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1
嗣牵 ?br /> 我最近虽然非常失望,阿尔贝蒂娜如此坦率的一番话,倒叫我对她敬重万分,给我留下十分良好的印象。说不定这种印象此后对我产生了巨大而不良的后果,因为从这个印象开始,形成了那种几乎亲切的情感、那种道德的内核,在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中,这种情感和内核一直持续存在。这种情感可以成为最大痛苦的根源。因为要真正为一个女人而忍受痛苦的折磨,必须首先对她完全信任不可。目前,这个道德、敬重、友情的雏型,在我的心中仍象一块石头一般留在那里。如果它就这样停留下去,不再增长,像第二年,甚至象我初次在巴尔贝克小住的最后几个星期那样保持着其毫无生气的状态,只这一个因素,对我的幸福是丝毫不会起到破坏作用的。有些客人,无论如何,较为谨慎的办法还是将他们赶走,但是人们让他们留在原地,不去招惹他们,他们的弱点,是在一个陌生的心灵中感到孤独,这已经使他们暂时不会伤害人了。上述这种情感在我心中,就好像这样的一位客人。
现在,我的幻梦重又可以自由自在地落在阿尔贝蒂娜的这个或那个女友身上,首先是安德烈身上了。安德烈对我的热情是否会被阿尔贝蒂娜得知,如果我对这一点没有把握,她的热情可能就不会那么叫我感动了。当然,长期以来我佯装偏爱安德烈,交谈习惯,表白柔情的习惯,为我对她现成的爱情提供了材料。迄今为止,只缺一样,那就是加上点诚挚的情感。现在我的心又自由了,可以提供这种诚挚的情感。可是,安德烈聪明过份,神经过份过敏,过份病态,与我过于相像,我不会爱她。如果说我现在感到阿尔贝蒂娜似乎过于空虚,安德烈则充满了某种我过份熟悉的东西。第一天,在海堤上,我本来以为见到的是自行车运动员的情妇,沉醉于对体育运动的爱好之中。可是安德烈对我说,她之所以从事运动,乃遵从医嘱,为的是治疗她的神经衰弱和营养紊乱,而她最美好的时光是翻译乔治·艾略特的一本小说。对于安德烈是什么样的人,我从开始就大错特错了。结果是我很失望,事实上,这种失望对我无关紧要。这个错误属于这样的类型:虽然这样的错误仍可以允许爱情产生,但是,只有在爱情再也无法改变时,这样的错误才会为人所承认,因而也就成为痛苦的根源之一。这种错误——可以与我在安德烈的问题上所犯的错误很不相同,甚至相反——尤其是就安德烈而言,常常是由于相当看重外表,希望如此而实际上并非如此的举止,以致第一次接触便产生了幻想。不论是好人还是坏人,除了他们的外表,装腔作势,模仿他人,希望为人欣赏以外,还要加上言谈、举止的假象。有些厚颜无耻的人,残忍的人,也不比某些善良的人,讲义气的人更能经受得住这种考验。同样,人们常常会发现一个以慈善闻名的人原来是一个虚荣的吝啬鬼,他大放厥词,会叫我们把一个老老实实、充满先入为主观念的女孩想象成是梅萨琳娜①式的人物。我本来以为安德烈是健康而单纯的姑娘,实际上她只不过是一个寻求健康的人。安德烈认为许多人是健康的,事实并非如此,正如一个肥胖粗大、面孔通红、身穿白色法兰绒上衣的关节病患者并不一定就是大力士一样。因为某人显示出来的健康而爱上了他,而他事实上只不过是一个病人。这种病人只从别人身上得到健康,就象某些星球借其它发光星体的光以及某些物体只容电流通过一样。有些情况下,这种情形对幸福并不是无关紧要的。
①梅萨琳娜为古罗马皇帝克罗德的第五个妻子,以荒淫、残暴、奢侈而著名。
这些都无关紧要。象罗斯蒙德和希塞尔一样,安德烈毕竟是阿尔贝蒂娜的女友,甚至胜过罗斯蒙德和希塞尔,她与阿尔贝蒂娜共享生活,效仿她的举止,以至第一天刚开始时,我分辨不出她们这个与那个来。这些少女是一枝枝玫瑰,其主要魅力是散布在海上,她们之间仍然保持着我与她们尚未相识时那种不可分离性。那时,她们之中不论哪一位出现,都会叫我那样激动,向我宣告那一小群已经不远。现在依然如此,看见其中一个人,便使我感到快乐。这快乐中含有见到其他人随她出现或过一会来与她会齐的快乐的成份。即使其他人这一天不来,还有谈论她们的快乐,知道别人会告诉她们说我在海堤上的快乐。至于这成份究竟占多大比例,我就说不上来了。
这已经不再单纯是初来时期的那种吸引力,而是真正在爱情上的三心二意,在她们每个人之间犹豫不决,显然她们每个人都可以代替另一个人。我最大的悲哀,并不是这些少女中我最喜欢的一个抛弃了我,而是我无法做到立刻喜欢上哪一个。如果能做到,我倒可以将不清不楚地在所有人身上飘荡的全部忧伤和幻想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即会抛弃我的那个人身上。在这种情况下,是不是在她的所有其他女友眼中,我会立刻威信扫地,是不是我会不知不觉地留恋她的所有其他女友,因为在那之前我对她们怀着一种集体性的爱呢?政治家或演员对公众也怀着这种集体性的爱,他们得到公众的厚爱之后,如果被丢在一边,是无法自慰的。我未能得到阿尔贝蒂娜的青睐,现在,哪一个少女晚上离开我时,对我说上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向我飞过一个意义不明的眼神,我便骤然希望从这个少女那里得到这青睐。借助于这么一句话,这么一个眼神,我的冲动会一整天围着她打转。
在她们那机灵活泼的面庞上,线条刚刚开始相对固定,足以叫人辨认出可塑的、飘忽不定的人像来,哪怕此后还要变。正因为如此,这种冲动就更加带着肉欲成份在她们之间游荡。这些少女的面庞虽然彼此那样不同,倒说不定能够——重叠起来,她们的面庞长、宽方面的差异、远远比不上五官之间的差异。但我们对面庞的认识是非数学性的。首先,这种认识并非从衡量每一部分开始,而是以某一表情,一个总体印象为出发点。以安德烈为例,温和的双眼,细腻的线条好像与细小的鼻子连接在一起,鼻子窄而细,有如画出来的一条简单的曲线,为的是叫分在双眸中的微笑那高尚的意念能在一条线上得以继续。她的秀发中也画出一条同样的细线,轻盈而幽深,有如风儿在沙上犁过而画出的线条。这一点上,她大概受遗传影响,因为安德烈母亲那满头银丝也完全是如此造型,这里形成一块凸起,那里形成一块凹陷,如同随着地形起伏隆起或下陷的白雪。
自然,与安德烈鼻子那秀气的线条相比,罗斯蒙德的鼻子似乎提供了宽大的平面,有如一座高塔耸立在宽大的底座上。一条无比细小的线条能构成极大的差异,面部表情便足以使人相信这差异是多么大——一条无比细小的线条本身就能构成一个绝然特殊的表情,一个人的个性——使这些面庞显得彼此不会雷同的,还不仅仅是无比细小的线条和表情的特点。在我这些女友的面庞之间,面色构成更深刻的区别,那原因倒也不在面色为面庞提供了丰富多彩的美。罗斯蒙德沉浸在撒了琉粉的玫瑰色中,双眼那发绿的光芒又作用于这玫瑰色。安德烈雪白的双颊从她乌黑的秀发中得到那么多庄重高贵之气。她们的肤色是那样不同,以致我站在罗斯蒙德面前与站在安德烈面前,领略到的,是先后凝望生长在阳光普照之海滨的一株绣球与夜色朦胧中的一株茶花时所得到的同样的快乐。肤色构成更深刻的区别,更主要地是因为通过颜色这个新因素,线条之间无比细小的差别,无比扩大,平面的比例完全改变了。这个新的因素与配色器一样,是一个大发生器,或者至少可以说,是一个比例改变器。结果是,可能构造差异不大的面庞,视其为火红的头发、粉红的肤色之火或为不反光的苍白光线所照耀而会变长或变宽,成了另外的面庞,如同俄国芭蕾①的道具,如果白天观看,有时就是简单的一张圆纸片。而巴克斯特②这样的天才,视其将布景笼罩在肉红色或月光的光线之下,便可在一座宫殿的正面镶上绿松石,或者使一座花园中孟加拉玫瑰柔和地盛开。我们认识面孔也是这样,我们是以画家身份仔细衡量面孔,而不是以土地测量员身份去衡量的。
①俄国芭蕾于1909年首次赴巴黎演出,普鲁斯特非常欣赏。
②莱昂·巴克斯特(1866—1924),俄国画家,为《火鸟》(1910),《达夫尼斯和克洛埃》(1912)等设计过布景。普氏与他见过面,对他的才华及和蔼可亲有深刻印象。
阿尔贝蒂娜及其女友们,情形均如此。某些日子,她身材纤弱,面色发灰,神态抑郁,紫色的半透明的光线下她的双眸深处,如同大海有时呈现的颜色,她似乎忍受着放逐者之悲哀。另外的时日,她的面孔更加光滑,放着釉彩的表面粘附着欲望,又防止那欲望走得更远。除非我突然从侧面看她,因为她那无光泽的双颊,就象一支白蜡烛,表面上由于半透明而呈现玫瑰色,真叫人想去亲亲那双颊,去触触这为他人所看不见的不同的肤色。还有的时候,幸福使她的双颊沐浴在那样颤动的明亮之中,以致皮肤变成了流体,变得模糊不清,似乎有日光偷偷地闪过,使皮肤呈现出与双眸不同的另一种颜色,而不是另一种质地。有时,完全出你意料,望着她那撒播着棕色小斑点,又只有两处更显蓝色的痕迹飘浮的面孔,似乎为金翅鸟的卵做成。又常常像是用只在两处加工并磨光的乳白色的玛瑙做成。在棕色宝石中,她的双眸闪闪发光,如同一只天蓝色蝴蝶那透明的双翅。肌肉成了明镜,使我们产生比起身体的其它各部分来,更让我们心灵接近的幻想。更常见的情形,是她面色更鲜艳,于是也更生机勃勃。有时在她白皙的脸上,只有鼻子尖是粉红的。她的鼻子很纤巧,好似一头狡猾的小猫的鼻子,你真想跟那小猫玩耍片刻。有时她的双颊是那样光滑,以致目光在那玫瑰色的珐琅质上滑下去,就象在一个小巧玲珑的艺术品小壶那玫瑰色的珐琅上流淌下去一样。她乌黑的秀发构成半开而又多重的壶盖,使这玫瑰色的珐琅显得更加优雅、内在。有时她的双颊达到仙客来花朵那种粉红带紫的程度。有时她充血或发烧,更使人想到她是病态体质,这使我的欲火下降,成为某种更性感的东西,也使她的目光表现出更邪恶、更不健康的东西。这时她的面色呈现某些红得几乎发黑的玫瑰的那种深紫色。
这样的一个个阿尔贝蒂娜,各不相同,就象一个女舞蹈演员,随着舞台灯光的千变万化,她的色彩、身影和性格不断变化,每次出场都各不相同一样。说不定正因为那个时期我在她身上欣赏到的人物是那样变化多端,后来我也养成了习惯,根据我想到的是哪一个阿尔贝蒂娜,我自己也化成另一个人物:或妒火中烧,或毫不在乎,或追求肉欲,或郁郁寡欢,或怒气发作,不仅仅随着复苏的记忆偶然而至,而且根据我理解同一回忆的不同方式所施加的信念强度去重新创造这些人物。应该反复地谈这个问题,谈这些信念。大部分时候,这些信念在我们不知不觉间填满了我们的心灵,对我们的幸福来说,它比我们看到的某个人本身更为重要,因为我们是通过这些信念来看他的,是这种信念尔贝蒂娜的每一个我起一个不同的名字,更应该给在我面前出现的每一个阿尔贝蒂娜起一个不同的名字。在我眼前出现的阿尔贝蒂娜,从来不是一个模样,正像接踵而至的各不相同的各种大海——为了更方便起见,我简单地叫它大海——,阿尔贝蒂娜是另一个海中仙女,她在大海中轮廓更加清晰地显现出来。更有甚者——以同样方式,而且据说更为有益,在一处叙事中,提到那一天天气如何——我应该一直将天气这名称交给信念,哪一天我看见阿尔贝蒂娜,哪一种信念笼罩着我的心灵,构成这一天的气氛。人的外表,就象各种各样的大海的外表一样,这些都取决于那些肉眼几乎看不见的云团。这些云团以其集中的情形,流动的情形,撒播的情形,逃遁的情形,改变着每样事物的色彩——正像有一天晚上,埃尔斯蒂尔停下脚步与那些少女谈话,而没有将我介绍给她们,他撕破了一片云,这些少女远去的时候,她们的形象在我眼中骤然显得更加美好一般——过了几天,我与她们相识了,那云团又形成了,遮住了她们的光彩,经常横亘在她们与我的双眼之间,这云团是不透明的、温和的,好似维吉尔笔下的琉科忒亚①。
①琉科忒亚是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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