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感女孩
够感觉到我大脑中的一根弦绷紧了,接着被拉断,而我则高高地翱翔起来,摆脱了我的躯体及其所有的那种世俗的担忧,变得空灵而轻飘。看来这就是人们怎么会变成精神病患者的过程了:他们就那么让自己飘走了。我能够看出自己犹如在观看一部令人厌倦的瑞士电影,对于那些极其显而易见的嘲讽也反应迟钝。觉察出自己看起来是如此的荒唐可笑,而死在像这样一个地方又是如此的蠢不可及后,我就像个疯女人一样地狂笑起来。西蒙将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曾变得如何的神经紧张,他说得对,我是个歇斯底里的女人。
一双手抓住了我的肩膀,我大叫起来。
是邝,她的脸上布满了焦虑之情。“发生了什么事?你在和谁说话?”
“哦,我的上帝!”我跳了起来,“我迷路了。我以为你也迷了路。”我在断断续续的呼吸中边抽噎边唠叨着,“我的意思是,我们?我们迷路了吗?”
“没有一没有一没有,”她说。接着我注意到有个木盒子夹在她的一只胳臂下,在她的臀部上摇摆着,那看起来像个古老的装银器的盒子。
“那是什么?”
“盒子。”她用自己那只空着的手帮我站稳了脚。
“我知道那是个盒子。”
“这边来。”她拉着我的手肘带我走。她一句也没提西蒙,显得令人奇怪地庄重和异常地沉静。由于担心她一定是有坏消息要告诉我,我感到自己的心都揪了起来。
“你有没有看到——”她摇摇头打断了我的话。我松了一口气,然后又失望了,我已不再知道在不同的时刻我该有什么样的感受。我们小心翼翼地穿行在那些奇异的雕像中,“你是从哪儿弄来那盒子的?”
“找到的。”
我一点都摸不着头脑,“真的,”我抑制不住自己了,“我还以为是你在美国的商店里买的呢。”
“这是我很久以前藏起来的盒子,早就和你讲过这事,我也一直想给你看看这个盒子。”
“对不起,我只是太累了,什么都想不起来。里面有什么?”
“我们爬到那上面去,再打开来看看。”
我们静悄悄地行走着。虽说我的担忧渐渐增长,周围的景色却开始显得不再那么可怕了。微风吹拂着我的脸,先前我还在出汗,现在却感到有点冷了。那条路仍然那样盘来绕去,崎岖不平,但是我却不再感到有任何奇怪的往下拉的重力了。我训斥自己说:姑娘,在这个地方唯一变得疯疯癫癫的东西只是你的头脑。在我的经历中,最危险的莫过于恐慌情绪的攻击了。那些岩石,我是被那些岩石给吓坏了。
“邝,那些东西是什么?”
她停住脚步转过身来,“什么东西?”
我朝一堆石块作了个手势。
“岩石呵。”她又开始走了。
“我知道它们是岩石,我的意思是,它们是如何到这儿来的,它们是用来起什么作用的?它们是不是意味着什么东西?”
她再次停下脚步,把目光投向那溪谷。“这是秘密。”
我颈后的头发都竖立起来了。我在自己的声音里流露出一些不经意的诱哄,“说吧,邝。它们是不是像墓碑一样?我们是不是正在穿过一片墓地或诸如此类的地方?你可以告诉我的。”
她张开嘴,已准备回答了,但接着她的脸上又闪出一种固执的神情,“我以后告诉你,现在不行。”
“邝!”
“在我们回去以后。”她指点着天空,“马上就天黑了,明白吗?不要再浪费时间说话了。”然后她声音柔和地补充说:“也许西蒙早已回去了。”
我的心里一下子充满了希望,我确信她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当我们曲曲拐拐地走过去,绕过几个砾石堆,走下溪谷,接着又经过一条有着高壁的山隙时,我一直抓住这个信念不放。不久我们就来到了通往谷顶的小路上,我能够看到那墙和牌楼了。
我攀走在邝的前面,心脏砰砰地直跳。我深信西蒙就在那儿,我相信混沌和不确定性的力量将允许我再有一个机会来进行弥补。到了谷顶,我的肺几乎都要爆炸了。由于高兴我觉得头昏目眩,而且我还宽慰地哭泣起来,因为我感受到了那种清澈的宁静、朴素的信任和纯洁的爱。
就是那儿!——那只日用包、炉子、那件湿淋淋的夹克,所有东西都和我们离开时一样,没有多也没有少任何东西。忧虑已在啃啮着我的心,但是我仍怀抱着信心和爱给予我的那种纯粹的力量。我走到那通道的另一端,觉得西蒙是在那儿,他应该在那儿。
岩棱上空空荡荡,除了呼啸的山风外一无所有。我依着岩棱的壁颓然蹲伏下来,双手紧圈住膝头。我抬起头来,看到邝在那儿,“我不走,”我告诉她,“除非我找到了他。”
“我知道,”她坐在那只木头箱子的顶部,打开了那只日用包,取出一罐冷茶和两只罐头。一只里面是烤花生,另一只是炒蚕豆。她敲开一只花生罐头,递给我。
我摇摇头,“你不用留下来,我知道你必须为大妈明天的葬礼作准备。我会没事的,他或许很快就会出现。”
“我与你呆在一起。大妈早已告诉过我,耽误个两三天还是无妨的。此外,还可有更多的时间来烹煮食物。”
一个念头袭上心来,“邝,让我们问问大妈西蒙在哪儿。”一等我说出这话,我就意识到我已变得是如何的绝望。这是垂死的孩子们的父母亲才会作出的反应:求助于通灵者和新时代巫医——只要是在这个宇宙或者另一个世界的某个地方还有一丝可能性的任何事物。
邝看了我一眼,目光是那样的温柔,以至我知道自己怀抱了太多的希望。“大妈不知道。”她用中文安详地说。她拉掉罩在野营炉子上的杯子,点燃燃烧器,蓝色的火焰透过小气槽稳定地嘶嘶叫着窜上来。“阴间的人,”她现在用英语说,“并不是无所不知,不像你想的那样。有时他们也会迷路,不知道该到哪里去。那就是为什么有些阴间的人经常回来的原因。他们总是看来看去地问:‘我是在哪儿迷路了,我这是在哪儿啊?’”
我很高兴邝没有发现我是如何的沮丧。野营炉子发的光亮很微弱,仅仅能映出我们影子的轮廓。“你需要的话,”她温柔地说,“我就要大妈帮我们找找看,我们这就像联邦调查局的搜索小组了。行吗,利比—阿?”
我被她急于帮助我的心情深深打动了,那是这儿所发生的一切中最有意义的东西了。
“总之,明天不会举行葬礼。大妈也没有别的事可做。”邝把冷茶倒入也作炉子盖子的金属杯里,再把它放到燃烧器上。“当然了,我今天晚上可无法询问她。”她用中文说道,“天早已黑了——那些鬼,他们吓得她要死,哪怕她自己是个鬼也罢……”
我心不在焉地观看着蓝色和橘黄色的火舌舔拂着那只金属杯子的底部。
邝在炉子上烘烤着她的双手手掌,“一个人一旦形成了怕鬼的坏习惯,那它就很难破除掉。就我来说,我是幸运的,我从未有过这样的习惯。当我见到他们时,我们只是像朋友似地交谈……”
就在这个时候,一种可怕的可能性袭上我的心头,“邝,如果你看到西蒙,我是说,看到成了阴间人的西蒙,你会告诉我的,是不是?你不会假装——”
“我没有看到他,”她立即回答说,她抚摸着我的手臂,“真的,我会告诉你实话的。”
我让自己相信了她的话,相信她不会撒谎,他也没有死掉。我低下自己的脑袋埋在胳臂窝里。我们接下来该干什么呢,我们在这个早晨该采用什么合理的、有效的计划呢?而在这以后,比如说到中午,如果我们仍然没有找到他,然后又该怎么办呢?我们中是不是该有个人去打电话叫警察?但是我随后记起这儿是没有电话、没有汽车的。或许我能搭个车直接去找美国领事。在桂林有没有太使馆的分支机构呢?那么有个美国捷运公司的办事处又怎么样呢?如果有的话,我要撒谎说我是个白金卡使用者,不管需要什么尽管在我的卡上支钱,只要去搜寻和援救,紧急空运也行。
我听到有刮擦的声音,抬起头来,看到邝正在用瑞士军用小刀捅那只盒子前面的钥匙洞。
“钥匙丢了。”她举起小刀,在其各种工具中寻找着适用的对象,最后选择了外包塑料的剔牙签,“很久以前,我放了很多东西在里面。”她把牙签插入钥匙洞,“利比—阿,包里有电筒,你给我拿来,好吗?”
在灯光照耀下,我可以看清那只盒子是用黑红色的木头做的,边上镶着抛光的黄铜。它的盖子是个厚木刻出来的浅浮雕作品,表现的是一个巴伐利亚人外貌的猎人,他的肩膀上扛着一只小小的死鹿,一只狗在他前面蹦跳着。
“那里面是什么?”
传来咯的一声,然后邝站了起来。她微笑着朝盒子做了个手势,“你来打开它,自己看吧。”
我抓住小小的黄铜锁栓,慢慢地拉开了盒盖。盒子突然发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我惊愕之下,放开了盒盖,让它落了回去。一片默。这是只音乐盒。
邝嗤嗤地笑了起来,“哈,你以为是什么——鬼在里面?”
我再次掀开盖子,一片弹拨出来的清脆乐声回荡在我们这小小的通道里,听上去欢快得有点刺耳。这是一首适合昂首阔步马队和穿着鲜艳服饰的人们的洋洋得意的军队进行曲。邝跟着起哼着,显然很熟悉这旋律。我把电筒光对准箱子的内部,在一角落里,就在一块玻璃下,看到了发出这音乐声的器械:一片金的鸡冠状东西拂击着一个滚动圆筒上的针状物。“听起来不像是国曲子嘛。”我对邝说。
“不是中国的,是德国造的。你喜欢这音乐吗?”
“非常令人愉快。”那么这就是她的音乐盒故事的来源了,我如释重负地了解到她的幻想至少还是有些基础的。我也跟着那旋律哼了起来。
“啊,你知道这歌?”
我摇摇脑袋。
“我曾给过你音乐盒,作为结婚礼物,还记得吗?”
音乐突然停了下来,那曲调在消逝以前还在空中悬留了一会儿,然后就只有那只炉子发出的可怕的嘶嘶声,它提醒着我们雨水和寒冷,提醒着我们西蒙还处于危险之中。邝滑开了盒子里一块木片,取出一只钥匙,插入一个缝槽,开始转起曲轴来。音乐重新响了起来,我很高兴它带来的那种人造的安慰感。我瞥了一眼那只现在敞开的盒子的剖面,那是个放小玩意儿的抽屉:一个收藏掉下的扣子、一条旧缎带、一个小空瓶子——一些曾经很宝贵但最终被遗忘了的东西,一些原欲修复随后却搁置一边太久的东西。
当音乐再次停歇下来时,我亲自上了发条。邝在审视着一只小羊皮的手套,那手套的手指已被挤压成了脆碎的一束,无法再恢复原状了。她把它凑到鼻子下闻嗅着。
我捡起一本有着毛边的书:拜雅德·泰勒写的《游访印度、中国和日本》。插在书页中的是书签似的东西——片片从信封上撕下来的信封盖。其中一张纸盖上有一个短语下划着表示强调的线:“他们的弯弯的眼睛典型地体现着他们那弯弯绕绕的道德眼光。”拥有这本书的不知是个什么样的偏见者?我把那片信盖翻过来,上面用棕色墨水写着回信的地址:纽约冷春区第二大道阿克罗波利斯路拉塞尔公司。“这个盒子是属于某个叫拉塞尔的人的吗?”
“啊!”邝的眼睛瞪圆了,“拉索,你还记得!”
“不,”我用电筒光指在那信封盖上,“上面写着‘拉塞尔公司’,看到了吗?”
邝似乎很失望,“在那个时候,我并不懂英语,”她用中文说,“我读不了它。”
“那么这个盒子是属于拉塞尔先生了?”
“不——不,”她拿过那张信封盖,细细地察看着,“啊!拉塞尔我还以为是‘拉索’或‘拉西亚’呢。那个为一个名叫拉塞尔公司工作的父亲,他的名字叫……”邝凝视着我的眼睛,“班纳。”她说道。
我大笑起来,“哦,对了,就像班纳小姐。当然喽,她的父亲是个做生意的海员或者诸如此类的人士。”
“是鸦片船。”
“对了,我现在记起来了……”接着这事的古怪让我惊异万分:我们早已不再谈论那些睡觉前的鬼怪故事了。可这儿却是那只音乐盒,是一些据说属于他们的东西。我几乎都说不出话来。“这是班纳小姐的音乐盒吗?”
邝点点头,“她的姓是——哎呀!——我现在给忘掉了。”她伸手到那个小玩意儿抽屉里,挪出一个小罐头,“啧!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