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红颜,我们的手
——这话还有后半句:“我写作,为了让光阴的流逝使我安心”。光阴流逝,对博尔赫斯跟对其他青春相伴的东西一样,都疏淡很久了。但我安心,因为他以及他/她们、它们,始终安静地存在于我心灵的狭小空间里,冥冥的时间中,永远相关相连;然后,被一些偶然的因素,推拥到我的脑中、笔下来重温,共处一个下午。
比如,那本书之所以会掉下来、从而唤起我对博尔赫斯的回忆,是因为我将书搁在伏于窗台的蓝窗帘上面,暖风一吹,蓝窗帘把它掀落地——就在那一刻,博尔赫斯来了。他来自天空,由风载送。
一九九四年三月二十六日下午;二〇〇四年十二月删订。
附记:在大学图书馆所借而撕下的《巴别图书馆》等四篇,一九九六年一月时选用了一幅图片做书衣、装订成小册子。图片是艺术品“另类书籍”,摊开的一部古籍,两边书页挖了洞,里面是一双眼睛。——这恰好合衬极爱书籍的博尔赫斯,他晚年目盲,但等于把一对炯目从现实世界移至书中来打量本质。这小册子,自取“书”名:《图书馆残片》。
又:架上博尔赫斯的书,另还有两本得来有类似特别意思的。广州美院曾有一间在小众圈子里颇出名的“博尔赫斯书店”,好友罗生在此买过《巴比伦彩票——博尔赫斯小说散文选》(王永年译。云南人民出版社,“拉丁美洲文学丛书”。一九九三年九月第一版,一九九四年六月第二次印刷),后来他又另行邮购了;一九九五年二月,我在他处见到,让他送一本给我,恰巧拿走的就是他在博尔赫斯书店买的、盖有刻着博尔赫斯头像售书印章的那本。随后我们一起畅逛书肆,在该店见到我大学时借读过的旧版王央乐译《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集》,被作为“镇店之宝”陈列而不卖;但我在此购得《生活在迷宫》('美'莫内加尔著,陈舒等译。'上海'知识出版社。一九九四年四月第一版),这是由博尔赫斯友人所写、博尔赫斯生前问世的唯一长篇传记,总算能在博尔赫斯买博尔赫斯了。
第三部分 书林散叶第38节 我的四月,我的荒原
三月最后一天,下班时分,突然下起雨来。绵雨春昏,取车时,忽然留意起车棚前那一小块荒地:四瓣圆叶的小草开得密密麻麻,中间有几枝小树苗,大概是旁边的紫荆树落下的种子野生的,车棚边缘就探出紫荆树的几条枝叶。雨打得棚顶很响。密雨、绿草,而荒地一角是一堆瓦砾——我想,明天是四月,该读《荒原》了。
西·康诺利说:“我们应该年年四月都重读《荒原》,它是战后人们精神幻灭的缩影,‘仅仅是精神空虚的人的希望’。”(《现代主义代表作一百种》)一九九一年十二月看到这段话,我在旁边写下:“好的,明年四月读艾略特。”
只是,一九九二年的四月我却忘了这回事。到一九九三年四月一日,愚人节,也有雨,雨中大院的草木撩起心底小小兴亡,这才想起了《荒原》著名的开头:
“四月是最残酷的一个月 / 荒地上 丁香在生长 / 把回忆与欲望 / 掺合在一起,又让春雨 / 催促那些迟钝的根芽。”
当时买到了黄耀明的CD《信望爱》,我把这几句抄在那唯美的文案歌词书上。但接下来又写道:“然而春雨已歇,夏意又起,只不过在愚人的雨中,给艾略特的笔刺痛了一下,稍重堕,即再飞脱那荒原,轻握住,后达明主义的手。”
“春雨已歇”只是暂时,事实上那年的四月几乎下了整整一个月的雨,让我心中无法安宁,前尘幻影,纷纷扰扰,只想奔突走避。而“重堕”、“再飞脱”云云,则可见出自己的多重性造成的飘荡,在精神世界与现实世界、悲郁与欢快、沉重的艾略特与挣扎着走出沉重的黄耀明之间,出出入入游移不定。总之,始终还没有读《荒原》的心境。
到了今天,因前几日重翻《现代主义代表作一百种、现代小说佳作九十九种提要》,再看到西·康诺利那段话,加上目睹那片小小的野草地,终于使我认认真真地啃下了《荒原》(赵萝蕤译本),在一九九四年四月第一夜。
我读到爱的伤害、不忠、遗弃、强暴,以及漠然无所谓的肉欲。读到生之无聊,死之毁坏。读到曾经高大漂亮的青年,曾经是“风信子的女郎”,都变成了白骨。读到死人在大街上流动。(是地狱太满了溢到人间,还是人间尽被摧毁成行尸走肉?)读到“我们曾经是活着的现在也快死了 / 稍带一些耐心”。但也读到“既不是活的,也未曾死”的空虚,一方面时间在催逼,一方面又不知明天该做些什么。于是,理所当然,读到了对生活的告别,“明天见,明天见”——明天见到的还不是一样,我们告别的只是美好的生活,却在重复行尸走肉的日子。
为什么西·康诺利说这是“精神空虚的人的希望”?是不是因为《荒原》后半部分提出的,具东方佛教色彩的“克制、舍予、慈悲”,可以成为我们开启监狱的钥匙?艾略特想向东方的佛祖求救吗?“烧啊烧啊烧啊烧啊 / 主啊你把我救拔出来”,据介绍,这一段源自佛教故事,说是佛点拨:因为感官在燃烧,故感官所触的世界燃烧,只有厌恶一切感触,才能尽扫情欲,人即自由,自秽行中获解脱。但事实上,在今天,我们已有了足够的、乃至过分的厌倦和厌恶,却仍无法得以解脱自由。
我这样理解全诗的结尾——
“我什么时候才能像燕子——啊,燕子,燕子
阿基斯王子在塔楼里受到废黜
这些片段我用来支撑我的断垣残壁
那么我就照办吧。希罗尼母又发疯了。
舍己为人。同情。克制。
平安。平安
平安。”
——艾略特不知春天几时回来,能像燕子一样歌唱、自由飞翔,他在西方精神世界再也找不到答案,只能用对另一个世界——东方精神世界的一知半解的片断,来支撑断垣残壁;疯狂又发作了,只好姑且一试佛的教义,祈求心灵平安。
实际上,我们东方人完全可以回答艾略特:我们同样走投无路。我们同样没有支撑和救星。你在东方佛经找到的片断,同样作不了精神空虚的人的希望。这个世界,“环球同此凉热”,到处都是荒原。
我的肉体和生存是平安的,平安是福,连爱情都平静下来,只剩下结婚成家的准备……但,主啊,请原谅我心中与日俱增的空虚,和无可挽回的绝望。
荒原,只剩下回忆与欲望,以及心中一些虽未死却变得迟钝的根芽。
真的,没有什么比那开头几句更恰当的描写了。这就是《荒原》的结尾远没有开头出名的原因。结尾只是勉强的希望,开头才是贴切。
读《荒原》时,我的是《悲情城市》。原本觉得这些音乐是喜多郎式的恢弘、清丽,但在《荒原》中,却分明听出了一种凄清,真正的悲情城市。
四月恰又是我们中国人拜祭死者的时节。清明已近,今日去拜山扫墓,然后回到已没人住的老屋祭祖父(他是火葬,骨灰盒存在老屋)。把两支烟与纸钱一起烧给死者,坐在祖父生前睡之坐之的躺椅上,自己也点上一支,第一次,我有了与他贴近的感觉。对祖父没什么印象,所以以前拜祭总不带感情,这回许是心境一天天颓暮了吧,我在他整天呆着一直呆到死的地方坐下来,仿佛默然相对,各自抽起一支烟。
在一切都安定到了死寂的地步,在空虚已不能挽救的时代,在与死者有了贴近心情的年纪,走入荒原——不是当年自己也用诗写过的荒原,而是真真正正的荒原。
一九九四年四月三日夜;二〇〇四年十二月略删订。
附记:在二〇〇〇年的四月,还读过一次艾略特,是整本的《艾略特诗选》(赵萝蕤等译。山东大学出版社,“世界诗苑英华”。一九九九年一月第一版)。其时,正是大学毕业十周年重聚同学会之前、整理编订与周生罗生的“三人十年书信辑”之中,艾略特的诗句,许多都能应对着时日的心事。特别是一些《荒原》之外新读到的,恰如见自己的流水十年身:“我祈求让我忘记 / 这些使我对自己讨论得太多 / 解释得太多的事体 / 因为我不希望再转动”;“回忆中一种重新考虑后的热情”;“计算着不是我们的时间的时间”;“老人衣袖上的灰尘 / 全是烧过的玫瑰留下的灰烬”;“我依然故我 / 知道自己却成了另外一个人”;“我们唯有活着,唯有长叹 / 不是让这个火就是让那个火把生命耗光”;“我的开始之日便是我的结束之时”……为之浩叹!
第三部分 书林散叶第39节 一个伪币制造者;一只蝴蝶(1)
今年(二〇〇一年)是法国作家纪德逝世五十周年,我再次想起了他那部奇特的名著《伪币制造者》。说奇特,不仅在作者和书,还在于我的阅读过程:话说八十年代有一篇写迷惘青年的争议小说《无主题变奏》,里面那个不求上进、拒绝社会现实和“自我设计”(一反当时我们社会热气腾腾的主流)、做人和过马路都恍恍惚惚心不在焉的主人公,总是在读《伪币制造者》。当时念大学的我,深为之感染,便去图书馆借来纪德此书,但是,竟读不下去,未终卷即归还了;过了段时间,不甘心,再借,结果还是一样。那时我可是有足够的时间、精力和趣味去刨书的,大学四年,共读了五百种书,但这本却是我读书经历中唯一有此两次阅读失败的奇遇者。
然而因为《无主题变奏》中的主人公形象太令我难忘——我至今仍怀念小说的作者徐星,虽然他似乎只写了这一篇佳作便杳无声色,在八十年代那如此灿烂的夜空一闪而过耸人耳目,旋即星沉海底——而纪德,他曾影响过这样一个迷惘、恍惚的青年,遂使我一直对他抱有兴趣。(说起来,《伪币制造者》就是一部关于小说和作家的小说,一本关于书的书;它本身又在另一部小说里“显灵”,这也是饶有兴味的。)
纪德的其他作品也读过一点。到二〇〇〇年秋日,买了李玉民和由权译的《纪德散文精选》,乘兴把手头有关的二十多篇文章读了一遍,虽然大部分是以前已读过的,但那回因为集中和专注,算是可以拼凑出对纪德的一个总体印象了。
这印象却是破碎的,是一堆矛盾的奇怪组合。原因首先在于他自己的多样性。这个人的最突出之处可用两个词来概括:多变,矛盾。“我从来不是什么,我总是在变成什么”,“我讨厌某种坚定不移的始终如一……以及害怕自相矛盾的心理”,这是他自己说的。“老超越前去……不断修正,不断扬弃”,“浮士德那样的追求无尽……纪德的价值就在他的演变上,在他的出名的不安定上”,这是卞之琳上世纪四十年代在《新的食粮》译者序中说的。纪德的变化既针对社会:“他着迷于不断摧毁价值的旧金字塔,重建价值的新金字塔”;却又针对读者:“他先在读者的心里诱发一种信仰,而后通过批判破坏它。他这样不断破坏已经建立起来的东西”(邵燕祥《纪德的知音》);更指向自己:虽然他的书名偏爱重复,可是,“他的每一部新作,大概总是站在对立面,驳斥他的前一部作品吧”(李玉民,《纪德散文精选》译者序《同几个纪德对话》),“他是一个最‘忘我’的作家”(王辛笛《忆盛澄华与纪德》)。即便在同一时期,他的内心、思想也都在矛盾着。他自称这是来自遗传:父亲是南方人,南方的开朗明快使他倾向于官能的乐趣;母亲是北方人,北方的深沉持重使他倾向于内心体验……
但是,他又总在强调不变、协调:“我憎恨游移”,“一种总想协调的要求折磨我”,“我检讨自己的一生,发现其主要特点远非前后不一,相反正是始终如一”。怎么解释这一矛盾呢?(又是矛盾!)
可以这样说:“变”,正是他的“不变”。“一种不变贯穿我的变,我感到的多变,却总是我”。概而言之,他的一生只有一样是不变的,就是总在变;只有一样是永远协调的,就是永远是个矛盾体。
而往深处看,他所谓“始终如一”的落脚点是“却总是我”。用爱伦堡的话说,纪德“除了自己的热情的折光以外,不曾在自己面前看到任何别的东西”。正如鲲西《“我从来不是什么,我总是在变成什么”》中指出的,爱默生的两句话:“相信你自己的思想……”,“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