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感女孩





些蛋塞进我用砖头造出来的一个小小的干灶里。我没有偷那些砖头,它们是从墙上掉下来的而且已经开裂。我在每一条裂缝上都涂上从一种黏糊糊的有毒的植物中挤出来的胶水,这样一来,太阳光就能够穿过裂缝照进去,而虫子却会被粘住,无法吃我的蛋。下个星期,当泥衣干了后,我把那些蛋又一次放进那只加工坛子里。我把它们埋在鬼商大屋西北面的一个角落里。在我的生命结束之前,我已经有了十排坛子,每排有十步长。那就是它们可能仍然还在的地方。我肯定我们没有把它们全吃掉。我可是贮存了那么多呵。 
  对我来说,一只鸭蛋是好得不能吃的。那只鸭蛋本可能会变成一只雏鸭,那只雏鸭本可能会变成一只鸭子,那只鸭子本可能供蓟山地区的二十个人食用。在蓟山地区我们难得吃鸭子。如果我吃一个蛋——有时我吃——我的眼前会出现二十个饥饿的人,这样我怎么能感到饱呢?如果我饿得要吃一只鸭蛋,但是却代之以节省下来,这会使我,一个一度曾一无所有的姑娘感到满足。我是节俭,而不是贪婪。就如我已说的,我不时地会给艾美一个蛋,同样也给老鲁。 
  老鲁也省下他的蛋来。他把它们埋在他睡觉的门房里的床下。那样,他说,他就能够梦见将来某一天品尝它们的情景了。他就像我,等待着食用那些蛋的最佳时机。我们不知道最佳时机后来居然是最糟糕的时机。 

  在星期天,拜耶稣教徒老是吃一顿盛大的早餐。这是习惯:长长的祷告词,然后是鸡蛋、厚厚的成猪肉片、谷饼、西瓜、井里打上来的冷水、然后是另一次长长的祷告。这些外国人喜欢一起吃冷的和热的东西,非常的不卫生。在我现在正谈论的那一天,凯普将军吃了很多,然后他从桌子边站起来,做了个鬼脸,宣布说他胃部不适,太糟糕了,他那天早晨无法去教堂。那是一半告诉我的话。 
  于是我们去了耶稣徒的集会。当我坐在长椅上时,我注意到班纳小姐不停地跺着她的脚,看上去又着急又高兴。一等到礼拜结束,她就拿起她的音乐盒回到她的房间去了。 
  在就吃冰凉的剩食的中午餐上,凯普将军没有来餐厅,班纳小姐也没来。那些外国人看看他的空座椅,接着看看她的。他们什么也没说,但是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然后外国人回到他们各自的房间去睡午觉了。躺在我的稻草席上,我听到了音乐盒在演奏那首我已对其极其仇视的歌曲,我听到班纳小姐的门打开了,然后又关上。我把手捂在耳朵上,但是在我的心中,我能够看到她在按摩着凯普那不舒服的胃。最终,那首歌停止了。 
  我醒来时,听到马倌沿着过道跑过来,一边叫喊着:“骡子、水牛、马车!它们不见了。”我们都跑出了各自的房间。然后文美从厨房里跑来喊道:“一只熏火腿和一袋大米。”拜耶稣教徒给搞糊涂了,大叫着班纳小姐来把中文改换成英文。但是她的门仍然关着,于是一半告诉了那些外国人马格和厨师说的是什么。然后所有的拜耶稣教徒都飞奔到他们的房间里去了。老鼠小姐出来了,边哭喊边拉扯着她的脖子:她丢失了藏有她已去世的心上人头发的纪念小盒。算了先生找不到他的药品袋了。至于阿门牧师和夫人,丢的是一把银梳子,一个金十字架,以及所有用于今后六个月开支的教会钱财。谁做了这样一件事呢?外国人像塑像那样地站着,无法说话或者移动。或许他们在疑惑为什么上帝让这件事发生在他们崇拜他的日子里。 
  到这时,老鲁已在砰砰地敲打着凯普将军的房门。没人回答。他打开了门,往里面看去,然后说了一个词:走了!他敲打班纳小姐的门,事情相同,也走了。 
  所有的人立刻就开始议论起来。我觉得那些外国人是试图决定该做什么,到哪儿去找这两个贼。但是现在他们没有了骡子,没有了水牛,没有了马车。可即使他们有,他们又怎么知道到哪儿去找呢?凯普和班纳小姐走的又是哪一条路呢?往南进入安南?往东沿着河去广州?去有野人住着的贵州省?能报告大案的最近的衙门是在金田,离长鸣也有许多小时的步行路程。那些衙门官员听到外国人被他们的同类抢劫了后又能够做什么呢?哈哈大笑。 
  那个傍晚,在昆虫漫天飞舞时,我坐在院子里,观看着蝙蝠追逐蚊子。我拒绝让班纳小姐漂浮进我的心灵中。我对自己说:“女怒目,为什么你要在班纳小姐——一个喜欢上背叛忠诚朋友的叛徒的女人——的身上浪费精神呢?女怒目,你从现在起要记着:不能信任外国人。”后来我躺在我的房间里,仍然不去想班纳小姐,拒绝给予她一点儿我的担心或者愤怒或者哀伤。然而总还是有些东西泄漏出来了,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感到我的胃部在痉挛,我的胸部在灼烧,我的骨头在疼痛,我的感觉在我的体内奔上窜下,试图脱逃出去。 
  下一天是这个星期的第一天,是洗衣服的时间。当拜耶稣教徒在教堂里举行一个特别集会时,我进入他们的房间去收集脏衣服。当然了,我没有去班纳小姐的房间白费力气,我直接走了过去。但是接着我的脚开始往后退去,我打开了她的房门。我看到的第一件东西是那个音乐盒。我感到吃惊。必定是她认为对她来说带着走太沉重了。懒惰的姑娘。我看到她的脏衣服搁在篮子里。我看了一下她的衣橱:她的礼服和鞋子不见了,她最美丽的帽子、两双手套、有着一块雕刻着一个女人脸的橙色石头的项链也消失了。她的一个后跟上有洞的长袜仍然在那儿。 
  然后我有了一个坏念头和一个好计划。我用一件脏衣服包起那只音乐盒,把它放在衣服篮子里。我提着篮子穿过走廊,经过厨房,接着沿着大厅走到露天的小弄堂里。我穿过大门进入鬼商的花园,沿着我贮存鸭蛋的西北墙走去,在那儿我挖了另一个洞,把那个盒子和所有班纳小姐的纪念物都埋了进去。 
  正当我在拍实这个音乐的坟墓时,我听到了一个低沉的声音,就像青蛙似的:“沃伦!沃伦!”我沿着小路走去,就在踩着树叶的咯吱咯吱声中,我又听到了那个声音,只是现在我知道那是班纳小姐的声音。我躲藏在一蓬灌木后面,抬头看着那个亭子:哇!班纳小姐的鬼魂在那儿!她的头发——是这头发使我认为她是鬼——飘拂在她的腰间,看上去非常狂野。我吓坏了,以至摔到了灌木中,于是她听到了我的声音。 
  “沃伦?沃伦?”她边叫喊边跑下来,一脸疯狂和不知所措的神色。我尽可能快速地在爬开去,但是接着我看到了她的停在我眼前的礼服鞋。我抬起头看,马上知道了她并不是个鬼魂。她的脸上、脖子上、手上都有许多蚊子块。如果那儿也有鬼蚊子的话,它们是会咬她的。但只是到现在我才想起这一点。不管怎么说,她还带着她为逃走准备的皮包。她一边在脸上搔痒,一边以一种希望的口吻问道:“将军——他有没有为我回来?” 
  于是此时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从前天起,她就一直在这个亭子里等着,倾听着每一个细小的声响。我摇摇脑袋,既高兴又负疚地看到悲哀慢慢地袭上她的脸孔。她颓倒在地上,接着又是哭又是笑。我注视着她的后颈,注视着蚊子盛宴后留下的隆块——她的希望曾持续了整整一夜的证明。我为她感到遗憾,但是我也很愤怒。 
  “他去哪儿啦?”我问道,“他告诉过你吗?” 
  “他说是广州……我不知道。或许他也是在撒谎。”她的嗓音沉闷,就像一只被敲击却未响起来的钟。 
  “你知道他偷了食物、钱、许多的珍宝吗?” 
  她点点头。 
  “但是你还是想跟他一起走?” 
  她用英语对自己嘟囔着。我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但是听起来是在可怜自己,为她没能与那个可怕的男人一起走而遗憾。她抬头看着我,“木小姐,我该怎么办呢?” 
  “你以前并不尊重我的意见,为什么现在要问我?” 
  “别的人,他们必定会认为我是个傻瓜。” 
  我点点头,“也是个贼。” 
  她安静了很久,然后说:“或许我该吊死自己了——木小姐,你认为怎么样?”她开始像个疯子似地笑起来。接着她捡起一块石头放在我的膝盖上,“木小姐,请帮我个忙,砸烂我的脑袋。告诉那些拜耶稣教徒是那个魔鬼凯普杀死了我,让我得到怜悯而不是蔑视。”她扑倒在泥地上,哭泣着:“杀了我吧,请杀了我吧。不管怎样,他们是希望我死了的。” 
  “班纳小姐,”我说,“你是在要求我成为一个谋杀者呵?” 
  她回答说:“如果你是我的忠实朋友,你会帮我这个忙的。” 
  忠实朋友!就像一个打在脸上的巴掌!我对自己说:“她是在对谁说做个忠实朋友呵?”杀了我吧,木小姐!哼!我知道她真正需要的是什么——要我去安慰她,告诉她那些拜耶稣教徒是怎样会不生气的、他们会怎样懂得她也是被那个坏人愚弄了的。 
  “班纳小姐,”我非常小心地选择着字眼儿说,“不要成为一个更大的傻瓜了。你并不真的想要我砸烂你的脑袋,你是在作假。” 
  她回答说:“真的,真的,杀了我吧!我想死!”她用她的拳头砸着地面。 
  我至少应该再次或更多次地去说服她放弃这个念头,与她争辩直到她非常不情愿地同意了为止。但是我没有这样做,而是说:“呣,别的人会恨你,这是真的。或许他们还会把你给赶出去。然后你到哪儿去呢?” 
  她凝视着我。赶她出去?我能够看出这个念头在她心里转悠。 
  “让我想想。”我说。过了一会儿,我以坚定的声音宣布说:“班纳小姐,我决定做你的忠实朋友。” 
  她的眼睛变成了两个游动着困惑的黑洞。 
  “背靠这棵树坐着,”我告诉她。她没有移动,于是我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拖到村边,推她坐下。“来吧,班纳小姐,我只是试图帮助你。”我把她的礼服的缝边凑到我牙齿间并把它咬开。 
  “你要干什么?”她哭喊道。 
  “这有什么关系?”我说,“不管怎样,你马上就要死了。”我撕下她衣服的缝边,分成三条,然后用一条缝边把她的手在细小的树干后绑起来。现在她颤抖得很厉害。 
  “木小姐,请让我解释——”她开始说话,但是我随后就用另一条撕下的缝边绑住了她的嘴。“现在,即使你必须叫喊,”我说,“也没有人会听到你。”她呜呜地咕哝着。我把另一条缝边绑住了她的眼睛。“现在你无法看到我必须做的可怕事情了。”她开始踢她的脚,我警告她说:“啊,班纳小姐,如果你像这样挣扎,我会错过目标,砸烂的只是你的眼睛或者鼻子。然后我就必须再来过了……” 
  她发出了被问住了的哭喊,摇晃着她的脑袋,上下蹦哒着她的屁股。 
  “准备好了吗,班纳小姐?” 
  她发出了呜呜呜的声音,摇晃着她的头。她的整个身体、树干、晃动得那么厉害以至树叶也开始飘落下来,宛如现在是秋天似的。“永别了。”我说,然后用我的拳头轻轻地触摸着她的脑袋。正如我认为的那样,她马上昏了过去。 
  我已做的事是卑鄙的,但是却不可怕。我下一步要做的事是善良的,但是却是个谎言。我走到一丛花木旁,折下一根刺,扎破我的拇指,再挤出血来滴在她的胸前的衣服上、她的额头和鼻子上。然后我跑去叫拜耶稣教徒。哦,他们是怎么地赞扬和安慰她啊;勇敢的班纳小姐!——试图阻止将军偷走骡子;可怜的班纳小姐!——被打了一顿,然后弃之于死亡。算了医生道歉说他没有药能敷在她脸上的肿块上;老鼠小姐说班纳小姐失去了她的音乐盒子是太令人伤心了;阿门夫人则给她做了病人喝的汤。 
  当她和我单独呆在了房间里时,班纳小姐说:“谢谢你,木小姐。我是不该有如此忠诚的朋友的。”这些是她的话,我记得这,是因为我感到非常的骄傲。她还说:“从现在起J我会始终信任你的。”就在这时,一半没有敲门就走进了房间,把一只皮包扔在地板上。班纳小姐张口结舌:那是她为溜走而准备的包。现在她的秘密被发现了,我所有的卑鄙和善良都毫无意义了。 
  “我在亭子里发现了这包,”他说,“我相信这是你的。里面有你的帽子,还有一些手套,一条项链,一把夫人们用的梳子。”一半和班纳小姐互相凝视了很久,最后他说:“你很幸运,将军忘记了把它也带走。”就那样他让她知道了他也将为她保守她那可怜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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