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1
人。最后,他们可以从贵族姓氏所具有的威望及剧情突变式的出人意料的任命所引起的关注中得到好处。他们明白,起用德·诺布瓦先生对他们有百利而无一害,他们不用担心后者会违背政治忠诚,因为,侯爵的出身不仅不引起他们的戒备防范,反而使他们放心。在这一点上,共和国政府没有看错。这首先是因为某一类贵族从童年时起就认为贵族姓氏是一种永远不会丧失的内在优势(他的同辈人,或者出身更为高贵的人对这种优势的价值十分清楚),他们知道自己大可不必像众多资产者那样费尽心机地(虽然并无显著效果)发表高见,攀交正人君子,因为这种努力不会给他们增添任何光彩。相反,他们一心想在身份比自己高的王侯或公爵面前抬高自己的身价,而要达到这一点,就必须往姓氏中添加原来所没有的东西:政治影响、文学或艺术声誉、万贯家产。他们无意在资产者所追求的、无用的乡绅身上浪费精力,何况得到一位乡绅的无实效的友谊并不会导致王侯的感激。他们将大量精力使用于能有助于他们担任使馆要职或参加竞选的政治家身上(即使是共济会会员也不在乎),使用于可以在自己的业务范围内帮助他们进行“突破”的、声誉显赫的艺术家或学者身上,简而言之,使用于一切促使他们扬名,促使他们与富人结成姻亲的人们身上。
①指1870年普法战争前,法兰西第二帝国时期。
②(前)指1877年5月16日法国内阁危机。
德·诺布瓦先生从长期的外交实践中吸收了那种消极的、墨守成规的、保守的精神,即所谓“政府精神”,这是一切政府所共有,特别是政府之下各使馆所共有的精神。外交官的职业使他对反对派的手段——那些多少带有革命性的、至少是不恰当的手段——产生憎恶、恐惧和鄙视。只有平民百姓和社交界中少数无知者才认为所谓不同的类型纯系空谈,但就大多数情况而言,不同类型的相互接近不是出于相同的观点,而是出于同血缘的精神。像勒古费这种类型的院士是古典派,但他却为马克西姆·杜冈或梅西埃对维克多·雨果的颂词①鼓掌,却不愿为克洛代尔对布瓦洛的颂词②鼓掌。同一个民族主义使巴雷斯③与他的选民接近——后者对他和乔治·贝里先生④并不细加区别——却无法使巴雷斯和法兰西学院的同事们接近,因为后者虽然与他政见一致但精神迥异;他们甚至不喜欢他而偏爱政敌里博先生和德沙涅尔⑤先生;忠诚的保皇派感到与里博和德沙涅尔十分接近,而与莫拉斯及莱翁·都德相当疏远,尽管这两人也希望王朝复辞。德·诺布瓦先生寡言少语,不仅出于谨慎稳重的职业习惯,还由于言语在此类人眼中具有更高的价值,更丰富的含义,因为他们为使两个国家相互接近而作的长达十年的努力,在演讲和议定书中,也不过归纳为、表现为一个简单的形容词,它貌似平庸,但对他们却意味着整整一个世界。这位在委员会中以冷若冰霜著称的德·诺布瓦先生在开会时坐在我父亲旁边,因此人们纷纷祝贺父亲居然获得这位前大使的好感。父亲本人也感到惊奇,因为他脾气不太随和,除了一小圈知已以外,很少有人和他来往,他本人也确认不讳,他意识到外交家的殷勤是出于一种由本人决定好恶的完全独立的观点;当某人使我们厌烦或不快时,他的全部精神品质或敏感性就丧失作用,它们还不如另一人的爽直轻松能赢得我们的好感,虽然后者在许多人眼中显得空洞、浮浅、毫无价值。
“德·诺布瓦又请我吃饭,真是件大事。”委员会里大家都很吃惊,因为他和委员会里的任何人都没有来往。“我敢肯定他又会和我讲关于一八七○年战争的扣人心弦的事。”父亲知道德·诺布瓦先生也许是唯一一位提请皇帝注意普鲁士的军备扩张和战争意图的人;他知道俾斯麦对德·诺布瓦的智慧表示佩服。就在最近,在歌剧院为狄奥多西皇帝举行的盛大晚会上,报界注意到皇帝曾长时间接见德·诺布瓦先生。“我得打听皇帝的这次访问是否确实重要,”对外交政策颇感兴趣的父亲对我们说,“我知道诺布瓦老头守口如瓶,但他对我可无话不谈。”
①即对浪漫主义的颂词。马克西姆·杜冈(1822—1894),法国作家;梅西埃(1829—1915),文学批评家。
②即对古典主义的颂词。克洛代尔(1868—1955),法国作家,布瓦洛(1636—1711),法国诗人。
③巴蕾斯(1862—1923),法国作家,宣传民族主义。
④乔治·贝里,先为保皇派、右翼议员,后接受进步思想。
⑤里博,(1842—1923)法国政治家,多次连任法国财政和外交部长。德沙涅尔,法国政治家,主张共和制,曾在1920年担任过几个月共和国总统。
在母亲眼中,大使本人也许缺少最能使她感兴趣的那种智慧。应该说德·诺布瓦先生的谈话是某种职业、某个阶层、某个时期——对于这个职业和阶层来说,这个时期可能并未完全废除——所特有的古老的语言形式之大全,我未能将耳闻如实笔录下来,不免感到遗憾,否则我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创造语言老朽这个效果,正如罗亚尔宫那位演员一样:有人问他从哪里找到那些令人惊奇的帽子,他回答说:“不是找来的。是保存下来的。”总而言之,我感到母亲认为德·诺布瓦先生有点“过时”。就举止而言,他并未使她不快,但就思想而言——其实德·诺布瓦先生的思想是十分时新的——或许远不如说就语言表述而言,他在她心目中毫无魅力。不过她感觉到,如果她在丈夫面前对那位对他表示如此少有的偏爱的外交家称赞一番,丈夫定会暗暗得意。她肯定了父亲对德·诺布瓦先生的好评,同时也引导他对自己产生好评,她意识到这是在履行职责:使丈夫愉快,就好比使菜肴精美、使上菜的仆人保持安静一样。她不善于对父亲撒谎,因此就培养自己去欣赏大使,以便诚心诚意地称赞他。何况,她当然欣赏他那和善的神情、稍嫌陈旧的礼节(而且过分拘谨。他走路时,高大的身躯挺得笔直,但一见我母亲乘车驶过,便将刚刚点着的雪茄抛得远远的,摘下帽子向她致意),他那有分寸的谈吐——他尽可能不谈自己,而且时时寻找能使对方高兴的话题——以及其速度令人吃惊的回信。父亲刚寄出一封信就收到回信,父亲看见信封上德·诺布瓦先生的笔迹,第一个反应是莫非这两封信恰巧错过了。难道邮局对他特别优待,加班为他收发信吗?母亲赞叹他虽百事缠身,却复信迅速、虽交游甚广,但仍和蔼可亲。她没有想到这些“虽然”其实正是“因为”,只是她未识别罢了,她没有想到(如同人们对老者的高龄、国王的不拘礼节、外省人的灵通信息感到吃惊一样)德·诺布瓦先生正是出于同一种习惯而既日理万机又复信迅速,既取悦于社交界又对我们和蔼可亲。再者,和所有过分谦虚的人一样,母亲的错误在于将与自己有关的事置于他人之下,即置于他人之外。她认为父亲这位朋友能即刻复信实属难能可贵,其实他每日写大量书信,这只是其中的一封,而她却将它视作大量信件中之例外。同样,她看不出德·诺布瓦先生来我家吃饭仅仅是他众多社交活动中之一项,因为她没想到大使昔日在外交活动中习惯于将应邀吃饭当作职责,习惯于表现出惯常的殷勤,如果要求他在我家一反常态地舍弃这种殷勤,那就未免太过分了。
德·诺布瓦先生第一次来家吃饭的那一年,我还常去香榭丽舍大街玩耍。这顿饭一直留在我的记忆中,因为那天下午我总算能看拉贝玛①主演的《菲德尔》②日场,还因为与德·诺布瓦先生的谈话使我骤然以新的方式感到:希尔贝特·斯万及她父母的一切在我心中所唤醒的感情与他们在其他任何人心中所引起的感情是多么地不同。
①拉贝玛与后文提到的贝玛大妈是同一个人。在某些人名字前加上“拉”,是民间一种习俗用法。
②《菲德尔》,十七世纪古典主义剧作家拉辛的悲剧。
新年假期即将到来,我也日益无精打采,因为希尔贝特亲自告诉我在假期中我再见不到她,母亲大概注意到我的神气,想让我解解闷,有一天便对我说:“如果你仍然很想听拉贝玛的戏,我想父亲会同意的,外祖母可以带你去。”
这是因为德·诺布瓦先生曾对父亲说应该让我去听拉贝玛的戏,对年轻人来说这是珍贵的回忆,父亲才改变一贯的态度——他反对我在他所谓的无聊小事(这种看法使外祖母震惊)上浪费时间并冒生病卧床的危险,并且几乎认为既然大使劝我看戏,那么看戏似乎成了飞黄腾达的秘诀之一。外祖母一直认为我能从拉贝玛的戏中学到许多东西,但是,为了我她放弃看戏,为了我的健康她作出巨大牺牲。此刻,她无比惊异,因为德·诺布瓦先生的一句话便使我的健康成为微不足道的东西了。她对我所遵守的呼吸新鲜空气和早睡的生活习惯寄托于理性主义者的坚定希望,因此认为打破习惯便会招来灾祸,她痛心地对父亲说:“您太轻率了!”父亲生气地回答说:“怎么,您现在又不愿意让他听戏!多么荒唐,您不是口口声声说听戏对他有好处吗?”
德·诺布瓦先生在对我至关重要的另一件事上,改变了父亲的意图。父亲一直希望我当外交官,而我却难于接受。即使我在外交部内呆一段时期,但总有一天我会被派往某些国家当大使,而希尔贝特并不住在那里。我愿意恢复从前在盖尔芒特家那边散步时所设想的、后来又放弃的文学打算。但父亲一直反对我从事文学,认为它比外交低贱得多。他甚至不能称它为事业。可是有一天,对新阶层的外交官看不上眼的德·诺布瓦先生竟对父亲说,当作家和当大使一样,受到同样的尊敬,施展同样的影响,而且具有更大的独立性。
“嗳!真没想到,诺布瓦老爹毫不反对你从事文学,”父亲对我说。父亲是相当有影响的人物,因此认为什么事情都可以通过和重要人物的谈话得到解决,得到圆满的解决,他说:“过几天,开完会后我带他来吃饭。你可以和他谈谈,露一手。好好写点东西给他看。他和《两个世界评论》的社长过从甚密,他会让你进去,他会安排的,这是个精明的老头,确实,他似乎认为外交界,在今天……”
不会和希尔贝特分离,这种幸福使我产生了写篇好文章给德·诺布瓦先生看的愿望——而不是能力。我动手写了几页便感到厌烦,笔从我手中落下,我恼怒得哭了起来。我想到自己永远是庸才,想到自己毫无天赋,连即将来访的德·诺布瓦先生向我提供的永不离开巴黎的良机都没有能力利用。当我想到能去听拉贝玛的戏时,胸中的忧愁才有所排解。我喜爱的景色是海滨风暴,因为它最猛烈,与此相仿,我最喜欢这位名演员扮演的,是传统角色,因为斯万曾对我说她扮演这些角色的艺术堪称炉火纯青。当我们希望接受某种自然印象或艺术印象从而获得宝贵的发现时,我们当然不愿让心灵接受可能使我们对美的准确价值产生谬误的、较为低劣的印象。拉贝玛演出《安德罗玛克》、《反复无常的玛丽安娜》、《菲德尔》,这是我的想象力渴望已久的精彩场面。如果我能听见拉贝玛吟诵这段诗句:听说您即将离我们远去,大人……①等等,那我会心醉神迷;就仿佛在威尼斯乘小船去弗拉里教堂欣赏提香②圣母像或者观看卡帕契奥③的系列画《斯基亚沃尼的圣乔治》一样。这些诗句,我已经在白纸黑字的简单复制品中读过,但我将看见它们在金嗓子所带来的空气和阳光中出现,好比是实现了旅行的梦想,我想到这里时,心便剧烈地跳动。威尼斯的卡帕契奥,《菲德尔》中的拉贝玛,这是绘画艺术和戏剧艺术中的杰作,它们所具有的魅力使它们在我身上富有生命力,使我感到卡帕契奥和威尼斯、拉贝玛和《菲德尔》是融为一体的。因此,如果我在卢浮宫的画廊里观看卡帕契奥的画,或者在某出我从未听说的戏中听拉贝玛朗诵,我便不会再产生美妙的惊叹,不会再感到终于看见使我梦绕魂萦的、不可思议的、无与伦比的杰作,其次,既然我期待从拉贝玛的表演中得到高贵和痛苦的某些方面的启示,如果女演员用她卓越和真实的艺术来表演一部有价值的作品,而不是在平庸粗俗的情节上添点儿真和美,那么,这种表演会更加卓越和真实。
①《菲德尔》第五幕第一场的台词。
②提香(14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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