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缘千里
怀念起那些大姑娘小媳妇的。于是你星期天节假日就爱骑上车往山里跑。那里的人
对你很热情,轮流拉你去吃饭,轮流请你去家里住。你一位下就背上画夹子跑山里
去画个没完,在那里你觉得心里充实,一想到还要回城里,心里甚至很发怵。乡亲
们爱听你用生硬的普通话讲外国,讲那个千岛之国,你也爱听他们一口的乡土腔。
聊着聊着就说起你没媳妇的事。你眼圈红了,说虽然搞了帽,可还是没人看得起,
打算打光棍儿一辈子。乡亲们一听这话眼圈也跟着红了,都骂城里人心术坏,生生
儿把个小伙子折腾成一副小媳妇样。啥右呀左的,就凭你放着大少爷的日子不过,
来咱这穷地方教书,你就是个好人。也不知道城里头整日价闹什么运动,纯粹是折
腾人。城里人心里道道儿多,他们的闺女看不上你,上村里找来,准能给你说上一
个半个的!大爷大姐大嫂们还真给你张罗上了,想起来那情景至今心里仍然热乎乎
的。从来没见过那么古道热肠的人们。
最终介绍过来的,竟是妇联主任。她去年死了男人,据说是县里的副书记,拉
扯着个两岁的儿子,伺候着公婆。人们不说你真看不出她是在守寡的人,那份穆桂
英架势,说起话来气吞山河,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大娘们说妇联主任心里倒是愿
意的,她正是高不成低不就的时候——大干部单身的没有,随便个农村小子她看不
上眼,人家也不敢高攀她。你年纪不小了,小三十了,不管怎么说,也算有点黯儿
的人,也别眼儿太高,就跟主任凑合过日子吧。再说人家是革命干部,跟上她,人
也算加入革命队伍了,算革命的人了,哪个还敢看不上你?你让大家七嘴八舌说得
迷迷糊糊,恰在这时妇联主任又托人带过来两双新做的千层底布鞋和手缝的粗布袜
子,大娘们就哄你穿上试试。你穿上,来回走了几步,大伙儿拍着手说像订做的一
样,真是有缘分,说话间就把妇联主任推进屋来,留下一句:“小两口儿拉呱拉呱
吧!”
你们像头一次见面一样面红耳赤,背对背坐着,窗外是人们的说笑声,有人捅
开窗户纸往里看着催你们“靠近点”、“说话呀”。
终于,妇联主任先开了口:“我是看你有学问才同意的。你这人不坏,跟着我,
准能改好,成为对人民有用的人。”
你心里一凉,毫无浪漫、毫无激情。你谢谢她给你做了鞋,说你会加倍补偿她,
“这件事儿以后再说吧”。
妇联主任“霍”地站起来,横眉冷对,斩钉截铁地说:“不行,我今天来了就
得把这事儿办成。我可丢不起这脸。打听打听去,我想干什么干不成!我能看上你,
是你的福分。 你摘帽儿那会儿不是一见我就哭 要不是我替你美言你能摘帽?过了
河就想拆桥。你既然看不上我们乡下人,就别整天往村里跑。东家住一天,西家住
一天,你到处勾引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弄得人家吃不好睡不香,害了相思病,你
想干什么?当过一回右派了,就老实点,还想拍花惹草不成?别做梦了!死了这条
心吧。反正全村人把咱俩拴一块儿了,你别想躲。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这脸是
摆这儿了,跟定你了,你看着办。明儿个,跟你进城。”
透过她强硬的口气,你分明看到她软弱的一面。她说到最后声音颤抖了,眼里
已经噙满了泪水。你的心软了,没有斥责她,只是轻声地求她:“你就饶了我吧,
找一辈子忘不了你的恩德,我会报答你的。可你不能强迫我呀!”
妇联主任冷笑着:“我又没怎么你,说什么饶不饶的?我看你是资产阶级思想
在作怪。我们这一村人对你这么好,原来是养了一只白眼儿狼。你走吧,回城里去
吧,永远别再来这村里。你以为你是个人呢,回到城里连狗都不如,打一辈子光棍
儿去吧。”
说着她抓住你的衣领往外拽你。你恍恍惚惚走到门口,情不自禁看了她一眼,
扭头就走。就在那一刻你听到她凄厉地叫着你的名字:“方子呦!”叫得你心肝寸
断。你挪不动脚步了,看着她,腿一软,就靠在门框上,抱头痛哭失声。那一刻,
你认命了,承认了这一份姻缘。她搂住你,一股热浪几乎窒息了你。她撩起衣襟替
你擦着泪水,衣襟下是一片白花花氤氲着体热的胸乳,她就用两只颤动着的白乳堵
住了你的脸,令你晕眩着扑通跪在她面前,头还捂在她的衣襟里。一群人几乎泉水
般涌进来,大呼小叫着:“真亲热呀,成一对儿了!”你这才挣脱了她,捂住脸钻
出了人群。
你们结婚了,你有老婆
那是个成熟的女人的肉体,令你狂迷。你同阿珍只是很象征性地拥抱过,那个
瘦瘦小小的女孩的身体像只小猫,柔软但没有什么反应。而这个女人则不同,她向
你展示着每寸皮肉的勉力,发泄着守寡二年中的每一滴精力。最初的日子里,你像
在新世界中探险一样不倦地与她做着疯狂的游戏,没有语言,只须肉与肉的碰撞。
疯狂过后依旧是无言。 她说她知道你心里看不上她, 连话都不愿意跟她说,就会
“干那个”,算什么夫妻?说你骨子里还是资产阶级思想做怪,看不起无产阶级,
必须好好儿学习毛泽东思想, 改造自己。“跟我在一块儿,你改造起来就快多 ”
说得你心里发怵,越没话可说。
好像从那以后,你对她一点兴趣也没有 晚上她早早钻进了被子中,你却拖着,
洗脸洗脚洗衣服,然后擦桌子,扫地,再去厕所里抽着烟蹲好长时间,直到腿麻脚
麻,像有无数根针在刺你的脚心一样,站也不是跺也不是。回屋来后,她早已不耐
烦了,露出半截子胸脯来叫你“快进来!”你说还要批作业,就拿起几本学生作业
本比比划划起来。听她那边没动静了,才去拿一本狄更斯的小说来看。
刚看几行,她就拉了灯,生气地叫你“上炕”。你心头生出无限的厌倦,拉开
灯说再看会儿书。她用力一拉把灯绳扯断,厉声说:“看看看,不看书也成不了右
派!”你只有默默地“上炕”。
刚躺下,她猛踹你一脚,“你是男人不?哪个男人穿着睡?跟我隔一层儿呀?
肉隔一层,心还不隔三层?孩子他爸可不像你这样儿没出息。人家还是县委副书记
哩,从来都是扒个精光跟我睡,那才叫有感情儿。你这样凉不出地干什么?还不脱
了会?俗话说,铺得厚盖得厚不如肉辗肉。”你让她说得脱去了秋衣秋裤。
“还留着这个干什么? ”她扯扯你的内裤,“非跟我隔一点不行 ”说着她抱
住了你。
你心头生出一阵厌恶,轻轻推开她。“不行!”她紧紧抓住你的手,“你不想
要我?你玩了几天玩够了,就想一把推开我。你算什么,也配看不起我?孩子他爸
还是县太爷呢!你就是跟劳动人民没感情!”那一刻你厌烦极了,只好说:“你说
没有就没有吧。反正我不习惯这么个睡法。”“算了吧,啥习惯不习惯的,天天儿
这样,慢慢儿你就习惯了,跟我在一块儿长了,我对你好,你准习惯,除非你不是
个有种儿的男人。孩子他爸跟我天天儿这样,浑身贼力气,那才叫男人。”你没有
被她的话激起来,相反,你更感到心虚。“天天儿这样儿”,像一句“判你无期徒
刑”一样令你浑身发冷。你竟然出了一身冷汗,对她说“我不行,真的。
真的不行。“
于是你起身又拿衣服。她一把抓过衣服扔到地上,恼羞成怒:“我不信你不行,
你就是看不起我!你就是思想有问题!”她搂住你,“我就不信你不行,是男的你
就行。”你终于鼓起勇气,跳下床去,大声地吼着:“我不是,不是男的,行了吧?
该饶了我了吧!”
以后那几年是怎么过的?你提出来离婚,她是那样冷笑着回答了你:“呸,老
右派你别做美梦了!想离了我找城里姑娘,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哪个城里人要你?
你就配跟我这乡下女人凑和过。我早说过,跟着我长了,你那些个资产阶级臭思想
就慢慢改造过来 你死不改悔, 还要跟我闹离婚,好大的胆子。你不怕再当一回右
派?你就死了心吧,有我这把大红伞保护你,没人敢再看不起你。我成全你,不缠
你。一个月来城里住几天,你像模像样地当我几天男人。我儿子大了,让他进城来
跟你念书,不许亏待他,你要欺负他,我饶不了你。”
每月二三天的团聚,你硬着头皮,像个陌生人陪她逛那个黑乎乎的市场“马号”,
任她胡买些香胰子雪花膏花儿布,再去“马号”西头的“白运章”包子铺吃一顿肉
包子,吃一顿要排半天队。她那个土头土脑的儿子一气能吃一斤,她便笑:“半大
小子,吃死老子!”
你像个小听差,拎着东西向人们挤出一脸的笑容,表示着你有了老婆是多么幸
福。但你从人们的眼中看出来了,他们看不起你,不仅因为你是个摘帽右派,更因
为你有了这样一个不开化的老婆。原先你还有一种与革命相结合的神圣感,觉得自
己有了一把红伞,现在才发现,革命的人里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分城里乡下的。在
他们眼里不是你找了把革命的红伞,而是革命的红伞硬往你头上罩。那把伞跟城里
的伞比,就像红油纸伞同细花洋伞相比一样。
你开始后悔为了一点点古香古色的朴实而放弃了北京户口,更后悔在古朴的乡
亲们关心之下稀里糊涂娶了个乡下老婆。农民革命一成功,进了城,做了城里人,
还是城里人高人一等。哪里有什么平等这一说?进了城的农民革命家哪个没换了原
先的土老婆娶个洋学生的?阿珍这样年轻貌美,还不是贡献给甩了农村老婆的老革
命?你倒要讨进个这样的老婆来改造你。她傍上你,还不是趁火打劫,想慢慢把户
口弄进城来,再把她儿子也弄进来?
你才刚明白这一切。可你甩不掉她了,你也不敢。说不定哪天因为这事再戴上
那顶摘掉的右派帽子。
你只能应付她,每月二三天,像受刑一般。但时间长了,真的就习惯了,有时
还有点想她来。人到三十的她,正当年,完全是发情的母兽一样。白天里蛮横刁钻
的她,夜里倒成了一个可怜巴巴风情万种的女人,毫不羞耻地要你,要你,大呼小
叫着,回回让你拼死拼活。你似乎是把心头的全部委屈、怨恨和不明不白发泄在她
身上,只顾狠命地操作着自己,在她的狂呼中获得了满足。你越是报复她她越是迎
合你,变得疯狂而幸福万分。每到满足得欢叫一阵后,她会教育你说:“我说什么
来着, 两口子不隔肉就不隔心,扒光了土炕,什么感情都有 什么城里乡下,有文
化没文化,谁不得干这个?”她以为她获得了你,十分自豪。
白天里,她成了这个家的主人,支使着你买菜买面做饭,忙里忙外。她来几天,
就要包几顿饺子,吃几顿炸酱面。她会端着饺子在邻里转一圈请东家西家品尝,借
机拉家常,嘴不离口地说:“我们老右这人可真是个好人,老实巴交,木头疙瘩一
个!
那会儿咋划成右派 就是有毛病,现在也让我改造好了,里里外外什么都会干,
像头拉磨的小驴驹子儿似的。咱这共产党员就是能个儿吧!“你听着,脸几乎要低
到裤裆里去。你脸越红,大家就越是哄笑,说你怕老婆。在人们眼里你成了个大废
物。
她嘴馋,自家饺子嫌不好吃,总闹着去吃“白运章”一咬顺嘴流油的包子。店
伙计见她常来,就大吹,说当年张学良在这儿驻军常来吃,梅兰芳来给曹馄唱堂会
时,就爱这一口儿。她便越发起劲儿地拉你去吃。慢慢地你也吃上了瘾。
渐渐的你不仅习惯了,而且变得主动 忍气吞声一天下来,最惦着的就是关灯。
你开始不再读什么书,早早地洗脚,赖在床上等她。可你心里知道你要的不是她。
不出几个月,她兴高采烈地告诉你她“有了”。你听后一点也不兴奋,似乎那不是
你的孩子。你坚信那孩子生出来会像她的儿子一样傻头傻脑。你有生以来第一次面
对一个窘境:你要有一个你根本不想要的蠢笨孩子了!
她又要做母亲,在忙着做单的棉的小衣服,快乐地哼着歌出出进进,一天吃个
不停,那一碗又一碗的炸酱面像倒进一个无底洞一样。这个时候的她根本不看你一
眼,似乎你不存在。
她不再“扒光了土炕”,只是旁若无人地打起呼噜,令你厌恶。那天你忍不住
扯开她的衣服,猛然看到一个雪白的山头,顿时了无情趣。她照样敞着死睡,梦中
在咧着嘴丑笑,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