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1
哪,他可不跟你一样,他对我的友情是多么纯洁、伟大、高尚!他可不会这么小看我,想跟我在随便什么公共场所一起露面。”斯万感到有点为难,不知道在我外叔祖父跟前谈奥黛特时该把调子定得多高,他先说她人品是如何优秀,她的人情味是如何超出常人,她的品德是如何非言语所能形容,又如何非任何概念所能概括。“我想跟您谈一谈。奥黛特是怎样一个可爱的人,怎样一个高出于所有女人的人,怎样一个天使,您是知道的。您也知道巴黎的生活是怎么回事。您跟我所认识的那个奥黛特,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认识的。所以么,有些人就觉得我在扮演一个可笑的角色;她都不答应我在外边,在剧场碰见她。她对您是那么信任,请您在她面前为我说几句话,告诉她别以为我在街上给她打个招呼就会给她带来什么灾难。”
我外叔祖父劝斯万过些日子再去看奥黛特,她只会因此而更加爱他,又劝奥黛特,斯万爱在哪儿跟她见面,就让他在哪儿跟她见面。几天以后,奥黛特对斯万说,她大失所望,原来我外叔祖父跟所有的男人没有什么两样:他不久前想对她强行非礼。斯万一听就要去找我外叔祖父算帐,奥黛特把他劝阻了,可是当他碰见我外叔祖父时还是拒绝跟他握手。斯万原希望,假如他能再次看到我外叔祖父,跟他私下谈谈,弄清他跟她当年在尼斯时的生活有关的一些流言蜚语,因此就更加后悔跟我外叔祖父阿道夫闹了不和。我外叔祖父当年是常在尼斯过冬的。斯万心想:他也许正是在那里认识奥黛特的。有人在他面前漏了点话锋,是关于某个人的,这个人可能曾经是奥黛特的情人,这就使得斯万大为震惊。有些事情,在他知道以前,听起来可能觉得再可怕也不过,再难以置信也不过,一旦知道了,就永远跟他的愁思结上不解之缘,他承认它们,而且不再能相信它们没有存在过。只不过每一件事情都把他对他情妇的看法作出一点修正,从此难以改变。有一阵子,他都认为,以前他没有料到奥黛特会那么轻佻,现在她的轻佻却几乎尽人皆知,而当她在巴登和尼斯度过的几个月当中,她的风流是出了名的。他想跟几个绔袴子弟接近接近,向他们打听打听;可他们知道他认识奥黛特;而且他自己也担心这会使他们重新念叨她,又来缠她。直到那时之前,一切与巴登或者尼斯这两个五方杂处的城市生活有关的事情在他心目中比什么都无聊乏味,可忽然听说奥黛特从前曾经在这两个游乐城市过花天酒地的生活之后,他却怎么也闹不清那仅仅是为了满足她对金钱的需要呢(现在有了他,这个问题就不再存在了),还是只因为一时心血来潮(这可还会出现的)。现在他带着无能为力、莫名其妙的强烈的不安心情,俯身下视吞没了“七年任期”①最初几年的那个无底洞,在那些年代中,人们在尼斯的英国人大道上过冬,在巴登的椴树荫下度夏,而他却觉得这些年月是个虽然痛苦然而辉煌的深渊——诗人是会这样说的:他会把当年蔚蓝海岸报纸上的琐闻回顾一番,只要它们能帮助他对奥黛特的微笑或者眼神——依然还是如此善良朴实——有所了解,他会比他作为美学家,为了深入理解波堤切利的《春》、《美丽的伐娜》、《维纳斯的诞生》而研究十五世纪佛罗伦萨的资料时还要热心。他时常一言不发地瞧着她,陷入沉思之中;这时她就对他说:“你怎么愁眉苦脸的!”不久前,他还把她看成是个很好的人,跟他认识的最好的女人一样的一个女人,现在却想她是一个由情人供养的女人;与此相反,有时他先看到的是跟那些专门吃喝玩乐的绔袴子弟,跟那些男不男女不女的家伙们厮混在一起的奥黛特·德·克雷西,然后他又看到了这张表情如此温和的脸,想到了如此善良的性格。他心想:“就算尼斯所有的人都认得奥黛特·德·克雷西吧,又有什么了不起?那些流言蜚语都是别人编出来的;”他心想那种传说就算是确有其事吧,也是外在于奥黛特的东西,并不象怙恶不悛的本性那样是内在的东西;终于被勾引干了坏事的那个人,那是一个长着一对漂亮的眼睛,有着一颗对别人的痛苦充满怜悯之情的心,还有一个他曾搂在怀里,任意摆弄的顺从的身子的女人;假如他能使自己成为她须臾不可缺的人的话,有朝一日他就可以把她整个身心完全占有。她现在就在那里,时有倦容,脸上这会儿倒显不出她在全神贯注于折磨着斯万,又叫人捉摸不透的那些事情;她用双手把头发往后一掠,额头和脸面都显得更宽了一些;就在这时候,一个平淡无奇的念头,一个善良的情感突然象一道金光一样从她眼里迸发出来,任何人在休息或沉思一阵以后都会这样的。象笼罩着云霞的灰色田野在日落时分突然开朗一样,她的脸也顿时露出喜色。奥黛特这时的内心生活,她憧憬的那个未来,斯万是但愿能够与她共享的;看来这没有受到任何倒霉的骚动的影响。这样的时刻是越来越难得出现了,可每次出现都不无裨益。斯万通过他的记忆,把这些断片连缀起来,删去两次之间的间隔时间,铸就一个善良的、宁静的奥黛特的金像;为了这个奥黛特,他后来作出了牺牲,这是另一个奥黛特所没有得到的(我们在这部作品的第二卷里将要谈到)。这样的时刻可真是难得了,连见她面的机会都不多了!就是他们晚间的约会,她也总要到最后一分钟才说出她能不能答应,因为她认为他反正总是有空而她得拿准了除他以外没有别人提出要来才行。她总推说她得等待一个对她至关重要的回音,而即使当她派人叫斯万来了,晚间的聚会也已开始,只要有朋友请奥黛特陪他们上剧场或者去吃夜宵,她也总是不胜雀跃,匆匆忙忙地着装。她把衣服一件一件地穿上,每一个动作都加快斯万离开她,并使她一溜烟地跑开的那个时刻到来;等到衣服穿好,她最后一次把聚精会神、熠熠生辉的目光投向镜子,在嘴唇上抹点口红,在前额上做个发髻,然后叫人把那件缀了金流苏的天蓝色晚大氅拿来。斯万满面愁容,她都无法抑制她的不耐烦的心情,说道:“我一直陪你陪到最后一分钟,敢情你就是这样来谢我!我想我对你够好的了。下次我可再也不那么傻了!”有时他冒着惹她生气的危险,决心要弄明白她上哪儿去,他甚至幻想跟福什维尔结盟,心想也许他能为他提供情况。再说,当他知道她是跟哪些人在一起度过晚间时,那就不大可能会在他所有的朋友当中找不到知道(哪怕是间接地知道)她是跟哪个男人出去,同时探得某些情况的人。当他给某个朋友写信,请他设法弄清某一点时,他就如释重负,不必再向自己一提再提那些得不到答案的问题,而把四出打听之劳卸却给别人。其实当斯万多了解一点情况的时候,他也并不就舒坦些。知道一件事情并不等于阻止一件事情发生,不过我们所知道的事情,我们总可以把它们掌握住,虽不是掌握在手中,至少是掌握在脑子里,在那里,我们就可以任意予以支配,这种情况给了我们一个幻觉,仿佛对它们能有所为。每当德·夏吕斯先生跟奥黛特在一起的时候,斯万就高兴。他知道,在德·夏吕斯先生和她之间是不会发生什么事情的,而德·夏吕斯先生之所以跟她一起出去,那是出于他对斯万的友情,他也会把奥黛特干了些什么原原本本地告诉他。有时她斩钉截铁地告诉斯万,说她某一晚没有可能跟他会面,看她那样子是非出去不可的,斯万就想尽办法让德·夏吕斯先生腾出时间来陪她。到了第二天,他不好意思向德·夏吕斯先生提很多问题,只是假装没有太听明白他的回答,硬要他再说一遍,在每句答话后他感到越来越宽慰,因为他知道奥黛特一晚参加的都是无伤大雅的游乐。
“小梅梅,我可不太明白……你们不是一出她家就奔格雷凡蜡人馆的。你们先上别的地方去了。没有?哪!那就怪了!小梅梅,您真把我逗死了。她接着又上‘黑猫’,真是个怪念头,这主意是她出的吗?不?是您。那就怪了。这倒果然不是个坏主意,她在那里准有许多熟人?不?她跟谁也没有讲话?这就神了。你们俩就这么着呆在那里?周围一个人也没有?这景象我倒能想象得出来。您真好,我的小梅梅,我真喜欢您。”斯万感到松了一口气。他有时心不在焉地跟一些不知道他跟她那档子事的朋友聊天,偶尔听到象“我昨天看见德·克雷西夫人来着,跟一位我不认识的先生”这样的句子;这样的句子马上就在斯万的心里化为固态,硬化成为水垢,划破他的心,从此不再离开,而象“她谁也不认识,跟谁也没有讲话”这样的语句在他心里又是流动得何等顺利,何等润滑,何等通畅,又是何等易于吸收!不过再过一会儿,他又心想,奥黛特大概觉得他挺乏味,不然怎样宁愿去找那样的乐趣也不愿意跟他在一起呢?那些乐趣没有什么了不起,这固然使他安了心,却也使他痛苦,仿佛是被人出卖了似的。
①指麦克——马洪担任总统的七年期间(1873—1879)。
即使他无法知道她上哪儿去了,这也足以使他心中的焦虑平静下来;对这种焦虑,奥黛特的在场,在她身边的温馨之感是唯一的特效药(这种特效药久而久之加重了病痛,然而至少暂时可以镇一镇痛);只要奥黛特同意他呆在她家里等她回来,也就够了;在这宁静的等待的时刻里,另外一些由于某种魅力、某种魔法而在他心目中显得与众不同的时刻会来与之交融在一起。可是她却不同意,他只好回自己家去,在路上强制自己考虑种种方案,不去想奥黛特,甚至在宽衣的时候也在咀嚼着欢快的想法;他满怀明天能看到什么杰作的希望上了床熄了灯;可是一等他为了准备睡觉而中止对自己感情的控制(这种自我控制早已习惯成自然,连他自己也意识不到了),他就感到身上一阵寒战,不由得哽咽起来。他也不想问个为什么,擦擦眼睛,含笑对自己说:“敢情好,我都得了神经病了!”然后他还是不禁怀着极度的厌倦想到明天还得重新开始设法打听奥黛特到底干了些什么,设法运用一切影响,力求跟她见面。这种无休无止、毫无变化、毫无结果的活动,对他来说是一种如此严酷的必需,以至有一天,当他看到腹部长了一个肿块的时候,他都为这也许是个致命的肿瘤而高兴万分,心想从此就可以不必再做任何事情,听凭这疾病的支配,成为它手中玩弄的对象一直到那为时已经不远的末日。在这个时期,他虽然没有明确承认,却时常但愿死期早临,而这与其是为了摆脱这深刻的痛苦,倒不如说是为了摆脱他所作的努力的单调乏味。
然而他还是希望能活到他不再爱她的时候,那时她就没有任何理由向他撒谎,他也就终于可以知道那天他在下午去看她的时候,她是否正和福什维尔睡觉。时常在一连几天当中,对她爱着另外一个男人的怀疑使他不再向自己提出那跟福什维尔有关的这个问题,把这问题几乎看得是无关紧要,这就象是老毛病呈现出新的形式,仿佛使得我们暂时摆脱了旧的病状。甚至也有些日子,他不为任何怀疑所苦,自以为已经痊愈,然而到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时,他又在同一部位感到同样的痛苦,而这种感觉在头天白天仿佛已经在各种不同的印象的急流中冲淡了。其实这个痛苦的位置并没有转移,正是这个剧烈的痛苦把斯万弄醒了。
每天萦绕在他脑际的这些如此重大的事情(他见多识广,知道那些事情无非是寻欢作乐罢了),奥黛特却从不提供任何情况,他也不能经久不息地老在想象,想着想看脑子也就空转了;这时他用手指揉揉疲乏的眼睑,就好象是擦擦夹鼻眼镜的镜片一样,然后彻底停止思想。在这一片茫茫之上却不时浮现出一些事情,隐隐约约地通过奥黛特而与她的一些远亲或者昔日的朋友有关,这些人她时常提起,说是由于接待他们而不能见他的;在斯万心目中,这些人似乎构成奥黛特的生活的固定的、不可或缺的框架。由于她不时对他说起“我跟我的女友上跑马场的日子”时的特殊声调,所以当他有病,他想到“奥黛特也许会到我家来”时,忽然想起那天正好就是那个日子,他就心想:“啊!不行,这就不必请她来了,我怎么早没有想到,今天是她跟女友上跑马场的日子。还是等待时机提点能办得到的事情吧;提出一些不能被接受,肯定要遭回绝的事情,会有什么好处?”落到奥黛特头上而斯万不得不依从的那个上跑马场去的义务,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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