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1
这些新的话语,我的爱情是听到了的,这些话语使它信服,明天不会跟已逝的日子有什么两样;希尔贝特对我的感情已经年深日久,不可能有所改变,只能是冷漠而已;至于我对希尔贝特的爱情,爱着的只是我这一方面。我的爱情答道:“是的,对这份友情已经无计可施,它是不会改变的。”这样,明天一来(或者等个最近的节庆日子,等个周年纪念,或者是元旦,反正是与众有所不同的一个日子,到那时时间会抛弃过去的遗产,拒绝接受它留下的凄楚,另起炉灶),到那时,我会要求希尔贝特抛弃我们的旧友情,奠定我们新的友情的基础。
我手头总有一张巴黎街道图,因为可以从中看到斯万夫妇所住的那条街,所以我觉得它装着一份财宝。出之于爱好,也出之于一种骑士式的忠诚,不管是谈到什么,我总要讲出这条街的名字,以至我父亲(他不象我母亲和我外祖母那样知道我在爱着一个人)问我:
“你干吗老是说起这条街?它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因为紧挨着布洛尼林园,所以是个很宜人的住处,同样的街道也能数出十来处呢。”
也不管是谈到什么,我总要引我父母说出斯万这个姓氏来;当然我马上就在心里默默地重复;不过我也需要听到它那悦耳的铿锵声,让我听听这个乐音——单是默读是不够的。再说,斯万这个姓氏虽然我早就知道,现在都象某些患丧失语言能力这种疾病的人对最常用的词也感到新鲜一样,对我也成了一个新词。这词老在我的脑际,可我的脑子对它老是习惯不了。我把这个词加以分解,一个一个字母地拼读,它的拼法对我简直是个意外的发现。随着它变得越来越熟悉,我也就觉得它越来越不那么清白无瑕。我在听到这个词时所得的乐趣,我都心想它已经是如此有罪,仿佛别人已经猜透了我的心思,所以当我竭力把谈话向这方向引的时候,他们就转换话题。我一个劲儿转到跟希尔贝特有关的话头上来,老是重复那些话语——这些话在远离她的地方说出来,她也听不见,不过是些只能重复说明现状而不能改变现状的一无用处的话语——然而我仿佛觉得把希尔贝特身边的事这么折腾折腾,翻弄翻弄,也许可能从中得出点可喜的东西。我一再重复那位读《论坛报》的老太太对她的夸奖(我向我父母暗示,她是一位大使夫人,甚至是位亲王夫人),继续说这位老太太是多么美,多么大方,多么高贵,直到有一天我把从希尔贝特嘴里听到的她的名字说了出来——她叫布拉当太太。
“哈!现在我明白了!”我母亲尖叫起来,我感到自己脸上羞得发热,“你外祖父听了准要叫你小心又小心。你居然会觉得她长得美!她可长得实在难看,这辈子也没好看过。她是个执达吏的遗孀。你大概不记得了,在你小时候,我费了多少心血才阻止她来看你接受体育锻炼。我并不认识她,她可老是想跟我搭讪,假说是为了告诉我‘你长得好看得简直象个小美女。’这个女人从来都有那么一股子交结朋友的瘾;我一直这么想,她要是当真认识斯万太太,那她准是得了神经病了。因为这个女的虽然出身低微,可从来还没做过什么招人非议的事来。她就是一个劲儿要跟人拉关系。这个人长得难看,极其庸俗,而且爱惹事生非。”
至于斯万,为了要使我自己长得跟他相象,我成天都在桌子边坐下,一个劲儿把鼻子拽长,一个劲儿揉眼睛。我父亲说:“这孩子傻了,简直讨厌透顶了。”我简直希望自己也跟斯万那样来个秃顶。我觉得他是如此不同凡响,有些我常交往的人居然也认识他,而且哪天都能碰巧碰上他,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有一次,母亲正跟每天在吃晚饭时一样讲着她下午买了些什么东西的时候,忽然讲起:“对了,你们猜猜我在三区商店雨伞部碰见谁了?是斯万!”她讲的那些话本来对我是索然乏味,这下却催开了一朵神秘的鲜花!真是叫人听了既得到满足,又感到伤心,斯万今天下午怎么会在那人群里亮出他那神乎其神的身影去买一把雨伞!在那些同样与我无关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当中,这一件事情在我心中激起了特殊的震动,我对希尔贝特的爱经常为之激荡。我父亲说我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因为当大家在谈狄奥多西二世国王此刻作为国宾和盟友在法国的访问将产生的政治影响时,我连听都不听。但与此相反,我是多么想知道当时斯万是不是穿着他那件披风式的短大衣!
“你们打招呼了吗?”我问道。
“那是当然,”母亲答道,她仿佛担心,如果她承认我们家对斯万冷淡的话,别人就会想法从中调解,超过她所希望的程度,反正她是不想认识斯万夫人的。“是他走上前来跟我打的招呼,我先没有瞧见他。”
“这么说来,你们并没有吵翻?”
“吵翻?干嘛要吵翻?”她尖刻地回答,倒仿佛是我怀疑了关于她和斯万之间的和睦关系的神话,又试图来“拉拢”似的。
“他可能怪怨你不邀请他。”
“谁也用不着邀请所有的人,他邀请我吗?我不认识他的妻子。”
“可从前在贡布雷的时候,他是常来的。”
“好吧!在贡布雷的时候他来咱们家,在巴黎他有别的事儿要干,我也一样。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压根儿也不象是两个吵翻了的人。我们在商店里一起呆了一阵子,直等到店员把他买的东西打好包为止。他向我打听你的消息,他说你跟他的女儿在一起玩……”母亲这么说着,原来斯万心里还有我呢,这真是个奇迹,叫我怎不惊奇,而且他了解的情况还相当全面,当我在香榭丽舍由于感情激动而在他面前哆嗦时,敢情他知道我姓什么,知道我的母亲是谁,而且除了知道我是他女儿游玩的伙伴以外,还掌握我外祖父母的一些情况,知道他们的家庭,知道我们住在什么地方,还晓得一些连我都可能不晓得的我们家当年生活的特点。不过我母亲在三区商店雨伞部被斯万瞧见,作为一个曾经与之有过共同的往事的人物出现在他面前,使得他迎上前来跟她打招呼的时候,她可并没有觉得这次邂逅有什么特殊的魅力。
无论是我母亲也好,还是我父亲也好,仿佛都并不觉得提起希尔贝特的祖父,提起这位证券经纪人来有什么特别的兴趣。我的想象力却从巴黎社交界中把某一个家庭单独抽出来,把它奉为神圣,如同它曾把巴黎这座石头城中的某所房子单独抽出来,把它的大门刻上花纹,把它的窗户彩绘装饰得十分华丽一样。不过这些装饰,只有我才看得见。我的父母认为斯万家住的那所房子跟林园区在同一时期盖的别的那些房子都一样,他们也觉得斯万家跟别的许多股票经纪人家都一样。他们对这个家庭的印象是好是坏,根据它在凡人共同的业绩中参预了几分,根本看不见它有什么独具一格的地方。即使他们发现了什么长处,他们也会在别处看到同样的,甚至犹胜一筹的优点。因此,当他们发现斯万家的位置好时,就说另外还有一所房子位置更好,然而这所房子跟希尔贝特毫无关系,或者是属于比她爷爷资金更雄厚的一些金融家的;万一他们要是一时跟我意见一致,那准是误会,立即就要纠正的。这是因为,我的父母不具备爱情赐给我的那种补充的、瞬时的感觉,所以发现不了希尔贝特周围任何新的品质——这就跟颜色领域里的红外线一样,在感情领域中也是属于肉眼所不见的一种。
在希尔贝特早就通知我她不会来香榭丽舍的那些日子,我就想办法蹓个弯,走到离她所在的地方近一点的处所。有时我领着弗朗索瓦丝到斯万家所住的房子那里去朝圣。我让她把她从那家庭女教师那里听来的关于斯万夫人的话一而再,再而三地讲给我听。“看来她挺迷信的。哪天要是听到猫头鹰叫,或者墙里有钟表的滴答声,或者午夜看见一只猫,或者是木器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那她是准不会外出旅行的。啊!她信教可虔诚了!”我对希尔贝特的爱是如此之深,当我在路上碰见她们家的老厨师头牵着狗出来溜达的时候,我也要带着深情把他那部花白胡须看上半天。弗朗索瓦丝说:
“您倒是怎么了?”
然后我们就继续往前走,直到他们家马车出入的大门口,那里有一个跟任何看门人都不一样的看门的,他号衣上的饰带都浸透着我在希尔贝特这个名字里感到的那种令人忧郁的魅力,他仿佛知道我天生就不配进入他奉命守卫的那份神秘的生活,而一楼的那些窗户也仿佛有意识地关得严严实实的,在平纹细布的遮盖下,比任何其他窗户更不象希尔贝特的双眼那样炯炯有神。有时候,我们上环城马路去,我就在迪福街口站着;据说在那里时常可以看到斯万先生上他的牙科大夫诊所去;我的想象力把希尔贝特的父亲看得跟人间的任何人是如此不同,他在现实世界中的出现也会带来如此之多的神奇,以至在走到玛德莱娜教堂之前,当我一想到我们已经离那条可能出乎意料地见到奇迹出现的街不远,心里早就突突直跳了。
然而更多的时候,当我见不着希尔贝特时,由于我听说斯万夫人几乎每天都沿着槐树路,在布洛尼湖岸边,还有在玛格丽特王后小道上散步,我就让弗朗索瓦丝领我上布洛尼林园去。在我心目中,这林园仿佛就是一座座这样的动物园,各色草木无不具备,种种景色层出不穷,翻过小山就看到洞窟、草原、巉岩、河流、沟壑、小丘、沼泽。然而游客也知道那都是为河马、斑马、鳄鱼、俄罗斯兔、狗熊和苍鹭所提供的嬉戏之所,所提供的合适的环境或者如画的背景;至于布洛尼林园,也是十分复杂,集结着许多自成体系的小世界——紧接着象弗吉尼亚州那种栽有美洲橡树这样的红色大树的农场就是湖畔一片松林,或者是一片高耸的乔木,从中突然窜出一位行色匆匆的女子,穿着一身柔软的裘皮衣服,两只眼睛炯炯有神——这是女人的花园;而槐树路,就跟《埃涅阿斯纪》中的爱神木路一样,为了她们就在两旁只种了一种树,这是一条著名的美人们散步的小径。孩子们老远看到岩顶就兴高采烈,他们知道海狮就要在这里跳进水里去,同样,早在走到槐树路以前,清香四溢的槐花也就叫我老远就感到马上就要接近那无与伦比的既强大又柔弱的植物实体,后来我越走越近,看到了树顶轻盈娇柔的叶丛,优雅而多少有些轻佻,线条妖艳,质薄料精,在叶丛中挂着万千白花,象是千百群振翅攒动的蜜蜂,还有这花的阴柔、闲逸而悦耳的名称,都使得我的心怦怦直跳,然而这里头却含有凡俗的因素,就象是那些华尔兹舞一样,我们记住的不是舞蹈本身,而是入舞厅时接待员高声叫出的漂亮的女宾的姓名。我听说,我将在那小径上看到一些打扮入时的美女,她们当中虽然有些还没有出嫁,然而别人不提则已,一提就总是跟斯万夫人一道提起,而且时常总是用她们的化名;她们如果换了什么新的姓名,那也仿佛是用来隐匿真实身分的假名,别人谈起她们来时是根本不用的,免得产生误会。心想在女人漂亮不漂亮的问题上,美是受一些神秘的法则所支配的,她们对此早已心领神会,也有办法来体现这美,所以我把她们的装束和车马的出现看作是一种启示,此外还有万千细节,我都寄予充分的信任,仿佛给这些转瞬即逝、游移不定的东西注入一个灵魂,使它们取得一件艺术杰作的完整一致。不过我要看的还是斯万夫人,我等着她走过来,心头激动得仿佛她就是希尔贝特似的。本来嘛,希尔贝特的父母,就跟她身边的一切一样,都浸透着她的魅力,跟她一样在我心头激起一份情感,甚至还有点令人痛苦的不安的情绪(因为他们跟她的接触是她生活中内在的部分,是我所无缘介入的),而且,读者不久就会看到,我很快就明白,原来他们并不欢喜我跟她在一起玩,这就又添上了一份我们对那些能毫无限制地伤害我们的人们的那种敬畏之情。
有时,我看到斯万夫人穿一件普通呢子的波兰式连衣裙,头上戴一顶插着一支野鸡毛的无边小帽,胸口别一小束紫罗兰,仿佛只是为了抄近路早些回家似的,匆匆忙忙地穿过槐树路,而对坐在马车上老远认出了她的身影,向她打招呼而且心想谁也没有她那么帅的那些先生们挤挤眼睛。这时,我就把简朴放在美学标准和社交条件的首位。然而有时我摆在首位的就不是简朴而是排场了,譬如说,当弗朗索瓦丝已经累得不行,直嘀咕说她迈不开腿了,而我还是逼她拖着脚步再陪我走上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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