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1
有发现用得有毛病——实际上他的国籍是摩纳哥),为招呼电梯而按铃的姿势,开电梯的本人,从大旅社这个潘多拉盒子②里冒出来的整个木偶戏剧场沿幕的人物。这一切都无法否认,终身在此。而且,象一切人造的东西一样,没有繁殖能力。我并没有参与这种变化,但至少这种变化向我证明在我的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事情毫无意义,是自在的——而我刚象一个游客,开始游览时,太阳在面前;待他看见太阳到了身后时,便得知时间已经过去了。
①经理将“祖籍”origine说成了“特点”——originalité。
②潘多拉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她有一个神秘的盒子。这盒子一打开,世界上所有的灾难、坏事都冒出来。
我累得骨头都碎了,我发着烧,睡觉必需的物品一点也没有,不然我早就睡下了。至少我想在床上躺一会,可是面对这一大堆强烈的感受,我反正是无法歇息的,又何必呢?这一大堆强烈的感受对我们每个人来说,不等于他的物质躯体的话,至少也等于他的有意识躯体,因为包围着这个躯体的陌生事物,虽然强迫它在一贯保持警觉的防御基础上进行感知,却也能将我的视觉、听觉、所有的感官保持在很受局限、很不舒服的姿势上(即使我把腿伸开),就象拉巴吕红衣主教①在笼子里的姿势一样,既不能站,也不能坐。在一间卧房里,我们的注意力要求将一些物品放在这里,待习惯了又好像将这些东西搬走了,给我们自己腾出地方来。可是在巴尔贝克的卧室里(仅仅名义上是“我的”卧室),我觉得没有一点空地方,房间里塞满了不认识我的器物。我向它们投去戒备的目光。它们也报我以戒备的目光。它们丝毫不在乎我的存在,现出我打扰了它们正常生活秩序的模样。在家里,一星期当中我只有几秒钟听见我的挂钟走动,那就是我从沉思默想中走出来的时候。旅馆里这只挂钟则一刻不停地用一种陌生的语言连续说着可能使我极为不快的话语,因为宽大的紫色窗帘默默倾听,不作回答,但是那种态度,与人耸耸肩膀用以表示看见一个第三者使他们很恼火极为相似。房间天花板很高,窗帘赋予房间几乎一种历史意义,简直能叫人觉得它很适于暗杀吉斯公爵②,以后又适于库克旅行社的一个导游率领旅游者前来参观③,但是决不适于我的睡眠。沿墙有数个玻璃小书橱,它们的存在对我是个折磨。特别是房间中横着一面全身大穿衣镜,这东西搞得我心慌意乱,如果不挪走它,我就觉得自己根本别想放松下来。我不时抬眼望望天花板——在巴黎,我房间中的各种器物不妨碍我的目光,不比我自己的眼球更妨碍,因为它们只不过是我的各种器官的附件,是我自己的一种放大——天花板上方是旅社最顶端的平台,是外祖母特意为我挑选的。库斯草的气味将其攻势一直推进到比我们看得见和听得见的更为幽密的地方,推进到我们感受到各种气味的特点的地方,推进到了我最后的战壕里,几乎推进到了我的内心。我不无厌倦地用惊慌不安的鼻子去嗅,以这种无益的不断反击去对付它的进攻。再也没有地盘,没有房间,没有躯体,只有一味受到将我重重包围的敌人的威胁,热度一直侵入我的骨髓,我孤立无援,我真想死。就在这时,外祖母走了进来。立刻,无限的空间向我受到压抑而要扩张的心敞开了。
①让·拉巴吕(1421-1491),本为路易十一之神师,后来为红衣主教,因为与斗胆查理进行秘密谈判,被路易十一关在洛什城堡国家监狱中,在铁笼中度过十一年,后来经教皇西克斯特四世干预,获得释放。
②吉斯公爵即亨利一世(1550—1588),他于1588年12月28日被觊觎其王位的亨利三世在三级会议上暗杀。画家保罗·德拉洛什(1797—1856)曾据此画了一幅油画,勒巴吉及加尔麦特于1908年亦据此事拍成电影。
③汤姆斯·库克(1808—1892)于1841年组织了一次“快乐列车”旅行,这便是他那鼎鼎大名的旅行社的起源。他死时将旅行社作为遗产交给了他的长子。
她身穿一件高级密织薄纱室内便袍。在家时,每逢我们这些人中有哪一个病了,她就要穿上这件便袍(她说,她穿了这件衣服很舒服,总是将她做的事归之于自私的动机),这件便袍是为了照顾我们,看护我们的,是她的佣人服,看护工作服,她的修女服。佣人和看护对人的细心照顾,她们的善良,人们体会到的她们的优点,人们对她们的感激,都更增加了她们对人的印象,她们觉得人的外表与内心不同,人自我感到孤独,自己背负着头脑中思想的重负、自己的生活欲望。我知道,我和外祖母在一起时,不论我内心多么忧郁,它都会被更大怜悯所接受。我的一切,我的烦恼,我的欲望,在外祖母那里都会得到支持。用以支持的东西,便是她保持和扩大我自己生活的欲望比我自己的这种欲望更强烈;我的想法在她心中延伸,不需要改变方向,因为这些想法从我的头脑里传到她的头脑里并没有改换地点,也没有换人。就象一个人站在穿衣镜前想要打上领带,可是不明白他看见的那一头与他的手动作的方向跟他本人相比并不在一边,或者一条狗在地上追逐着昆虫跳跃着的影子一样。在这世界上,人们总是受到躯体外表的蒙蔽,因为我们不能直接感受到心灵。我也这样上当受骗,一头扎进外祖母的怀里,将我的双唇贴在她的脸上,似乎这样我就能进入她向我敞开的宽阔的胸怀。我这样把嘴紧贴在她的双颊上、她的前额上以后,我从那里吮吸到那样有益、那样富有营养的东西,我半天一动不动,是吃奶孩子的那种认真、放心大胆的贪婪。
然后我百看不厌地注视着她那宽大的脸膛,那轮廓就象一片热烈而又平静的美丽云霞,可以感觉到那后面闪射着柔情之光。一切多少还能接受她的感受的东西,一切还可以说属于她的东西,都因此而立刻变得那样神圣,那样超俗,我情不自禁地用手掌理着她那刚刚灰白的秀发,怀着尊敬、小心翼翼和轻柔,似乎我抚摸的是她的善良。她在难过之中又为使我免去了一种痛苦而感到那样高兴,就这样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对我那疲惫不堪的四肢,是那样平静安宁的一瞬,是那样甜蜜。过了一会,我见她想帮我睡下,打算给我脱鞋,我作了一个手势阻止她,开始自己脱衣裳。我的手已经碰到上衣和矮靴的头几个纽扣上,她用乞求的目光拦住我的手。
“噢,别这样,”她对我说,“对外祖母来说,这叫她多开心!尤其是你今夜需要什么时,不要忘了敲墙,我的床就靠着你的床,隔橱非常薄。等一会你睡下以后,就敲敲试试,看看咱们是不是能互相听得见。”
果然,那天晚上,我敲了三下。一个星期以后,我不舒服时,有几天我每天早晨都重复这三下,因为外祖母要早早喂我喝牛奶。当我觉得听见她已经醒了以后——为了不叫她等待并且能在喂我牛奶之后马上再度入睡——我鼓起勇气小声敲了三下,胆怯地,轻轻地,但不管怎样却是清清楚楚地,因为我担心如果搞错了,她还在睡,那就会打断她的觉,可我又不愿意她继续侧耳倾听是否是我呼叫,如果她起先没有听清的话。我不敢再敲了。我这边刚一敲三下,立刻就听到另外三击。这三击音调不同,充满平静的威严,为了更加清晰,重复两次,那意思是说:“别着急,我听见啦!过一会就来!”顷刻,外祖母来到。我对她说,我真担心她听不见我的声音,或者她以为那是隔壁的什么人在敲。她笑了:
“将我可怜的小狼①敲击声与别人混淆起来,怎么会呢!就是有一千个人敲,外祖母也辨别得出来呀!你以为世界上还有别人这么傻,这么激动,这么又怕吵醒我又怕人家听不明白他的意思吗?不管怎样,这个小老鼠只要一抓,人家立刻就能认出它来,特别是这个小老鼠跟我的小老鼠一样是独自一人,又叫人可怜的时候!我听见它犹犹豫豫已经有一会了,它在床上折腾,要各种把戏。”
①普氏的母亲对自己的两个儿子均称“我的小狼”。
她半敞开百叶窗。在旅馆前突的附属建筑上,阳光已经在屋顶上安身,就象早起的盖屋顶工人早早就开始干活,默默地干完活计以免吵醒还在沉睡的城市,而城市一动不动使他显得更加心灵手巧一样。她告诉我几点了,天气会怎样,说我用不着一直走到窗边去,说海上有雾,告诉我面包店是否已经开门,对我叙说听到其声响从街上走过的那辆车是什么样的:这无足轻重的打开窗帘,这可以忽视的、任何人都不在场的清晨“序曲”,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一小块生活。白天,当我谈到早晨六点钟的漫天大雾时,我会在弗朗索瓦丝或一些陌生人面前高高兴兴地提起这些,那意图并不在于显示我获得了某种知识,而是要显示我一个人所得到的疼爱。这甜蜜的清晨一刻,由我敲三下、另三下作答这富有节奏的对话开始,象一曲交响乐般展开。柔情和快乐力透隔墙,那墙变成了和谐的、非物质的东西,象天使一般歌唱着。那为人热烈期待的三击回答,重复两次。隔墙善于通过这三击,以天神报喜的轻盈和音乐美的忠诚,将外祖母整个的心灵和就要过来的诺言传送过来。但是抵达巴尔贝克当天那一夜,外祖母离天我以后,我又难过起来,就象在巴黎离家时我已经很难过一样。构成我们眼前生活中精华的事物,对于我们从精神上以我们的接受能力来赋予其未来的模式,而上述事物并不在这未来模式之中的事物,总是以极大的拼死抗拒来对抗。我这种对于在陌生房间里过夜的恐惧——许多人也有这种恐惧——说不定只是上述这种抗拒最普通、最模糊、最机能性、几乎最无意识的表现形式。一想到我的父母有一天可能会死去,我可能为生活所迫不得不远离希尔贝特而生活,或者只是不得不在一个永远再也见不着自己朋友的国度定居,常常使我感到可怕之极,那抗拒就在这恐惧的深处。我自己的死亡,或者象贝戈特向人们许诺的那种在自己著作中永生,我很难想象。我无法将我的回忆、我的缺点、我的性格带到那种虽死犹生中去,这些东西不能接受自己不再存在的概念,也不希望我有一个它们没有位置的虚无或永生。
在巴黎时,有一天我身体特别不适,斯万对我说:“你应该动身到大洋洲那些美妙的海岛上去。那时你就会知道,你再也不会回来了。”①那时我真想回答他说:“那我就再也看不见你的女儿了,那我就要在她从未见过的人和物之间生活了。”然而我的理智却告诉我:“既然你不再为此苦恼,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当斯万先生对你说你将不再回来时,他的意思是你会不想回来;既然你不想回来,这就说明,在那里,你会幸福。”因为我的理智知道,习惯——这种习惯现在即将担负起一项重任,要使我爱上这陌生的住所,爱上改变了位置的大穿衣镜,爱上改变了颜色的窗帘,爱上停摆的挂钟——也担负着使一开始并不讨我们喜欢的伙伴变成亲爱的朋友,赋予面庞另一种形状,使一个人的嗓音变得热情动听,改变心中爱恋对象的任务。自然,对某些地点、某些人新的友情,就是忘记昔日友情的网。但是我的理智正好认为,我可以毫无恐惧地设想一种生活前景。在那种前景中,我将永远与一些人分离,我将忘记他们。这种生活向我的内心作出了忘却的承诺,而忘却只会使绝望更加疯狂,这似乎构成一种安慰。这倒不是说,待习惯了分离之后,我们的心不会也感受到习惯势力那镇痛的效用,而是说,至今这颗心仍在痛苦罢了。惧怕将来我们再也看不见我们喜欢的人,再也不能与他们交谈,正是在这种前景下,我们今天才会得到最难得的快乐。如果我们想,在受到这种剥夺的痛苦之上再加上当前对我们来说似乎更为残酷的事:并不象感受一种痛苦一样感到这种担心,而是对此漠然置之,这种恐惧就不但不会消散,反而会更加增长了。因为,如果是这样,我们的“自我”就变了:不仅我们的父母、我们的情妇、我们的各位朋友的魅力再不存在于我们的四周,而且我们对他们的钟爱,也就完全从我们心中拔除了。而这种钟爱是我们今日内心很重要的一部分。今后我们会喜欢上这种与他们分离的生活,而今日一想到这种生活就叫我们感到恐惧。倘若如此,那便是我们自己真正的死亡。死亡继之以复活,这是真的,但这复活已在与前的自我的。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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