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1
在一件和这间客厅墙上挂的白色皮毛同样毛茸茸的鷈皮大衣里,仿佛是客厅中的客厅。胆怯的女客唯恐打扰主人,起身告辞,并且用复数人称说:“奥黛特,我们先走了。”就仿佛人们在探视刚能行走的病人时采用复数人称说话,以暗示别让病人过度疲劳。人们羡慕戈达尔夫人,因为“女主人”称呼她的名字。“我带您一起走?”维尔迪兰夫人问戈达尔夫人,她怎能忍受一位信徒不追随她而独自留下呢?“这位夫人已经好意要我坐她的车了。”戈达尔夫人回答,她不愿意让人以为她为了讨好有名气的人而将答应乘邦当夫人的三色标志马车一事忘在脑后:“我真谢谢你们这些朋友。你们要我乘你们的车,对我这个没车夫的人来说,真是运气。”“特别是,”“女主人”回答说(她不敢说得太多,因为她对邦当夫人略有了解,而且刚刚邀请她参加每星期三的聚会),“您住得离克雷西夫人那么远。啊,我的天,我永远也不习惯说斯万夫人。”对小集团这些才智平庸者来说,佯装不习惯称斯万夫人,这也是一种玩笑。维尔迪兰夫人又说:“我一向习惯于称克雷西夫人,刚才差一点又说漏嘴。”其实她在对奥黛特说话时故意说错,而决非差一点说漏嘴了。“奥黛特,您住的地方这样偏辟,不害怕吗?晚上回家我会提心吊胆的。再说,这里又潮湿,对您丈夫的湿疹十分不利。总不致有耗子吧?”“没有!多可怕呀!”“那就好,这是别人对我说的。我很高兴这是谣传,我这人特别害怕老鼠,都不敢来看您了。再见,亲爱的,回头见,您知道我多么高兴见到您。您不会摆弄菊花。”她一面往外走一面说,斯万夫人起身送她。“这是日本菊花,您得照日本方式插花。”当“女主人”走了以后,戈达尔夫人大声说:“我可不同意维尔迪兰夫人的看法,虽然在一切问题上我都把她当作戒律和先知。奥黛特,只有您能找到这么漂亮的菊花,用时新的说法,漂亮应用阳性形容词。”斯万夫人轻声回答说:“亲爱的维尔迪兰夫人对别人的花有时不够友好。”戈达尔夫人为了打断对“女主人”的批评,便问道:“您去哪家花店?勒梅特尔?那天在勒梅特尔花店前有一株很大的粉色灌木,于是我便做了一件大蠢事。”但她不好意思说出那株灌木的精确价格,只是说:“不易上火”的教授也暴跳如雷,说她瞎花钱。“不,不,除了德巴克以外,我没有固定的花店。”戈达尔夫人说:“我也一样,不过我承认我偶尔对它不忠,去拉肖姆花店。”“哈!您抛弃德巴克花店而去拉肖姆花店,我可要去告密了。”奥黛特回答说,尽量显得风趣,好引导谈话。她在自己家中比在小集团中要轻松自如得多,她又笑着补充说:“再说,拉肖姆花店的价格惊人,未免太贵了,我觉得实在不像话。”
邦当夫人曾不止一百次地说过她不愿意去维尔迪兰家,此刻却因受到星期三聚会的邀请而兴奋不已,而且盘算着如何才能尽量多去几次。首先,她不知道维尔迪兰夫人是容不得任何一次缺席的。其次,邦当夫人属于那种人们不乐于与之交往的女人,这种女人被邀请参加“系列”聚会时往往不是干脆地赴约(她们不像那些稍稍有空便愿意出门的人那样使主人高兴),而是相反地强制自己不去参加第一次和第三次晚会,希望自己的缺席会引起注意;她们只出席第二次和第四次晚会,但如果别人告诉她们第三次晚会将十分精采,那么她们便将秩序颠倒一下,借口说“很可惜,上一次她们没有空”。邦当夫人既是这种人,便盘算在复活节前还有几个星斯三,她怎样才能多去一次,而无强加于人之嫌。她想在和戈达尔夫人一同回家的路上得到稍许启示。“啊!邦当夫人,您站起来了,这种逃跑的信号可真不好。您上星期四没有来,应该给我补偿……来,再坐下,就一会儿。晚饭以前,您总不会再拜访别人吧!真的,您不想尝尝?”斯万夫人一面递过点心,一面说:“您知道,这些小玩意味道不坏,虽然看上去不怎么样,您尝尝,您一定会喜欢的。”戈达尔夫人说:“不,看上去就好吃。奥黛特,您家里的食品可真丰富。我不用问是在哪里买的,我知道您总是去雷巴特商店。我得承认,我不像您那样专一,我常去布内博内商店买小点心和糖果,那里的冰淇淋可实在不好,而雷巴特商店对冰冻食品,不论是冷冻甜点还是果汁冰糕,都很拿手,我丈夫说,necpluscultra①。”“不过,这些点心是自己家里做的,您真的不要?”邦当夫人说:“不,要不我就吃不下饭了。不过我再坐片刻,您知道,和您这样聪明的女人谈天是件快事。”“您会觉得我多管闲事,奥黛特,不过我很想知道您对特龙贝夫人那顶大帽子的评价。当然大帽子是目前流行的款式,但是,是不是稍稍过分了?刚才她那顶帽子比起前几天她来我家戴的帽子,还是小巫见大巫哩。”“哪里,我可不聪明,”奥黛特带着理当如此的神气说,“其实我这人很轻信,人家说什么我都相信,常常为一点小事伤心发愁。”她影射的是最初因嫁给斯万这样的人而痛苦不安,斯万有自己的生活并和别的女人来往。阿格里让特亲王听见她说“我可不聪明”,立刻认为应该加以否定,但却缺乏敏捷的反应能力。“您胡说什么呀!”邦当夫人高声说。“您还不聪明?”亲王赶紧抓住这根救命稻草说:“这是什么话?大概耳朵在骗我吧?”奥黛特说:“真的,我不骗你们,我确实是小市民,容易大惊小怪,满脑子偏见,坐井观天,十分无知,”接着她打听夏吕斯男爵的近况:“您见到亲爱的男爵了吗?”“您算无知?”邦当夫人惊呼道,“那么,那些官员们,那些只会谈论衣着服饰的殿下夫人们又算什么呢!……对了,夫人,就在上个礼拜,我和公共教育部部长夫人谈到《洛亨格林》②。她说:‘啊,《洛亨格林》,对了,这是牧羊女游乐场上一次的表演,据说逗人笑得直不起腰。’我听了真想给她一记耳光,您瞧瞧,夫人,有什么办法,这种话怎不叫人发火。我是个倔人,您是知道的,”接着她又转脸对我说,“您说呢,先生,我的话有理吧?”“依我说,”戈达尔夫人说,“这情有可原,我们常常被突然的问题弄得措手不及,所以答非所问,这一点我略有体会,因为维尔迪兰夫人经常这样让我们出洋相。”“谈到维尔迪兰夫人,”邦当夫人问戈达尔夫人:“您知道下星期三她家有哪些客人?……我记起来了,对,我们接受了邀请,下星期三去她家。您是不是先到我家吃晚饭?然后我们一同去她家。我独自去有点胆怯,也不知为什么,这位尊贵的女士一直使我害怕。”“我可以告诉您,”戈达尔夫人说,“使您害怕的是她的嗓音,这没办法,哪会人人都有斯万夫人那样好听的声音呢?不过,‘女主人’这话很对,只要你开口说话,冰雪立刻融化,维尔迪兰夫人确实很好客,当然我理解您此刻的心情,第一次去陌生地方总是不太自在的。”
“您也来和我们一道吃饭吧,”邦当夫人对斯万夫人说,“饭后我们一同去维尔迪兰家,玩维尔迪兰游戏,到那里以后我们三人呆在一边自己交谈,‘女主人’会对我瞪眼睛,从此不再邀请我,不过我不在乎。那会使我大大开心咧。”她这番话似乎不太真实,因为她接着又问:“您知道下星期三她家会有哪些客人?聚会都干些什么?客人总不致于太多吧?”“我肯定不会去,”奥黛特说,“我们只能在最后那个星期三露露面。如果您愿意等到那时……”然而,邦当夫人对这个延期的建议似乎毫无兴趣。
①拉丁文:世界的尽头;好得不能更好了。
②《洛亨格林》是瓦格纳的三幕歌剧。
一个沙龙的才智价值往往与风雅成反比,然而,既然斯万认为邦当夫人讨人喜欢,那就是说一个人沉沦而被迫与另一类人为伍时,他对他们不再苛求,对他们的才智及其他不再挑剔。如果这一点是真的,那么,个人和民族一样,在失去独立性的同时也失去自己的文化修养,甚至语言。这种容忍态度的后果之一,便是从某个年龄开始,人们越来越喜欢听别人赞扬和鼓励自己的才智和气质,例如,大艺术家不再和具有独特性的天才交往,而只和学生来往,后者和他的唯一共同语言是他的教条,他们对他唯命是从、顶礼膜拜,又例如,在聚会中某位唯爱情至上的、卓越的男士或女士会认为,那位虽然才智平庸,但话语之间对风流韵事表示理解和赞同的人才是最聪明的人,因为他的话使情人或情妇的情欲本能得到愉快。再以斯万为例。邦当夫人说,有些沙龙只接待公爵夫人们,真是岂有此理!此时,作为奥黛特的丈夫的斯万便点头称是,要是往日在维尔迪兰家中,他会对邦当夫人不以为然,而此刻却说她是个好女人,既富有风趣,又不附庸风雅。他也乐于给她讲一些有趣的事,使她“乐得直不起腰”,她没听说过这些事,但一点就“通”她喜欢讨人欢心,喜欢取乐。
“这么说,医生不像您那么酷爱花?”斯万夫人问戈达尔夫人,“啊!您知道,我丈夫是圣人,中庸之道。不过他倒是有一个嗜好。”邦当夫人眼中闪着狡黠、欢乐和好奇,问道:“什么嗜好,夫人?”戈达尔简单明了地说:“看书。”“这种嗜好可没什么让妻子担心的。”邦当夫人惊呼道,一面克制邪恶的微笑,“您知道,医生完全钻到书里去了!”“那好呀,您不用担心害怕……力,您听说维尔迪兰夫人要在新买的房子里装电灯吗?这消息不是我的私人密探告诉我的,是从另一条渠道,电工米尔德那里听说的。您瞧我对消息来源毫不隐瞒。连卧室也要装电灯,配上灯罩使光线柔和,多么美妙的奢侈!我们的同代人总是追求新玩意,哪怕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玩意。我一位朋友的嫂嫂在家里装了电话,不用出门就能向供应商订货。我承认我略施小技让她同意我哪天去对着电话机谈话。电话对我很有诱惑力,不过我宁肯去朋友家打电话,而不愿自己装电话。新鲜劲一过,电话会完完全全成为累赘的。好了,奥黛特,我走了,别再挽留邦当夫人,她要送我回家,我必须走,您这下子可让我闯祸了:我丈夫比我先到家!”
我也一样应该告辞回家了,虽然还没有品尝菊花这些鲜艳斑斓的外壳所蕴藏的冬天的乐趣。乐趣尚未来到,而斯万夫人似乎不再等待什么了。她任仆人收拾茶具,仿佛在宣布:“关门了!”她终于开口说:“真的,您也要走?那好吧,再见。”即使我留下来,也就未必能体会到这陌生的乐趣,而原因不仅仅在于我的忧郁,也就是说这种乐趣并不存在于迅速导致告辞时刻的那条时间的老路上,而是存在于我所不知的一条小路上,我本该拐弯进去才对。不过,我的拜访至少已经达到目的,希尔贝特会知道她不在家时我来看过她父母,还会知道,用戈达尔夫人的话说,我“一上来,从一开始就征服了维尔迪兰夫人”(医生夫人从未见过维尔迪兰夫人如此“殷勤讨好”,还说“你们大概天生有缘份”)。希尔贝特将知道我曾恰如其分地、怀着深情谈起她,她将知道我们不见面我仍然能生活下去,而她最近对我的厌嫌,在我看来,正是因为她认为我没有这个能力。我曾对斯万夫人说我不能再见希尔贝特。我这样说,仿佛我决心永远不再见她。我要给她写的信也表达同样的意思。但是,为了给自己鼓气,我要求自己作最后的、短暂几天的努力。我对自己说:“我这是最后一次拒绝她的约会。我将接受下一次约会。”为了减少这种分离的痛苦,我不把它看作是永久分离,虽然我感到它将是永久的。
这一年的元旦对我十分痛苦。当您不幸时,无论是有意义的日子还是纪念日,一切都会令你痛苦。然而,如果你失去了亲爱者,那么,痛苦仅仅来源于强烈的今昔对比,而我的痛苦则不然,它夹杂着未表明的希望:希尔贝特其实只盼着我主动和解,见我没有采取主动,她便利用元旦给我写信:“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爱上你了,你来吧,我们可以开诚布公地谈谈,见不到你我简直无法生活。”从旧年的岁末起,我就认为这样一封信完全可能,也许并非如此,但是我对它的渴望和需要足以使我认为它完全可能。士兵在被打死以前,小偷在被抓获以前,或者一般来说,人在死前,都相信自己还有一段可以无限延长的时间,它好比是护身符,使个人——有时是民族——避免对危险的恐惧(而并非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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