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1
“啊,真的吗?真是太有意思了!有的人还真……!”
大概这都是真的,不过也是因为他们感到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他们只不过是上等资产阶级,他们为自己并不认识这位扔硬币很大方的国王和皇后而十分恼火。公证人,首席审判官和首席律师,在他们称之为奇装滑稽木偶的这两个人经过时,感到那样不快,提高声调表现出他们的愤怒。他们的朋友、旅社侍应部领班对此十分理解。对这两位慷慨大方更甚于货真价实的君主,他一面不得不作出笑脸,可是在记下他们点的菜时,又远远地向他的老主顾会意地挤挤眼睛。有一个他们称之为“漂亮先生”的服饰华丽、装腔作势的年轻人,是一个大工业家的儿子,身患肺病,且挥金如土。他每天换一件新礼服,扣眼上插着一朵兰花,午餐时喝香槟酒。然后,面色苍白,毫无表情,唇上挂着冷漠的微笑,到赌场的水晶玻璃赌台上去扔下很大的赌注。人家错误地认为他们这些人不如那个小伙子“帅”,他们也无法解释说他们就比他“帅”。可能也有点由于这种恼火,公证人对首席审判官说“他根本输不起这么大的数目”,首席审判官的老婆则“根据可靠消息来源”,说什么这个“世纪末”小伙子叫他的父母愁煞。
另一方面,首席律师及其朋友们又对一位富有而又有贵族称号的老妇人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因为她到任何地方去都要把自己的整个日常生活原封不动地带着走。每次公证人的妻子和首席审判官的妻子在餐厅里吃饭看见她的时候,都用长柄眼镜狂妄地审视她,那种仔细和怀疑的劲头,似乎她是一盘菜。这盘菜名称古怪、外表可疑,经过系统观察,结果是予以否定,作出拒之于千里之外的姿态和恶心的怪相,叫人把那盘菜端走。
无疑,她们做出这种样子,无非是要表现出:如果说有些东西她们没有的话,诸如这位老妇人的某些特权,与她有关系之类,并非她们不能有,而是她们不愿有。久而久之,连她们自己也对此深信不疑,于是就成了对于自己不了解的生活方式没有任何欲望,没有任何好奇心,对讨好新认识的人不抱任何希望。在这些女人身上,这一切都为佯作轻慢、故作快乐所代替。这有一个弊病,就是叫她们在满意的幌子之下故作不快,而且经常不断地自己骗自己,这两条便足以使她们倒霉了。不过,大概这旅社里所有的人的做法都与她们相同,只不过形式不同罢了。这样,不是出于自尊心的话,至少也是出于某些教育原则或思考习惯,便牺牲了参与完全陌生的生活那种其味无穷的妙处。显然,老妇人与外界隔绝、自己生活其中的微型宇宙,并未因气急败坏冷嘲热讽的公证人老婆与首席审判官老婆那一伙人的尖酸刻薄而受到毒化。相反,这个小宇宙散发着高雅而又有点老气横秋的芬芳,这种香气也不就更不虚假。因为归根结底,老妇人如果能引来并维系住(为此,她本人也要不断更新)新认识的人神秘的好感,她肯定会从中体会到无穷的乐趣。而现在她只是跟她自己那个小宇宙的人来往,总是想着这个小宇宙是大宇宙之精华,对他人的轻蔑也不大知晓,简直可以忽略不计。这样生活虽然令人愉快,却没有上述那种无穷的乐趣。可能她感到,如果她默默无闻地来到巴尔贝克大旅社,穿着她那黑毛料长裙,戴着她那过时的便帽,她一定会使哪位花天酒地的公子哥或者哪位要人发出一阵冷笑的。公子哥可能一面摇摇摆摆跳着舞,一面从牙缝里挤出“穷酸老婆子!”几个字来。要人,象首席审判官一样,在一圈花白连鬓胡子中保持住了红润的面孔和她喜欢的聪明智慧的眼睛,他那一双长柄眼镜的镜片一向眼睛靠近,就表示这奇人怪物出现了。人们知道这头一分钟是短暂的,但也令人畏惧——就像一头扎入水中一样。老妇人事先派遣一个仆人前来,将她的个性和习惯告知旅社。然后自己前来,打断经理的致意,那简短之中腼腆多于傲慢,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说不定就是由于下意识地惧怕这一分钟。房间里,自用的窗帘代替了原来挂在窗上的窗帘,屏风,照片等等,在她与她本应适应的外界之间安置了她自己的生活习惯这扇隔栅,安置得那样好,以至可以说,这不是她本人在旅行,而是她的家在旅行。她依然待在自己家里。
在以她为一方,旅社人员及供应商人为一方之间,她安排下自己的仆人。此后便是她的仆人代她与这里的新人类进行接触,同时在女主人周围维持着惯常的气氛。在她与洗海水浴的人之间,她也道出自己的成见,而不顾忌会得罪一些人,这些人是她的女友根本不肯接待的。通过与女友的通讯,通过回忆,通过内心意识到自己有地位,举止得体,礼节周到,她继续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每天,她下楼乘坐敞篷四轮马车去散步时,贴身女仆带着她的衣物尾随其后,小厮在前,有如在使馆门口值勤的哨兵。在挂着自己所属国家国旗的使馆门前,哨兵置身于异国土地上,为使馆确保其治外法权的特权。
我们抵达那天,老妇人下午没有离开她的房间,我们在餐厅中没有望见她的影子。因为我们新来乍到,开午饭时,旅社经理将我们置于他保护之下,送我们到餐厅去,就象一个军官将新兵带到下士裁缝那里让人给他们发军装一样。不过,过了一小会,我们在餐厅里见到了一位乡绅德·斯代马里亚先生及其女儿德·斯代马里亚小姐,他们属布列塔尼一个默默无闻而又非常古老的世家。经理以为他们晚上才会回来,把他们的桌子给了我们。他们父女就是为了会见居住在这附近的、他们认识的城堡主人而来到巴尔贝克的。除了接受外面的邀请和回访之外,他们在旅社餐厅中度过的时间只限于绝对必需的范围内。狂妄使他们对于坐在他们周围的陌生人没有丝毫近乎人情的好感,没有丝毫兴趣。置身于这些人之中,德·斯代马里亚先生始终保持着冷若冰霜、急如星火、拒人于千里之外、粗暴、脾气很大、心怀恶意的表情。在火车的便餐厅里,置身于从不相识、也不会再次相见的旅客之间与这些人的关系,除了保卫自己的冷烤鸡和车厢的这一角不受他们侵犯之外,就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关系,人的表情就是这样的。
我们刚开始用午餐,就有人来按照德·斯代马里亚先生的吩咐叫我们起身。这位先生刚刚来到,对我们没有丝毫致歉的表示,高声请旅社待应部领班注意,再不要发生类似的错误,他“不认识的人”占了他的桌子,他觉得很不愉快。
某一个女演员(她因衣着华丽、才思敏捷、有成套的德国瓷器而著名,远远胜过她在奥代翁剧院扮的几个角色)及她的情夫(一个极为富有的年轻人,为了他,她才培养自己的情趣),还有两个在贵族阶层中非常出头露面的男士,他们四个人在生活上自成一伙,非一起出门不可,在巴尔贝克用午饭很晚,所有的人都用完饭他们才来,终日在他们的客厅中玩牌。促使他们这样做的情感中,自然是没有任何恶意的,只不过是他们对于某些幽默的谈话方式的趣味,对某些佳肴美馔的精细口味要求如此罢了。这种趣味和口味使他们从非一起生活、一起吃饭不可之中得到乐趣,如果和不得其中之韵味的一些人共同生活,他们就会受不了。甚至面对着已经上菜的桌子或一张赌桌,他们中的每个人还需要知道,坐在自己对面的客人或搭挡头脑中某些知识和在任何事情上他们区别善恶的共同标准是否悬而不用了。许多巴黎人的住宅都用一个所谓真正的“中世纪”或“文艺复兴”时期的蹩脚货装饰着,某些知识使人能够辨别出真伪来。大概在这种时刻,这伙朋友希望到处都沉浸其中的那种特殊生活,就只能通过默默吃饭或打牌当中发出的难得而又滑稽的感叹或者年轻女演员为午饭或玩扑克而穿的迷人的新裙子来表现了。这种生活用他们了解透彻的习惯将他们包围住,也就足以使他们不为周围生活的秘密所侵害。漫长的下午,他们面前的大海,只不过象挂在有钱光棍小客厅墙上的一幅色彩柔和的油画罢了。一个玩牌的人,在出牌的间歇无事可干,才抬起眼睛朝大海望上一眼,看看是否有什么标志着天气晴朗或者几点钟了,并且提醒其它人该吃下午的点心了。晚上他们不在旅馆用晚餐。在旅馆里,电源使餐厅光芒四射,餐厅似乎变成了偌大的美妙的养鱼缸。巴尔贝克的工人、渔民以及小市民的家庭,躲在暗处。你看不见他们,他们却在这养鱼缸的玻璃四壁前拥挤着,想要远远看看这些人在金光摇曳中的奢侈生活。对贫穷的人来说,这些人的生活确与奇异的鱼类和软体动物的生活一样不可思议(玻璃壁是否永远能够保护住绝妙动物的盛筵,夜间贪婪凝望的默默无闻的人是否就不会到养鱼缸里来把这珍奇动物掠走并且将其吃掉,这是一个很重大的社会问题)。在这驻足凝视、黑夜里看不清楚的人群里,说不定有个什么作家,什么人类鱼类学爱好者,他们注视着雌性老魔鬼张开颔骨咬住一块食物又闭上的情景,便按照品种、生性以及后天获得的特性来对这些老魔鬼加以分类以自娱呢!一个塞尔维亚老太婆,口腔的延伸部分和一条大海鱼一样,因为她自童年时代起便生活在圣日耳曼区的淡水里。正是这后天获得的特性使她吃起凉拌菜来,犹如一个拉罗什富科家族中人。①
此刻,人们远远望见那三个身穿无尾常礼服的男子正在等待那位姗姗来迟的女戏子。过了一会,那女人穿着常换常新的长裙和按照她情夫特殊趣味选定的围巾,从她居住的那一层叫了电梯,象从玩具盒子里出来一样走了出来。这四个人觉得豪华大厦这种国际怪物移植到巴尔贝克以后,使奢侈之花盛开,远远胜过高级烹调。他们钻进一辆车,到半里②以外的一家著名小饭馆吃晚饭去了。到了这家小饭馆,他们就食谱编排和烹调技术问题,与厨师进行了无尽无休的讨论。从巴尔贝克出去是一条两旁都是苹果树的路,在漆黑的夜色中,这条路与他们巴黎家中到英国咖啡馆③或银楼之间相差无几,这段路程对他们来说无非是必须穿过的距离而已。他们抵达漂亮的小饭馆以后,富有的年轻人的朋友们对他有衣着如此华丽的情妇艳羡不已。那女人的围巾在小团体面前展开,有如熏香而轻柔的面纱。但是这围巾也将小团体与外界隔绝开来。
①拉罗什富科家族为法国一古老贵族家庭。
②法古里。
③这家饭馆因英国人常去而得到这个名字,当时很有名。巴尔扎克笔下,拉斯蒂涅曾在这里用餐。左拉笔下,娜娜也在这里吃过饭。该饭馆位于意大利人街与马里沃街相交处。
可叹,为了安静休息,我根本无法像这些人那样行事。我关心着旅社房客之中的许多人。有一个男子,额头凹陷,目光在其成见与所受教育之间游移不定,他是本地的大财主,我真希望这个人对我不要视而不见。他不是别人,正是勒格朗丹的姐夫:他有时到巴尔贝克来出访,每个星期天,他妻子和他举办每周一次的花园晚会,常常使旅馆的房客减少一部分,因为这其中常有一两位应邀参加这些节庆活动。其他人为了不要显出自己没有受到邀请的模样,便挑选这一天到远处去郊游。第一天,旅馆对他接待很冷淡,因为他刚从天蓝海滨①下船来,这里的工作人员还不知道他是谁。他不仅未着白法兰绒衣裤,而且对豪华大厦的生活完全无知,依然按照法国老规矩,走进大厅,看见那里有几位女士时,一进门便脱下了帽子。这一动作使得经理回答他的问话时,甚至没碰自己的帽沿一下,认为他大概是个出身最寒微的人,也就是经理自己称之为“老百姓出身”的人。唯有公证人的妻子感到自己受到这个新来人的吸引,认为他散发出有身分的人佯装俗气的味道。她宣称在他面前,人们感到对方是一位很出类拔萃的人,极有教养,而且在所有在巴尔贝克遇到的人当中,他如鹤立鸡群。她认为,只要她本人不能与他经常来往,那他就是不能与之经常来往的人。说这些话时,用的是对芒市的最上等阶层了如指掌、辨别能力万无一失、对其权威无可辩驳的人的口气。她对勒格朗丹的姐夫作出这样有利的评断,可能是因为此人外表极为平淡,没有任何借势吓人的地方,也可能是因为她从这个举止有如虔诚教徒的乡绅身上认出了自己那一教派——共济会——的征象。
①法国南方地中海海滨从马赛到尼斯一段,景色绝佳,人称“天蓝海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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