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红颜,我们的手





新范罚   ?br />     只爱自适其适:“我可以除了照顾我自己的内心以外,不必再追求什么身外的东西。”(《漫读散记》)    
    ……    
    这样的人,就自然会安然于“菽稷随时艺,即事多所欣”(作者集陶渊明诗)。而一份诗情文心,也在农学背后虽点滴却清澈地保存下来——《家在何方》记,十年动乱中,一些文史古籍在更多的农学书籍的掩护下得以保全。这正是一个极好的象征了。    
    但是,正如同陈寅恪、沈从文一样,鹤西辞拥挤大道而去自辟冷径独种菜花,这种进退雍容并不等于就成了无虑的神仙。所谓处处关情、微笑堕泪,野花野菜遂有了淡淡的叹息,郁结着种种苍凉:    
    “他常常需要到一个远点的地方去,有时候是雨天,有时候是晴天,他踏着一磴一磴的石级回来,多么平凡的事,一个人回自己的家。虽是秋天了,还有点热,他上完一段石级,抹抹额上的汗。他是带了淡淡的期望,淡淡的欢喜回了,没有什么,太阳晒得有点温暖,他就带回了这一个温暖。……(有那么一天,)什么时候了,我们这朋友还没有回来,他可是一位赶脱了车的乘客?”(《断片——拟阿左林》。按:周国平在《有这么一本书》中引了这段话后说:“读了这样的文字,谁能不觉得身上有点温暖,而心里又有点凄凉呢?”说得好。)    
    “我见过必然的事和偶然的事是太多了,以致终于模糊了它们的界限。”(《余生漫兴》)    
    “看似日新月异的大千世界,竟是一个封闭的杂技场,人们在这里观看各种重复的表演,舞台上虽然热闹非凡,但场中混浊的空气却不免令人昏昏欲睡。”(《爱默生与时代》)    
    “购得《知堂小品》以来,不知为什么,我读到书中一九四五年所写的文章时,心头总觉得有一种留赠后人之感。果然解放之后就很不见再有这类的文章了。”(《追忆知堂老人》)    
    “我有幸活了一把年纪,与争论的双方也是同一历史长河中漂泊过来的,风雨同舟,不会毫无同感,只是索居多年,一切都已成追忆了。”(《礼失而求诸野》。按:此文除此怅然语外,对近年“道德理想”之争双方的评析极得当。)    
    废名曾写“看得梅花忘却月,可怜人影不知香”一联赠他,并有题记:“人道同衾还隔梦,世间只有情难懂。然则必有异梦而同者矣,斯则可悲。”他当时的感觉是:“异梦而同,怪好玩的,为什么可悲,我没有细想。”直到如今,再三揣摩才明白过来,然而,“已不能起废名于地下共话,而不胜挂剑之思了”。(《〈纺纸记〉序》。按:我以前在废名《纺纸记》中读鹤西此序时也不能明白,现在再细读,也好像隐约知道“异梦而同”是什么意思,又为何可悲。)    
    ……    
    如此种种,读来每生悲凉惆怅之同情。


第三部分 书林散叶第30节 从花花草草到棉花水稻(2)

    而且还别有启发者。《〈纺纸记〉序》又引了废名一句话:“人生的意义不在于它的故事,在于渲染这故事的手法。”来说明他读废名《桥》的感受。我觉得,这真是一句有大见识的话,不仅可以论文学、可以说明像废名那一类作品,更可作为人生的一个大比喻。    
    只是,原本说那句话的人,后来终不免也像很多人一样,用另一种手法去渲染下半生的故事了。鹤西在《致蹇先艾的信》中说:“然而废名在解放后是有较大转变的……,而我却依然故我。”我不由再次感到,鹤西的弃文从农是多么幸运:以水稻专家终此生,做着实实在在有益于人世的工作,而且因此避过了士林风雨,得保本身的洁净;同时又反过来去除了文学的杂质,保全了文字的干净。    
    我是愿取鹤西这种渲染人生故事的手法的,包括他对人生的态度和认识,也包括他那些“淡淡的欢喜淡淡的哀愁”。    
    ——以上,基本就是一九九七年九月秋雨中关于《初冬的朝颜》的读书笔记。    
    此后,零碎地读到重新进入文坛视野的鹤西新作,包括《废名讲诗》;找到废名与鹤西有关的一些文字(包括书信、诗歌、序跋),他用“池荷初贴水”形容鹤西散文的“简单完全,新鲜别致”;希望鹤西“农事多暇,惠我好音”……    
    却也读到止庵一篇《“初冬的朝颜”》,说:一九九九年初,他通过扬之水得到此书,很喜欢,想要与作者联系;却旋即接扬告知:鹤西已刚刚去世了,享年九十二岁。    
    扬之水真是位有心人。二〇〇三年六月,我收到她寄来的邮包,居然是一部《鹤西文集》!我似乎从未向她提到过私心倾慕鹤西,她却知我情味而赐赠,乃是双重的喜悦了。——扬之水与周国平都是我极欣赏敬佩的人,又都共同喜爱鹤西,这种兴味暗合,是读书中最可赏念的缘份。    
    《鹤西文集》由蒋志农等编,云南美术出版社出版——鹤西后来是云南农业科学院院长,以本名程侃声行世——二〇〇二年十二月第一版,二〇〇三年一月第一次印刷,只印了一千五百册。此为鹤西身后结集,其女《后记》谓乃按其生前愿望出版。正文包括:    
    一、诗歌《野花集》。    
    二、散文《野菜集》、《初冬的朝颜》——上海书店的《初冬的朝颜》即由这两种组成,但《文集》比之多出九篇。又:鹤西于一九八七年自行印制的《野花野菜集》有自序,上海书店版未收,此《文集》则置于《野花集》前。    
    三、杂文《居京杂记》(中间颇是奇怪地插着一篇《“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应该是别人写他的通讯之类)。    
    四、译诗(《奥玛四行诗》选译。鹤西颇自负他的译本在众家中最佳、最传神,又说对此译稿比他自己的诗文更看重,亟亟望能出版,有关意思多次见于他致扬之水信。不过现在《文集》未能收入他原本设想的插图)。    
    五、译文一篇。    
    六、书评一篇(即《废名讲诗》。在致扬之水信中他说因此文“自己觉得很对得起亡友,还了他‘全人’的面貌”)。    
    七、书信。    
    八、谈话。    
    附录鹤西选录的其祖父诗钞(前有钱基博撰的其父亲家传)。    
    虽然已比《初冬的朝颜》(该书的扬之水序移作此文集代序)多出许多内容,大觉欢喜,但仍有一些佚文(如我一开头说到的,刊于《读书》一九九三年十二月号的《斯密斯的老话》等;以及他在书信中提到的,为《周作人书信集》写的跋,以简短札记“感事伤时”的《乱弹琴》等)。——不过,他在致扬之水的信中也说了,没必要都出全集(甚至说如果废名还在,他会劝废名不出全集)。    
    另排校失误也时见。但庞宇的装帧设计很不错。朴素的封面,书名旁用朱文闲章“门外行者”,下配以闲花杂草图样。两者都是鹤西旧物,废名三十年代为其《琴》集作的序(《文集》移为《野花集》代跋)谈到了那方印;那水墨花草,则出自四十年代其学生为他制作的书签(书前照片收有全图)——它与表示鹤西“初冬的朝颜”之意的牵牛花,并用于正文不同内容的页边装饰。又书前有照片与手稿一组,包括废名与鹤西妻子的手稿。    
    ——总是一部欢心美意的好书了。    
    只是,得书后曾见有网友问起鹤西,我立愿待手头事情稍一完结、书房重现新天后便好好读此文集,以重写一篇完整的介绍文章。然而至今却仍没能安排得过来。现在因为一点机缘,算是略补此憾吧——    
    今天“霜降”,本来要为《信息时报》的“书房花木”专栏写最后一篇,打算缀拾一些零散的花叶;首先点到阳台上开得正艳的牵牛花,却因此想起鹤西《初冬的朝颜》,而鹤西又从年轻时即爱恋花草树木、文章处处绿痕红片,后来则坐言起行,将这爱好化为具体工作,研究农作物、先棉花后水稻,也总离不开植物,遂觉得完全可以说说这一方面,与牵牛花合为独立一篇。于是写下了计划外的《那时双鬓却无霜》(把专栏压后终止),同时整理以上旧聚书录、读后感电脑录入,消磨了一个清阳秋日。或许,这暂时稍能对得起鹤西给我带来的欣悦吧。    
    写那小文时,重翻了一下当年初秋坐阳台花木间所读的《初冬的朝颜》,找出一些花木佳语。因专栏篇幅所限,有两句没能用上,它们虽属鹤西少作,却完全可以用来形容我对其文其人的感受况味,故抄在这里:    
    他写《栽花》:“有时真感到疑怪,怎么枝枝朵朵就一下都开得这么好看,‘骤惊春在眼’,连一霎的犹豫也是没有的吗?”    
    在《为拔钊题端午姑娘纪念册》里,他对花季死去的女子表示了这样一种达观:“然而花落了才有果子,那么,让这个果子留在你心里,且在你的心里成熟罢。”    
    ——鹤西于我,正是那样眼前一亮的好花;他那从花花草草到棉花水稻的极美的人生旅程虽已走完,却是可长久在我心底回味的果实了。    
    二〇〇四年十月二十三日,霜降之夜。


第三部分 书林散叶第31节 《西游记》:对人的失望

    陈独秀说《西游记》唯一可取的只有研究当时语法的价值(《〈西游记〉新叙》)。这话未免学究气,但《西游记》的语言确是极有趣的,书中故事与人物人们早就熟悉,然而此书的魅力却能长盛不衰,其语言当记一功。比如,天兵天将来攻花果山,正在洞内与手下分饮偷来的仙酒的猴王闻报,公然不理道:“今朝有酒今朝醉,莫管门前是与非。”又说:“莫睬他。‘诗酒且图今日乐,功名休问几时成!’”令人喷饭。至若钱鍾书《吃饭》引猪八戒对小妖说的:“不要拉扯,待我一家家吃将来”;汪曾祺《跑警报》记女生乐得有人伺候、男生正好献殷勤之状,引孙悟空的话:“一来医得眼好,二来又照顾郎中,正是凑四合六的买卖”。——可见《西游记》的幽默语言深入人心,不限于市井也。    
    故此,胡适为汪原放整理标点的亚东版《西游记》作考证一文,最后得出结论:此书并无“微言大义”,只是部“很有趣的滑稽小说……他(作者)至多不过有一点爱骂人的玩世主义”。也就是说,他认为《西游记》的价值只在于诙谐玩世,让人图个乐子消遣的。    
    胡适又说,这篇考证本不必做,只因此书数百年来被“太聪明”、“不肯领略那极浅显明白的滑稽意味和玩世精神”的人弄坏了,儒释道诸家各将其作为本门解说,即被人为地添上正经的使命,他才要考证而纠正之。    
    不幸的是,我一方面感到胡适对“妄想透过纸背去寻那‘微言大义’”的批评正中下怀,另一方面却真的“正中下怀”了:自己知而不行,恰成为胡适嘲笑的自作聪明之一种。因为,我就竟从这书的笑谈谑语背后读出一些沉重的东西来。    
    在四八回中,唐僧见商贩冒寒涉险在结冰的通天河上行走,便道:“世间事惟名利最重。似他为利的,舍死忘生;我弟子奉旨全忠,也只是为名,与他能差几何!”——吴承恩冷眼一扫,便见尘世众生,殊途同归,且消解了取经大业的神圣,把它降为世俗营生的一种了。    
    而在其他地方,吴承恩更多的是将冷眼直接射向取经主脑唐僧。几乎每次历险故事的开头,都有一段程式化的描写:唐僧见山水险恶,总是心惊胆战地问可有妖怪虎狼,或担忧求宿之所,而孙悟空总要谈笑开解或劝导一番:“师父,出家人莫说在家话”(三十二回);“似你这般恐惧惊惶,神思不安,大道远矣,雷音亦远矣”(八十五回)。    
    好一句“出家人莫说在家话”!行者不愧叫“悟空”,他的觉悟境界比号称高僧的唐三藏像样多了。唐僧前生是如来高足,今生则自幼为僧,深研佛理,又得传授《心经》,道行本当最高,出发前“心生魔生心灭魔灭”的一番高论也让担心路远魔多的众人夸赞不已(十三回)。然则为何屡屡与弟子一比就比出在家形象呢?盖因他今世托生为人也!一为凡人,便有种种思想挂碍,修再多道明再多理也都难完全超脱。而孙悟空是天孕石生的猴子,得天地灵气和兽类身躯,本质最为原始,他“心无挂碍”,所以反是他常用《心经》来开导师父,又批评师父:“未曾上山,先怕妖怪;又愁雷音路远,不能得到;思念长安,不知何日回程,所以心多梦多”。——谁让他的师父身为脆弱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