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1
①法国南方地中海海滨从马赛到尼斯一段,景色绝佳,人称“天蓝海滨”。
我已经得知——又有什么用!每天在旅馆门前骑马的几个小伙子,他们的父亲是一个新产品商店的老板,满肚子鬼主意。我的父亲永远不会同意与这些人结交。“洗海水浴的生活”使他们长成了大个头,在我眼中,简直是半人半神的骑士雕像。我抱的最大希望,就是他们永远不要将他们的目光停驻在我这个可怜的小男孩身上,这个就是为了到沙滩上去坐坐才离开旅馆餐厅的小男孩。我甚至希望得到曾是大洋洲某荒岛之王的那个冒险家和患肺病的小伙子的好感。我爱设想那个患肺病的小伙子在他那狂妄的外表下掩盖着一颗胆小怕事而又温柔的心,说不定对我一个人能慷慨赠予深情之珍宝。何况(与人们惯常对于旅途中之新交所说的情形相反),看见你跟某些人在一起,在有时再去的海滩上,会在真正的社交生活中给你增加一项无比的系数,在这里,也就只有洗海水浴的友情了。人们对友情倒也不是敬而远之,在巴黎生活中,人们还细心培植它呢!所有这些瞬时的或地方性的名人,他们会对我有什么看法,我很在意。我那爱为人设身处地、重现他们的思想状况的秉性,使我不仅把他们放在他们自己真正的地位上,把他们放在假如在巴黎他们会占据的地位上——那地位大概很低——而且还把他们放在他们自己认为应该处于的地位上。说老实话,在巴尔贝克,他们就是把自己放在了自认为应处的地位上。由于这里缺乏共同的尺度,便赋予他们某种相对的优越感和某种莫名其妙的趣味。可叹,所有这些人的轻蔑,没有一个比德·斯特马里亚先生的轻蔑那样叫我难受。
他的女儿一走进来,我就注意了。我注意到她那苍白而又几乎蓝莹莹的美丽面庞,注意到她那高高的个儿,她的举止中与众不同、令我不无道理地忆起她的遗传、她所受的贵族教育的地方,尤其是我知道她的名字,这一切就更加清楚,正像天才音乐家所发现的那些具有表现力的题材,将闪烁的火光、江河的声响和田野的宁静为听众描绘得那样精采一样。听众如果事先浏览过乐谱,更是早就将自己的想象力引导到了恰当的道路上。“种”,又给德·斯特马里亚小姐的风韵加上了其原由的概念,使其风韵更可理喻,更加完美。这也使其风韵更加撩人欲望,因为这等于宣布她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正象一件物品很叫我们喜欢,而价格昂贵就更增加了它的价值一般。这精选的上等津液组成了面庞,遗传的茎杆又赋予它海外珍果或著名海鲜的香味。
一个偶然事件骤然间给我外祖母和我送来了合适的手段,使我们在大旅社的所有房客眼中,威信立即提高。确实,就在那头一天,那位老妇人从自己家中下得楼来。前有小厮开路,后有贴身女仆小跑跟随,手中拿着忘下的一本书和一条毯子。靠着这些,对人的心灵产生了影响,在所有人心中激起了好奇和崇敬。看得出来,德·斯特马里亚先生比任何人都更无法摆脱这种好奇和崇敬。就在这时,旅馆经理向我外祖母弯下身来,出于客气(就象将波斯国王或拉娜瓦洛王后①指给一个默默无闻的看热闹的人看一样。显然这个看客不可能与那权势炙手可热的君王有任何关系,但也会觉得曾在几步开外的地方见过他很有意思),向她耳边溜出一句:“德·维尔巴里西斯侯爵夫人。”就在此刻,这位老妇人远远望见了我的外祖母,情不自禁地射出惊喜交加的目光。
①指拉娜瓦洛娜三世(1862——1917),她1883——1897年曾为马达加斯加王后,后被流放到留尼汪及阿尔及利亚。
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对于要接近德·斯特马里亚小姐而无可求助的我,最有魔力的仙女以一个小老太太的形象突然出现,还有什么会比这个更能使我心花怒放,诸位可以想见。实际上,我再也听不见任何人讲话的声音。从美学观点来说,人的数量极其有限,不论到哪里去,都经常会体验到见到熟人的快乐,即使不像斯万那样到前辈大师的画面中去寻找也会遇到。就这样,我们到巴尔贝克小住的头几天,我就遇到勒格朗丹,斯万的门房和斯万太太本人。勒格朗丹成了咖啡店的侍者;斯万的门房成了过路的陌生人,我没有再见过他;斯万太太则成了游泳教练。对于相貌和思想方法上具有某些特点的人,似乎有一种磁现象,将他们彼此吸引到一起,紧紧抓住分不开,以至于大自然这样将一个人引进一个新的机体时,并不会使这个人受到过分的损伤。勒格朗丹变成了咖啡店侍者,但是他的个头,他鼻子的侧影和下巴的一部分都保持完好。斯万太太变成了男性,加上游泳教练的身份,不仅仅她平时的长相跟随着她,甚至某种说话的模样也跟随着她。只是她现在系着红腰带,海上稍有长浪涌来,她便举起小旗,禁止游泳(游泳教练都小心翼翼,难得有人会游泳),对我已经用处不大,正像从前斯万在《摩西生平》那幅壁画中从叶忒罗的女儿的面庞中认出了她①,也不可能有什么用处一样。这位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可是货真价实的,她并没有受到魔法的折磨,魔法一施可就夺去了她的权势。相反,她能够将一种魔法交给我的权势使用,使这权势顿时增加百倍。多亏有了这个,我就像有神鸟的翅膀托着一样,很快穿越了将我与德·斯特马里亚女儿隔开的无限远的社会地位的距离——至少在巴尔贝克是如此。
①见《斯万之恋》中描述的情节:斯万发现奥黛特与波提切利《摩西壁画》中叶忒罗的女儿西坡拉相像,因而越发觉得奥黛特美丽非凡。
可惜,如果说这世界上有谁比任何人都更离群索居的话,那就是我的外祖母了。如果她知道,我对舆论看得很重,我对哪一个人、哪些人有兴趣,她甚至不会因此看不起我,也不会理解我。而这些人,她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存在,她大概一直到离开巴尔贝克也没有记住他们的名字。我不敢向她招认,如果这些人看见她与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说话,我会非常高兴,因为我感到侯爵夫人在旅馆中很有威信,而且她的友情能在德·斯特马里亚先生眼中提高我们的地位。再说,我外祖母的这位女友在我心目中也根本不代表贵族中的一员:我的思想还没有停驻在她的姓上面时,这个姓氏在我耳边就已那么熟悉,我已经司空见惯了。我还是孩童时,就常听见家里人提起这个姓。她的贵族头衔也只不过在姓氏上加上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特殊玩艺而已,就像一个不常见的名字一样。街名也是如此。在拜伦爵士街①,那么大众化、那么俗气的罗什舒阿街②,或在格拉蒙街,③发现不了任何比莱翁思-雷诺街④或希波里特-勒巴街⑤更高尚的东西。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也好,她的表兄麦克马洪也好,并不使我想到一个什么特殊世界的人。对麦克·马洪⑥和也是共和国总统的卡尔诺⑦以及拉斯巴耶⑧,我也不加区分。弗朗索瓦丝一起买过拉斯巴耶和教皇庇护十一世的照片。
①拜伦爵士街位于巴黎第三区,于这位英国诗人逝世的次年1825年命名。
②以蒙马特尔修道院女院长(1717——1727)玛格丽特·德·罗什舒阿的名字命名,位于巴黎第九区。直到十八世纪时,该区有许多下等酒馆。到普氏在世时,此区内有了布雷耶尔音乐厅及罗什舒阿通俗戏院(1910年成为现代剧院)。
③格拉蒙街位于巴黎第二区。此处原有格拉蒙家族之大公馆,十八世纪末以此命名街道。
④莱翁思-雷诺街于1884年命名,位于巴黎第十六区。莱翁思-雷诺本为工程师,领导海岸灯塔事宜,著有关于法兰西海岸照明之论文。
⑤希波里特-勒巴街于1861年命名,位于巴黎第九区。希波里特-勒巴为本区内洛莱特圣母院之建筑师。
⑥麦克·马洪,1873—1879年曾任总统。
⑦卡尔诺,1837年生,1894年被无政府主义者卡兹里奥在里昂暗杀。
⑧拉斯巴耶(1794—1878),政治家、医生、记者,参加了1830年和1848年革命。
我的外祖母有一个原则,那就是:出门在外,不应该再有什么交往,上海滨不是为了去看望人的,要做这种事在巴黎多少时间都有;这宝贵的时间应该全部在露天,面对海浪来度过,而礼尚往来、客气俗套会使你浪费宝贵的时间。她还以为所有的人都同意她的这个观点,她下令,老朋友在同一旅馆中巧遇,要演一出相互隐姓埋名的戏。她觉得这样更方便一些。听到旅馆经理提到那个姓氏,外祖母只是扭过头去,作出似乎没有看见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样子。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明白我的外祖母并不一定要相认,于是自己也漫无目标地望去。她走远了。我孤独地留在那里,好似一个落水者,一艘船只似乎靠近了他,但是,接着,并没有停下便消逝了。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也在这个餐厅中用餐,不过是在另一头。住在旅馆里的人或者来这里拜访的人,她一个也不认识,甚至不认识德·康布尔梅先生。有一天德·康布尔梅先生和妻子接受邀请与首席律师共进午餐,果然我看到他并未向那位老妇人打招呼。首席律师与这位绅士同桌进餐,觉得十分光彩,喜不自禁。他回避往日的朋友,只远远向他们挤挤眼睛,以便(还算是不加声张地)暗示这一历史性重大事件,为的是不要让人理解为这是敦请他们前来。
“喂,我想您混得不错,成了个时髦人物啦!”当天晚上首席审判官的老婆对他说。
“时髦?为什么?”首席律师问道,故作惊讶地掩饰自己的喜悦,“是因为我请的客人吗?”感到自己再装不下去了,他这样说道,“可是有几位朋友共进午餐,有什么可时髦的呢?
他们反正得在哪儿吃饭呀!”
“就是,就是时髦!他们就是德·康布尔梅夫妇①吧,是不是?我确实认出来了。那是一位侯爵夫人。而且是货真价实的。并不通过娶妻得到的头衔。”
①“德”是加在贵族爵位上的一个标记,一般应说“德·康布尔梅侯爵”,不应与爵衔分开,只加“德”字。首席审判官老婆如此说话,表明她对上流社会很不熟悉。
“嗨,她是很朴实的一位女子,非常可爱,一点没有客套。我以为你们会来,我直跟你们打招呼……你们来了,我不就给你们介绍了!”他用轻微的讥讽口吻使这个提议的重要性稍微减弱一些,就像阿絮埃吕斯对爱丝苔尔说:“要不要把我这列国给你一半?”①一样。
①见拉辛名剧《爱丝苔尔》第二幕第七场。
“不,不,不,不,我们还是躲起来,像平平常常的紫罗兰一样的好。”
“我再跟你们说一遍,你们不该那样,”首席律师回答道,反正危险已经过去,他胆子壮起来了,“他们还会把你们吃了!
咱们玩牌吧?”
“太好了,我们都不敢跟您提这个了,你们现在请侯爵夫人吃饭了!”
“噢,算了吧,这些人毫无不同寻常之处。喂,我明天晚上要去跟她们吃饭。你愿意不愿意替我去?我这么说是真心诚意的。说老实话,我也一样喜欢呆在这里。”
“不,不,不!……那人家要把我当反动分子撤职了!”首席审判官大叫大嚷道,因为自己开的这个玩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您也一样,人家在菲特尔纳接待您,”他扭过身对公证人说话,加上这么一句。
“噢!我每个礼拜天去,一个门进,另一个门出。但是他们可不像在首席律师家那样在我家吃饭。”
德·斯特马里亚先生那一天不在巴尔贝克,真叫首席律师遗憾。但是他很狡诈地对饭店侍应部领班说:
“埃梅,你可以告诉德·斯特马里亚先生,他并不是在这间餐厅里吃饭的唯一贵族。今天中午与我一起用午饭的那位先生,你可看见?嗯?小胡子,军人模样?对,那就是德·康布尔梅侯爵!”
“真的吗?怪不得呢!”
“这应该向他表明,他并不是唯一有贵族头衔的人。捉弄捉弄他好了!煞一煞这些贵族的威风,不是坏事。埃梅,你知道吗,我说的这些话,请你一点也别告诉他。这倒不是为我自己。再说,这些他全知道得一清二楚。”
第二天,德·斯特马里亚先生知道了首席律师为他的一个朋友辩护的事,亲自出马自报家门。
“咱们共同的朋友德·康布尔梅夫妇本来正是打算让咱们在一起聚聚的,不巧咱们安排的日程凑不到一块,总之,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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