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红颜,我们的手
事。……望舒的文稿,在前三十年,我只尽了保藏之责,……近十年间(按此文写于一九九〇年),我为他经营编集和出版,做了一部分工作……”
这,也可视为对亡友情谊及这情谊的表达形式的“一个总结和交代”了。
于是,我们找不到怀念戴望舒的专文,因为“无法写”,“别人写好些”,“不写更好些”;但零零碎碎又总是写到,乃至全书有那样突兀的开头,因为相交之深,交往已融入生命,只要是回忆,哪怕不为写他,他还总是会出现,避无可避,甚至该谈自己时也会由他开始说起。
“记忆并不是遗忘的反面,记忆是遗忘的一种形式。”这句话印在本书(辽宁教育出版社,“书趣文丛”第一辑,一九九五年三月一版)封面内折上,然而我在书中找不到出处。也许是编者和出版社加的,但我想作者必定会同意,因为它透露的意味,至少与书中关于戴望舒的心情相合拍。我是这样理解的:
“过去的生活”(这是施原拟的书名)固然有如“沙上的脚迹”,后来的记忆又何尝不是!记忆并不能挽回流逝,恰恰正是已经遗忘了,才需要去追忆回想,然则,记忆(及其文字记录)除了证明有所流逝、有所遗忘外,还有什么意义呢?所有记忆,都只是些“为了忘却的纪念”。在流逝与遗忘的大河中,实物要比记忆与文字更可恃,保藏和整理文稿这工作本身是一种更好的怀念方式。
“最亲密的朋友”,曾经那样美好的情谊,是不存在“记忆”的问题的,已经融入生命的东西,随时随处会浮现,不召自来,挥之不去,这情形跟专门去记它忆它是两回事。况且,记忆并不能全无遗漏,而文字本身的单薄局限更进一步削减了记忆的表达及其意义,那么,写,又有什么意思呢?
如果一定要把那份怀念的心情形诸笔墨,则除了“极度伤感”和“非常寂寞”这八个字,我们又还能说出什么更多呢?!
一九九八年二月
第三部分 书林散叶第26节 “起码也要像菊花”
知道邱世友先生的《词论史论稿》出版了,连忙从嘉兴秀州书局邮购买了一本。
邱先生是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但我只上过他的大课,并非严格意义上的门下弟子。而且八十年代的青年风气,崇尚自我个性,以不尊正统为荣,故老师中虽也有些名家学者,我却并未珍惜机缘去亲近,与邱先生也就从无私人交往、请益问学——勉强算得上的只是一次,听他讲课,觉得是个专注学问、有学识的传统型老先生,心下喜欢,下课后就过去请教几句;他也很高兴,我们在从教学楼到系办公室的小路上边走边谈;记得我问的有纳兰词,更记得穿过阳光清亮的大草坪,周围满是休息嬉戏的学子,那样一个校园青春岁月的好画面。
对邱先生也没有什么了解,只是后来从其他渠道零零星星知道,他除了词学、文论外,还研究过《文心雕龙》,其《刘勰论文学的般若绝境》、《刘勰论〈神思〉——个心物同一的形象思维过程》在“龙学”众多论文中占有一定地位,前者“分析了佛学对刘勰的影响,取得了一些新进展”,后者更被论者在感叹“龙学”萎缩时举作前贤难及的一个例子,赞誉为“论《神思》篇有关想像和形象思维方面的文章近年也有不少,然所论大多未超出邱世友文章已讨论过的范围”。(李平《二十世纪中国学术史研究综述·二十世纪中国〈文心雕龙〉研究鸟瞰》);另外,在一九九九年母校举行的“纪念陈寅恪教授国际学术研讨会”上,他提交过《试论陈寅恪教授的诗词思想》的论文;他还是《词源》的主要修订者之一。
说实话,邱先生的研究课题并不合我的趣味。大学旧物中保留着一份邱先生《中国文学批评史》的听课笔记,但并不是我当时听得印象深、记得详细,恰恰相反,自由散漫的我没有怎么上过课,到临考试,才借了友人的笔记复印一套连夜温习;美好的大学生涯结束不久,伊人也随之而去,我把那叠复印件作为中大听课笔记的唯一“代表”留存着,这纪念物的更大成因,只是在于记录的笔迹和笔迹背后记录的情景。
——说了那么多,好像都是应可不买他的书的理由。事实亦然,对这本《词论史论稿》,我是很难在稀少的闲暇与闲情中挤出时间、提起兴趣,去静心细读的。买此书,只是一份怀念与致敬,作为他那端正方刚的灵魂的一个纪念,供奉在书架上时相晤对,所谓“以书存人”也。因为,邱先生曾有一番对于修身立德的精彩训示,我有幸成为唯一的领受者。
那是毕业前,在系办小楼举行用人单位招聘见面会。我托赖事先已有了着落,但恰巧去办一件事,上得楼来,却见那场面甚令人不快:走廊过道挤满了同学,等着办公室里的单位和老师传唤,大都面色惶然、心神不安;那些原本清纯朴素不施铅华的女孩子,专门拙劣地化妆打扮一番,花枝招展,尤为让人看着心痛;更不堪的,是听闻一些“黑幕消息”,某些原来貌似友善者、或本应相亲者,在“求售”、“推销”过程中人性面目一时立现……就在这一片集市般的喧闹中,忽见邱先生面带不悦排众而出,应该是受了那些“黑幕”的刺激,他全没了讲坛上时常绽现的佛祖般憨厚的笑容,边走边愤愤地说:“商业交易我们应该绝缘,念中文的,就要像梅花一样高洁!”我正好要走,就跟在他后面。他在那道狭窄、陈旧的铁楼梯走下了一半,似乎意犹未尽,立在转角处抬起头,认真地用略带口吃和地方口音的普通话扬声补充说:“起码也要像菊花!”
我站在阴暗的楼梯口,从上而下迎着他四方眼镜片后的炯炯目光,一时像走进了《世说新语》,直面刚正的古人。那时候,人人都还在自顾“搏杀”,至少他的后半句妙语警句,应该只有我一个人听到了。这是我最后一次聆听他的教导,也是大学四年从师长那里得到的最闪光最掷地有声的教诲。夫子口吻,赤子之心。然而我只能默然相对,答不上腔——我想到了达明一派沉痛的《四季交易会》,但也想到了《静静的顿河》里的话:“在这混乱和堕落的年代,兄弟们,不要审判你们的兄弟。”是的,很多人对不起“念中文的”这个清誉,但我心里更多的是凄凉而不是愤怒,对同学们同情而不忍深责(我自己当时也不过是因为幸运,才成为这“交易会”的局外人)。只是,那一刻邱先生的神态和“迂话”,也永记在心,十多年都不曾忘却。“起码也要像菊花”,虽无法时时事事做到,至少在内心保持那样一份情怀,一个标尺,或曰一条底线吧。
就凭那句话,他成为我最怀念的师长。这事多年来在笔记中、致友朋信中不止一次道及,念念不忘。可是自惭形陋,毕业后总不敢去冒昧探访,当面表达敬意。这想起来颇是遗憾,因为不久前,听说他已过世了。
《词论史论稿》出版于今年一月,不知他生前看到了没有。此书论述宋、明、清一五家著名词人或词论家,黄海章《序》中说:“其所发抒,与当代词论家颇有同异”,“不作浮光掠影之谈,不阿附时流之论。所见虽不能无偏,亦可谓能卓然自树者矣”。按诸我对邱先生的印象,所言当不虚,亦很高兴脱俗不群是邱先生为人、治学一以贯之的个性。
黄序评述,不涉此书之外,未能借此对邱先生有更多了解;而除此外全书没有任何其他前言后语介绍。黄先生也是同校的中文系教授学者,此序未署写作时日,但据悉他已于一九八九年去世,然则可以推算,邱先生的书稿是早在我聆听“梅花菊花”之论前已写好了的,拖延至今方得出版。但总算一番心血能留诸后世,责任编辑与责任校对管士光,以及人民文学社,是做了一件功德好事了。它收入“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丛书,社方说:在经济大潮对学术研究的冲击中,他们将“逆水行舟”视为不可推卸的责任,编辑出版此丛书;不强调策划,不刻意编排,不成系统又自成体系,作者不分老中青,不问知名度,著作不计长短——这都是很合我心的意思。尤为可喜的,是装帧典雅优美而又暗合作者气质:封面是淡紫蓝色背景的粉绿团花图案(明代缠枝莲花纹),书名页没那么清艳养眼,却有分教,原来是宋代《满江红·雪共梅花》铭文镜,设计者宋红无意间恰好传达了邱先生的梅花情怀——社方罕有地在封底内折对采用案图作了注明,细节上如此用心、细致,也才使我得了“其相宜焉”的欣喜。
在网上搜索邱先生的资料,所得不多,却见有他作的一首《蝶恋花·怀照禧》。转引为这小文的结束,借以聊表我的怀人之意——这样做不知是否合适,我是把这“蝶恋花”联想为:早已离开校园身在红尘的我,就像告别梦谷之蝶,起码还怀恋着他的菊花——
梦谷深深藏不住,野水荒湾,任汝飘然去。多少狂风兼骤雨,微茫尚见英雄树。
树上繁花红欲吐。拾得余妍,解道忠魂苦。明月有情还似诉,倚窗低护暗香度。
二〇〇二年七月
第三部分 书林散叶第27节 如沐金风
辽宁教育出版社的“书趣文丛”第二辑,收有金性尧先生的一本《伸脚录》。当初我见而未购,因觉此老写的都是些考古辨史的小品,兴趣不大。后来,读到一九九八年四月一四日香港《大公报》上一篇他评扬之水的文章,就用扬的《终朝采绿》书名做题目,惊为心目中的佳文范本之一,我所喜欢的书话“元素”尽在其中:谈的是我欣赏的人和书;充实的内容与婉约的情感相结合,既有介绍、评点,也有“内幕”、旧日珍闻的回忆,还有作者自身的投影;文字随兴散漫,旁生的却是令人眼前一亮的枝节;尤其结尾,疏淡闲言中,是深切的情分与人生感叹。
自此留意。如一九九九年《万象》一卷六期上他的一篇《吉祥寺》,疏疏落落的短文,结尾也有言不能尽的惆怅。当时我的世纪末岁暮笔记有涉及,略为:那年冬至,七十年来月亮最圆之夜,对月有感。读苏东坡冬至之诗,有句云:“何人更似苏夫子,不是花时肯独来”,益有“不是花时”之慨。恰此诗题为《冬至日独游吉祥寺》,而刚看到金性尧的文章,也提到苏诗,虽然不是同一首,也不知道是否同一寺。金文就刊于该期拙作《烟头很短,叹息很长》后,与我风露中宵的往事忆叹相对。但我修行低微,尽是些浓得化不开的情绪;金性尧则到底是饱阅世事的老者,他也在回忆花月佳时的往昔年华、故人胜地畅聚之盛况欢情,但却只写了几百字,一页纸,抵得我多少文字。我佩服他的冲淡和制约,全文简练平淡,基本上是叙述,只有最后一句是抒情,然而读后使人有绵绵无尽的感慨。那最后一句是:“东坡诗云:‘僧卧一庵初白头’,现在连这种境界也不可复得了。”真个欲说还休。(这本《伸脚录》的《后记》结尾,也有点相似,引东坡诗“惆怅东阑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作淡淡而深沉的喟叹。)
这两篇文章写的都是近人近事。所以后来虽曾见过他的几本书,都因专收文史小品,题材不合意,如《饮河集》,是由扬之水作跋,又收有为吾邑先贤袁崇焕辨诬的专文,也都没有买,一心希望他出个专辑“近文”的集子。于折价书店中见到曾放弃的这本《伸脚录》(一九九五年一〇月一版,一九九六年六月第二次印刷),得以重新打量,才明白这是金老近年一个较全面的选本。固然大半还是考释古史之作,但也有近三分一篇幅主题是近、现代的,包括当年在《读书》上读过,因题目犹如七言诗拆开,从而留下印象的一组忆怀友人文章:《人世几回伤往事》、《说着同光已惘然》、《词流百辈消沉尽》、《故人坟树立秋风》等;也包括记旧时书店、说周氏兄弟、谈扬之水等我感兴趣的内容;最后还有几篇悼念亲人的抒情散文。这应是他的最佳选集了,复以廉价锦上添花,更觉欢心,欣然携归。——有时候,书是要回过头去比较才发现最初的好的。
此书是金老在结集时才从报刊上搜集发表的文章选编的,无法顾及写作时间的排序,只“略以内容涉及的人物或事件的时代为依据”(《后记》)。因此,第一部分就是他主力为之、而以前不为我重视的文史小品了。现在挑些有兴趣的看看,觉得其实这类文章也不乏见识与情味,其《人世几回伤往事》称瞿兑之(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