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红颜,我们的手





如此或衷心之论。另外,他喜弄昆曲,常与张允和等就此往来,而一九七八年五月一八日则记有:“阴雨,……与希同(按:其妻,当年北新书局老板李小峰之妹)唱《拾画》和《惊梦》为乐。”如此好情致,可是同年四月二五日记:“最近我还用昆曲歌颂了十一大。”    
    但在这些紧跟和谨慎之下,仍可偶尔见到与时相悖的闪光:一九七七年三月一日记:“方平来,借他译的索尔仁尼琴传给我看。”这传记居然出现在那个时候、出现在赵景深所读书目中,颇为突兀。也许是因为出自友人手才读,也许读时已存了批判之心,但无论如何,总让人窥见一些边缘的、独立的东西。    
    更多地提到的作品属于他治学和兴趣的范围,偶有点评,如称《三国演义》第四六至四八回,“是此书最精彩的地方。”(一九七七年一月九日)余冠英、钱锺书等编的《唐诗选注》,“不是人云亦云,有创见”,但“校勘不甚精。”(一九七七年一月十日、十三日)张静庐的《在出版界二十年》,读了两次,“仍感兴味”。(一九七六年七月九日)增田涉《鲁迅的印象》,“说的是老实话,当然在中国是不适宜于公开出版的。”(一九七七年三月四日)许广平《鲁迅回忆录》第四节谈读书、第五节谈周作人,“颇感兴味”。(一九七七年二月九日)冯雪峰的《回忆鲁迅》,“分析思想较深刻,但行文似啰唆”(一九七七年三月二十二日),等等。此外令我同样感兴趣的,还有那些可见出治学细节、意见的地方,如为了王映霞的来访,他隆重其事,专门抄出《鲁迅日记》中的记载来作准备。(一九七七年四月五日)又如他对资料整理赞同鲁迅《小说旧闻钞》的体例,“按类汇编而不按时代;但亦可按时代而加一个索引……这就可以两全其美”。 (一九七七年二月二十日、二十六日)——零零碎碎的这些,便是这本《日记》对我的最大价值了。    
    《日记》一九七八年四月十三、十七日记有上海古籍社为重版他校注的《英烈传》约其再次修订事。这本讲朱元璋等反元建明故事的演义小说,赵景深早在四十年代就开始研究,五十年代已修订过一次;后来这个一九八一年一月的新一版,我读大学时在校内折价旧书摊上买到一九八五年六月第四次印刷本,当时就有兼以存赵景深于架上之意。他不但进行校勘、整理、订正,以及选用上官周《晚笑堂画传》等作为插图,还汇入了自己的研究成果:其早年写的《〈英烈传〉本事考证》,“根据三十二种著作,替每一回的故事找出它的娘家……这些材料,现在我也都列入各回的注释中去”。(《序》)——这样,这本并不很彰显、突出的旧小说,也就有了难得的价值了。    
    然而,在学者之外,早年赵景深还有另两个角色:文人、编辑。他写过新诗、小说、散文、儿童文学,译过书;长期担任北新、开明等书局及报刊的编辑。这样的身份地位,加上为人热心厚道,使他成为“文坛中朋友最多的作家之一”,从而形成了创作中的一个重要成果:大量的现代作家介绍和回忆录。解放前就结集有《琐忆集》、《文人剪影》、《文人印象》、《文坛忆旧》等,近年,倪墨炎之子倪凡以这些旧著为主,编成一本《我与文坛》(上海古籍社,“白屋丛书”,一九九九年十月第一版)。我购得时曾感叹倪凡所拟书名平实中的大气:将“我”与“文坛”并列。——不过赵景深倒也担待得起。他掌握充实的第一手资料,写出许多不为人知的小节、趣闻,虽然都是篇幅不长的“剪影”体,但文笔生动,颇能抓住个性、特点。如《沈从文》:“他有的是静默,你见了他不会觉得燥热”,“手的轻扬,口的微启,每一个举动都是文雅的”。(按:《日记》一九七六年十二月二十一日记,他写了沈从文、凌叔华、张资平、台静农等人的传略。此未见收入本书,本篇《沈从文》是三十年代写的。——本文所举引该书文章,均写于三四十年代。)    
    其他以记所见所闻叙写的作家独特的人与事,如《丁玲》一篇,谓有次见到丁玲在蓝罩台灯下写作,赵景深惊诧于她的字迹与沈从文十分相似,“可见他们三人(按另一为胡也频)是多么要好了”;这使他想到戴望舒、施蛰存、杜衡这“三个火枪手”,说沈、丁、胡也一样,将“永远是最密切的朋友”——这一笔迹的细节只能留给人感叹,因为后来并不“永远”,而是反目成仇了。而另一些则能令人发会心微笑:他曾为编副刊向钱锺书索稿,因稿已给了郑振铎,钱回信引旧诗云:“还君明珠双泪垂。”(《钱锺书杨绛夫妇》)还有《傅东华》,如何用自己的名字打趣地自我介绍;《钱君匋》,“偶尔兴到,写信给你,会来一个满幅篆字”。(按赵景深早年诗集《荷花》,封面就是钱设计的。)等等。他自己也不无趣事在其中,如以“活财产”换财完婚:“因家贫无力完姻,只得临时赶译了一篇柴霍甫的《活财产》出来,拿了译稿去看徐师,想换一点钱用。”    
    这一记载同时也见出徐志摩一贯的热心助人。该文原题《徐志摩》,收入《我与文坛》时,倪凡易为《忆徐志摩师》,此一“师”字在全书标题中绝无仅有,是编者体会作者用心的贴切之举了。(但我这里举引的其他文章,仍取赵景深原题。)此文记述往事、哀悼逝者,情意是浓的。不过就文字兼美而论,最佳的则是那篇抒情散文般的《西溪》,回忆与戴望舒、杜衡、钱君匋等及其家人畅游,描写如画、情意丰盈,如此旧游雅叙,令人神往。(其他篇章中插入的优美闲笔也不少,如《林语堂》的结尾,记林宅外的林阴道;《徐霞村》的结尾,因徐喜爱南欧文学,而使“我仿佛看见了南方明净的天,嗅着了橘林的香气”。)    
    ——灵动活泼的笔调,正是这些作家印象记与后期日记(按:此处我原文说是“后期文字”,按赵易林先生批评意见而改)的重大区别。那本《日记》读来如此枯燥,也许是因为日记体本身的特点,更也许是要上交汇报等外界气候的影响;也许来自学术专攻的变化,还也许是老来文笔衰颓的自然现象,但无论如何,他早年写的文坛逸事要更使人喜爱。后来,他就真像《荷花》集内那首《一片红叶》写的:“诗的兴趣一丝丝 / 从叶里抽出来了。”将《日记》和《我与文坛》对读,我无疑要怀念他从前那种“荷花”的香气。      
    二〇〇三年四月下旬


第三部分 书林散叶第29节 从花花草草到棉花水稻(1)

    关于鹤西,我最早是九十年代初期在《读书》等处看到他一些零星文章,尤其一篇《斯密斯的老话》,是饱看世事的老者含着智慧与失望的感慨(我们从时间那里“得到的是一些价值有限的东西而失去的是更为宝贵的”,等等),却又寓幽凉于平淡,从此留下了印象。但直到读了周国平的《有这么一本书》,才真正喜欢上这个陌生的老人。    
    那是鹤西读到周国平《悲观·执著·超脱》一文,心有所感,将自印来作八旬自寿的《野花野菜集》寄给周。收到书,周说:“一种寂寞和一种热闹同时扑向我的心间。”读后拍案叫好,为此书只能自费印刷不平,旋又释然:“这一份冷清……怎知不也是作者自然的选择呢?”因为鹤西“年轻时也是文学圈子中人,但从三十年代初就跳了出来,改行学农,从此以农为业。”周国平引用他早年《中秋夜》里的话:“他总梦想要对生活告一个假,能够活着,同时却又在生活之外。”然后说:“他后来的确告假了,向那名利场中的生活,包括文坛,竟告了这么长的一个假。”并指出:“正因为此,他为自娱写的作品就有一般卖文者不易企及的真实动人的韵味。”周自认:“我自己对职业化的写作素怀戒心,要我改行,我却舍不得。真改了行,好兴致能否至老不衰,不被琐碎的日常生活磨灭,就更不敢说了”,因此,他明白这老人之不易。在介绍了鹤西淡淡写来的淡淡欢喜淡淡哀愁(这是鹤西在《流星》中自述他所喜欢的情致)后,周国平引鹤西给他的信,说也向往周文中“由执著而渐近超脱的境界,只是悲观与时俱增,老而弥甚。我(周)知道我没有能力抚慰他(鹤)的悲观,我该自问的是我有没有能力学他的执著和超脱。”    
    读了此文,便想找鹤西的书。因为,那样的“告假”,那样为自娱而写作、跳出文学圈、放弃虚浮的文学而埋首于与植物、土地打交道的农事,正是与我心相通的、为我欣赏的,何况周文所引的鹤西几段文字,其风格颇合我意。    
    “唉,只是你们到哪里去找这本书呢?”周国平如是叹息。到一九九七年九月,我终于邮购得了上海书店一九九七年五月第一版、收在“文苑春秋随笔书系”里的《初冬的朝颜》,喜如何之。它分为“野菜集”、“初冬的朝颜”两辑:前者大部分是青年时期的作品,与诗文合集的《野花野菜集》相比,是只有文,没有诗,计五九篇;后者则为近作,连前言、代跋计三十七篇,合共只有十一万字的一册小书。    
    得后即于丽阳晴日和绵绵冷雨天的数日间读毕。果然是适合秋天读的好文字、好情怀,无论是略有废名风格的创作性少作,还是晚近转趋平淡沉吟的记述性篇章,都耐人咀嚼、沁人心脾、发人幽思。我又有了当年初读刚“出土”的张中行、台静农等那种私心隐喜,又找到了一个冷僻角落里对坐听谈的倾心老人。    
    书前有扬之水《序》(扬收入其《终朝采绿》时题为《依旧野花野菜》),说正是周国平把《野花野菜集》带给她,才得与鹤西“相识”。她评鹤西人与文:“超然物外的洒脱通达与立足人间的一丝不苟”;“语气总是平和的”;“曰野花野菜……生也从容,绿也随意,免受修剪之苦,免遭割顶之灾,远在观赏者视野之外,惟一缕青草气息散散漫漫若有还无”;放弃文学,“未尝不是幸运——风风雨雨几十年,竟大致平安走过来”;“其实文学本来不是职业,而只是人的一种修养……平生学养与识见,一见于余事作文的自如与潇洒……这是‘中文系’以外的功夫了”。    
    这和周国平说得一样的好,都是我所同意的、心向往之乃至躬自为之的。    
    与此书同时购得蒋天枢的《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增订本)》和沈从文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增订本)》,我以一句“雍容进退自古难”概述之。特别赞赏鹤西的“进退”要比陈、沈从容,因为他“入行”时间不长即改行,退得快;还因为他不像陈、沈那样是被强大政治压力“逼退”、打入冷宫。他由文而农的原因包括:喜欢北平大学农学院“那醉人的槐香”(鹤西极爱树木,文章里多次写过,故“槐香”一说并非矫情);“而促成其事的则是高中毕业前译的卡柔尔的《镜中世界》(按:即《爱丽丝漫游仙境》的续篇),这笔稿费给我提供了学费”;又因他译过安得列夫的《红笑》,北新书局接受了而迟迟没有出版,后来却出了梅川的译本,于是惹起争端,“由于自己的幼稚浅薄……诬人抄袭,因而和鲁迅先生展开过笔战。却也要深深感谢鲁迅先生,这提高了我的认识,最终放弃了以文为生的梦想”。以上见于《不幸的书稿》一文。此外,《书的故事之一——相知》中又说:“如果不是有些富家子弟时常表现瞧不起我这(图书馆)小管理员,我是不会舍弃这些朝夕与共的朋友们(指书)而决心去学农的。”    
    这种种原因其实都很琐屑,要使一个人作出那样重大的人生选择,必还与他的性情有关。鹤西曾与废名相交颇深(废名《莫须有先生传》里有以他为原型的人物,《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则缘于两人一次相见,见《怀废名》),不但早期文风颇近之,性格也有相似之处:天上人间处处关情,为可爱的人生微笑堕泪;然而又性情淡,名利心淡;避热闹,爱清净,独守自我,“兴来每独往,胜事还自知”。    
    看看他写的:    
    “自己是自己门前卖花人,那条小巷也正是自辟的蹊径。真的,明早醒来,我将不知道我的一篮花果是几时都卖脱了。”(《卖花》)    
    对诗文他从来有清楚贴切的认识:“犹如你们女孩子有时好好地打扮一场,却只得到一个寂寞的欢喜也。”(《行路二》)    
    只爱自适其适:“我可以除了照顾我自己的内心以外,不必再追求什么身外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