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感女孩





发现了有关邝的鬼魂之事,并且勃然大怒。妈妈建议带她去老圣玛利亚教堂与牧师谈一下,但是鲍伯爸爸说不行,光忏悔还不够。他竟至于把邝送进了玛利亚援助中心的精神病院。 
  当我在随后的那个星期里去探访她时,邝悄声对我说:“利比—阿,我有些秘密,别去告诉任何人,啊?”随后她转而用中文说,“当那些医生和护士问我问题时,我对待他们就像对待美国鬼魂一样——我看不到他们,听不到他们,也不和他们说话。不久他们就会知道他们无法改变我,那样他们就必须放我走了。”我至今还记得她视物的样子,那就像皇宫门口的狗石雕一样。 
  不幸的是,她对待医生的中国式沉默却产生了事与愿违的结果。医生们认为邝已患了紧张症。事情是因为他们那时还处在六十年代早期,医生们把邝的中国鬼魂诊断为严重的神经不正常,并给予她以电击治疗。治了一次,她说话了;治了两次,她哭喊起来,然后是接二连三的治疗。直至今日,我想起此事还觳觫不已。 
  第二次我在医院里看到她,她又对我吐露了秘密:“所有那些电玩意儿松弛了我的舌头,所以我再也无法保持像一条鱼那样的沉默了。我变成了一只乡下的鸭子,嘎嘎嘎地叫喊着,为阴间世界吹擂。随后四个恶鬼咆哮起来,‘你怎能说出我们的秘密?’他们给了我一个阴阳头——强迫我扯掉自己半边的头发。那就是护士剃掉我所有头发的原因。在我的半边脑袋变得像个西瓜一样光秃秃,另半边的头发像个椰子果之前,我无法停下来不去拔我的头发。那些鬼魂把我标识成双面人:一张脸是忠诚者的脸,一张脸是叛徒的脸。但是我不是个叛徒!看着我,利比—阿,我的脸显得忠诚吗?你看到的是什么?” 
  我所看到的情景使我害怕得几乎都无法动弹。她看上去仿佛是被人用手推的草坪刈割机剃了个平头,其糟糕之状就如同看到一只在大街上被车辆碾压过的动物,令人疑惑它曾经是只什么东西,不同的是我知道邝过去的头发是怎么样的。以前,邝的头发飘拂过腰;以前,我的手指倘祥在她那黑缎子般的发波中;以前,我会抓住她又长又密的头发,拽着它,就像拽着一头驴子的缰绳似地喊着:“快跑,邝,像驴那样叫!” 
  她拿过我的手,在她那砂纸似的头皮上搓擦着,一边轻声低语着她在中国的朋友和敌人。她没完没了地说着,仿佛电击治疗破坏了她上下颚的咬合肌,使她无法停止下来。我被吓坏了,惟恐会传染上她这样谈话的疯病。 
  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为什么邝从未为所发生的事儿责怪我。我确信她知道是我给她带来了这种麻烦。当她从玛利亚援助中心回家后,她把她的塑料身份手镯作为礼物给了我。她谈起主日学校的孩子们来到医院颂唱《沉寂的夜晚》,当一个老人大声喊着“闭嘴”时,他们如何尖叫起来。她告诉我那儿有些病人被鬼魂缠绕着,这些鬼魂不像她所熟悉的阴间好人,这真是遗憾。但她甚至连一次也未说过:“利比—阿,为什么你把我的秘密说了出去?” 
  然而使我记住这事的方式就是一直以来我对此事的感觉:我背叛了她,而这正是使她头脑不清楚的原因。我相信电击治疗也是我的过错,电击把她所有的鬼魂都给放了出来。 

  那还是在三十余年以前的事,邝一直在哀伤:“我的头发是那样的黑亮,就像瀑布那样光洁,像游动的鳗鱼那样凉滑。现在你看看,所有那些电击治疗,就像把我持续地扔在贫瘠之家,过久地留在廉价品中。我头发所有那丰富的色泽——被耗竭尽了;所有的柔滑——皱曲起来了。我的头发现在只是些硬邦邦的铁丝儿,往我的大脑里透传着信息:不要再谈论阴间的事!他们对我这样做,哈,可我仍然没有改变。明白吗?我依然很强大。” 
  邝是对的。她的头发重新长出来时,显得短而硬,坚韧得就像英国小猎狗毛似的。当她梳发时,所有的发丝都会因强烈的静电而噼啪噼啪地直竖起来,就像电灯泡的灯丝烧毁时一样地噗噗响着。邝解释说:“所有那些医生硬搞进我大脑的电,现在在我的身体内就像马顺着跑道绕圈一样地奔流着。”她声称这就是她现在站在电视机三英尺之内就会使其嘶嘶作响的原因。她没有使用她的丈夫乔治给她的随身听;她不得不把收音机靠着她的大腿放置以便接地,否则的话,不管她调到什么电台,她所听到的都是“可怕的音乐:嘣啪啪,嘣啪啪”。她什么手表都不能戴。她曾收到过一只作为乒乓球赛奖品的电子表,在戴上这只表以后,表上的数字就开始像赌场里的吃角子老虎机一样飞快地变化起来。两个小时以后,她的表不动了。“我得到了副好牌,”她向我们说,“八八八八八,幸运的数字,但确是只坏表。” 
  邝虽然没有受过技术训练,但她能在瞬息之间精确地指出一个电路中的出错之处,不管它是墙上的插座还是照相机的闪光灯。她曾这样检测过我的某些设备。要知道我是个专业摄影师,而她几乎都还操作不了傻瓜照相机呢,可是她却能够找出摄影机或电缆或电池组坏了的特等部分;后来,当我为拍摄萨克拉门托州的卡尔普里丝云的骚乱场面而把摄影器械船运到那儿去时,我发现她说得完全正确。我也看到过她就是把手指压在一只没电的无绳电话后背的充电接触点上,居然使电话短暂地接通了。她无法解释任何这种现象,我也一样不能解释。我所能说的只是:我亲眼见过她做这些事。 
  我觉得她的能力中最为神秘的一定是对病症的诊断。当她与陌生人握手时,不管他们是否曾经历过骨折,甚至是许多年以前就痊愈了的,她都能说得出来。她能在一瞬间就了解一个人是否患了关节炎、腱鞘炎、滑囊炎、坐骨神经痛——她对于肌肉与骨骼这些东西确实很在行——这些她称之为“烧骨”、“烫臂”、“酸关节”、“罗圈腿”的疾病。她说所有这些病都是由于同时吃热的和冷的东酉、扳指细数失意之事、过于频繁地因悔恨而摇头、或者把焦虑贮存在你的嘴颚和拳头之间而引起的。她不能当场就治好任何人,因为她并没有活动的卢尔德神龛①,但是许多人说她具有触之病愈的功能。在她工作的位于卡斯特罗社区的斯潘塞药店,她的顾客就是这样的一些人。这些来配药的人中,大部分都是同性恋男子——她称之为“单身汉”。因为她在那儿已经工作了二十几年,所以她看到过某些长期顾客患上艾滋病并发作。当他们进来时,她会给予他们的肩膀一阵快速的按摩,与此同时又给予他们医学上的告诫:“你仍然在喝啤酒,吃辛辣的食物?一齐吃,在同一时间?哇!我告诉你什么啦?真是的!真是的!这样做你怎么会好呢?”——仿佛他们是被人数落、宠坏了的小孩子。一些她的顾客,即使他们能得到免费的家送,也每天都来。我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当她把手放在你的伤痛之处时,你会觉得有一种刺痛感,仿佛有成干上百的小精灵在上窜下跳,然后就像是一股热水在你的血脉里涌流。你并没有被治愈,但是却感到焦虑消散了,情绪平静下来了,就像飘浮在一片风平浪静的海面上。 
  ①卢尔德是法国西南部的一个城市,因有会产生奇迹般治疗效果的罗马天主教神龛而闻名。 
  邝有一次告诉我,“在他们死后,这些阴间的单身汉仍然来探访我。他们叫我邝医生,当然喽,是开玩笑。”接着她会羞怯地再用英语说:“或许也是表示尊敬。你认为呢,利比—阿?”她总是那样问我:“你认为呢?” 
  我们家里没有一个人谈论邝的超常能力。那将会使人们去关注我们早已知道的有关邝的古怪——即使按中国标准、按旧金山的标准来说也是如此。她所说的许多东西和所做的许多事将会唤起大部分不赞成精神抑制药或者住在信徒农场的人对她的信奉。 
  但是我已不再认为我的姐姐是在发疯,或者即使她是发疯了,那也是全然无害的,也就是说,如果人们并不认真地看待她。她没有在人行道上单调地重复吟唱什么,就似那个在市场街尖声大叫“加利福尼亚注定要像一盘蛤肉样滑落到太平洋里去”的家伙一样。而且她也没有融入这个到处在牟取暴利的新世纪,你并不一定仅仅为了倾听她披露你上辈子出了什么差错而付她每小时一百五十美元。她会免费告诉你,甚至你不问也罢。 
  邝在大部分时间里都像别人一样,排着队伍,购买廉价商品,数叨在找头上占的便宜:“利比—阿,”她在这天早晨打来的电话里说,“昨天,我买了正出售的对折鞋子,凯威尔牌的。猜猜我少付了多少,你猜猜看。” 
  但邝是古怪的,这一点无法回避。偶尔它使我感到有趣,有时则使我激怒,但更多的是使我心神不定,甚至感到生气——不是对邝,而是对事情从来不会如你所希望的那样感到生气。为什么我会有邝作我的姐姐?为什么她要找上我? 
  每过一段时间,我就会疑惑:如果邝以往更为正常些,在我和她之间的事情又会是怎样的呢。然而,谁将来说什么是正常的呢?也许在另一个国家里,邝倒会被认为是平平常常的呢。也许在中国的某些地方,香港或者台湾,她还会受到尊重呢。也许这世界上还有个地方,那儿人人都有个长着阴眼的姐姐呢。 

  邝现在已接近五十岁,而我则要整整年轻十二岁——不管什么时候有人客气地问起我们俩谁大时她就会骄傲地提起这一点。在别人面前,她喜欢捏着我的面颊提醒我:由于我抽烟以及喝大多的酒和咖啡——她所没有的坏习惯——我的皮肤正在起皱纹。她喜欢的口头禅是“不要上瘾,不必禁绝”。邝既不深沉也不敏锐,任何事情都是里外如一,一目了然的。其结果是没有人会猜测我们是姐妹。 
  凯文有一次开玩笑说,也许那些共产主义者揣测我们美国人认为所有的中国人看起来都差不多,所以给我们送来了错误的人选。听了这以后,我就幻想将来的某一天我们会收到一封来自中国的信,说:“对不起,外国人,我们搞错了。”在那么多年里,邝从未融入过我们的家庭。我们每年拍的圣诞照片看起来就像那些孩子的拼板游戏,“这张照片出什么毛病啦?”每一年,邝都处于前排的中央,穿着色彩鲜艳的夏季服装,脑袋两边佩着塑料蝴蝶结发夹,傻乎乎地咧嘴笑着,嘴巴咧得都要撕开脸颊了。最终妈妈给她在一家中美餐馆找了个服务员助手的工作,邝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意识到那儿提供的东西据说是中国食物。时间一点也没有使她美国化或者使她显示出她与我们的父亲有相似之处。 
  另一方面,人们告诉我,在我父亲的孩子中,不管是容貌还是个性,我倒是最为像他的。“看看,奥利维娅能吃那么多却连一磅体重也没增加,”贝蒂婶婶总是这样说,“就像杰克一样。我母亲有一次说:“奥利维娅不遗余力地分析每一个细节,她具有她父亲的那种会计师的智力,怪不得会成为个摄影师。”这类议论使得我疑惑起来,不知到底有些什么东西通过我父亲的基因遗传给了我。我真的从他那儿继承了我那种阴郁的心境、那种把盐放在水果上的爱好、那种对微生物的憎恶吗? 
  反之,邝则是个精力充沛的小个子,几乎还不到五英尺高,宛如一只瓷器店里的袖珍公牛。与她相关的每一件事都是高声大气和互不协调的。她会用青绿色的裤子来配紫色格子的夹克;她以粗哑的嗓音大声地与人说悄悄话,听起来仿佛得过中耳炎似的,而实际上却从未生过病;她给予健康告诫,推荐中草药,提供怎样修补从破碎的杯子到破裂的婚姻等一切东西的意见。她从一个话题跳到另一个话题,中间插些在哪儿可找到廉价货的秘密消息。汤米有一次说,邝信仰言论自由、交往自由、免费洗车和加油。在过去的三十年里,邝的英语唯一的变化是她说话的速度。与此同时,邝却认为自己的英语棒极了。她经常去纠正她的丈夫,“不是stealed,”她会告诉乔治“是Stolened。”① 
  ①在英语中,steal(偷窃)的时态变化形式分别为stole,stolen.故邝无疑是在以错纠错。 
  尽管我们俩有着所有那些显而易见的差别,邝却认为我和她非常相像。在她看来,把我们俩联系在一起的是一根广大无边的中国脐带,这根脐带给了我们相同的遗传特征、个人动机、命运和运气。“我和利比—阿,”她告诉新相识说,“这儿是相同的。”而后她会拍拍我的脑袋,“都出生在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