从那儿出去,然后从侧翼进攻满人。但为时太晚了,清军已经到达了城南门。史可法这时认识到,他已经失去了扬州,抵抗可能已是毫无意义的了。③
一两天前,史可法曾面问庄子固,如果扬州城陷落,他是不是准备为主尽忠。庄子固不加思索地回答说,他会的。此刻,史可法真的请求庄把他自己杀死,但是庄子固不忍这样做。于是史可法猛然拔出自己的佩剑自刎。但是,他没有受到致命伤,只是倒在庄子固的怀里血流不止。史可法大声呼叫其养子助他速死,但是史得(德)威犹豫再三未能下手。结果从城北门逃来的败兵把他们席卷而去,后面有满人紧追不舍。混战之中,庄子固被杀死了,史可法被一个认出了他的清军将领捉住。史可法请求把他带到他们的指挥 官那里去。①
史可法很快就被带到豫王多铎那里。日记作者王秀楚几天以后这样描写豫王说:
忽见一人红衣佩剑,满帽皂靴,年不及三十,骑马而来。身穿精美之锁甲护胸,坐骑华饰,多人随从,虽为满人,其体貌甚伟俊,下巴突出,前额宽大,其随员中有多名扬州人。是为满人总督和皇帝之叔父豫王。②
这份材料没有告诉我们,多铎在20日审问史可法时什么打扮,但是有一点是容易想象的,即在身材魁梧、衣着华丽的满族王侯和粗壮、面色阴晦、仍然穿着带有血迹衣服的中原将军之间,实在有天壤之别。据温睿临关于他们见面的记载,豫王很友好地召见了史可法,说:
“前以书谒请,而先生不从。今忠义既成,当畀重任,为我收拾江南。”
史可法回答道:“我此来只求一死耳。”
多铎问道:“君不见洪承畴乎?降则富贵。”
史可法答道:“彼受先帝厚恩而不死,其不忠于尔国明矣。我岂肯效其所为?”③
于是多铎命令宜尔顿将军“劝说”史可法屈服,但是三天过去了,史可法仍然拒绝投降,于是下令杀害他。在《实录》的简短记载中,说道:“获其阁部史可法,斩于军前。其据城逆命者,并诛之。”①
《实录》给人一种有计划地处死这批人的印象,实际上是骗人的。大部分史可法的部属,如总兵刘肇基、骁将马应魁、幕僚何刚、天主教徒、炮队专家陈于阶,或是死于街上的战斗或是自杀。②史可法的全部19名私人幕僚都遇难了。③但是由于随后日子里发生的暴行(那是在中国历史上最为臭名昭著的大屠杀之一),他们的死难没有引起人们足够的注意。④
5月20日的城防崩溃后,扬州城居民只有听天由命了。尽管当时大雨倾盆,但是一些居民忙着烧香,准备着入侵者的到来,同 时大量地隐藏他们的金银财宝。他们只是做了这些谨慎的准备,但是全然无力抵抗那些已接管这座城市的满族人、蒙古人和投降了的汉人。王秀楚写道:“众皆次第待命,予初念亦甘就缚”。①
那些叛徒领着清兵在这座商业城市中从一个富户进入另一个富户。清兵们先是要银子,后来就无所不要了。直到20日的白天,还没有人身伤害。但是夜幕降临之后,人们听到了砸门声、鞭子抽人声和受伤人发出的嚎叫声。那个夜晚火势蔓延开来,但有些地方的火被雨浇灭了。到5月21日,一份告示保证说,如果藏起来的人能够出来自首的话就会得到赦免,于是许多藏在自己家里的人走了出来。可他们走出来后却被分成50或60人一堆,在三四个士兵的监督下,用绳子捆起来。然后就开始用长矛一阵猛刺,当场把他们杀死,即使仆倒在地者也不能幸免。
诸妇女长索系颈,累累如贯珠,一步一跌,遍身泥土;满地皆婴儿,或衬马蹄,或藉人足,肝脑涂地,泣声盈野。②
扬州变成了屠场,血腥恶臭弥漫,到处是肢体残缺的尸首,一切社会准则都不复存在了。扬州城那些因美丽而闻名的妇女们,愿意把她们自己献给清兵,最要紧的是用身体赎回她们的生命。逐渐地,一股疯狂席卷了入侵者。任何女人不论愿意还是不愿意,都有可能被抓住,被成群的士兵轮奸。③一些市民像奴隶一样为清兵服务, 替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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