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缘千里
掐住他脖子往死里掐。不知不觉中扭成一团,打得头破血流。
这下子可好,招来了工地的领导,看见踩得稀烂的《毛选》,我理所当然地告
状说我半夜带着问题学《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这小子讽刺挖苦我,出口
伤人,才打起来的。说着去捡我的书,一页一页抚平。那孙子理亏,连个屁也不敢
放,怕那事儿给揭出来。见我不检举他们,也就认了错。
我也从此被发现,成了红人儿。先是获“轻伤不下火线标兵”称号,又成了学
习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从此脱离了苦力,给抽调到临时会战指挥部当宣传员,给
领导打下手,抄抄写写,出黑板报。那会儿正是“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最热
闹的时候,我这城里的学生就成了秀才,专管成段成段抄报纸。那一冬,河泥没推
见车,倒是要起笔杆儿来,成了知识分子。跟着领导走走看看,吃的也好,接长不
短的有肉包子和白馒头就粉条炖肉, 一冬天下来人倒变白胖 人,说不定什么时候
就闹着了撞上大运。
过年回去前,指挥部写了表扬信让我带上,还说通知了县里,将来争取上县去
当宣传报导员。心里这叫高兴这叫狂!打了一架,反倒有了出头的机会!说不定一
回去就能抽调上县呢。我傻X 似地满心欢喜回了趟北河,跟家里人大吹特吹,让他
们等好消息。
一回村,拎着徐水老白于去支书家,一进门就挨了一个耳贴子,表扬信都没掏
出来,他骂我不要脸,上工地上去惹是生非,竟欺负到他表侄子头上了,还踩着别
人往上爬,假充学毛选。从此让别人顶了我的名额去根治海河,我接着耪大地。我
真想一酒瓶子开了他个王八蛋操的,可我忍住了,大丈夫能曲能掉,十年报价不晚。
在人家屋檐下, 能不低头 但不管怎么说,我是回不去北河矿,就得打着在那个只
产山药蛋子的穷地方扎根下去。
一班人不差什么的,全成双成对了,连三儿这号赖叽叽的小子也搭上了一个同
样赖叽叽的女生,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他们搭帮过日子,一块儿吃一块儿通达,
一块儿回北河去过节又一块儿回来,像是订了终身似的。集体户算是名存实亡
我和鸣鸣,倒成了孤孤单单的两个人。我反正是栽了,也不可怜自己,只是可
怜许鸣鸣,一个弱女子,独个地撑着干重活儿,又清高,不肯求人。我去帮她推车,
她轰我,一个人伸着脖子拉粪车。帮她挑水,她不让,宁肯一个人回回挑半笆,一
趟一趟地执。我真他妈替她难受!那个李大明说走就走,敢情那边有他伯伯照顾着,
一点苦不用受。他按说应该从那边的知青生活中受到提醒,能猜出鸣鸣的日子。可
他后来连信也不来 这个没良心的!
那天又在井台儿上碰上鸣鸣,她正艰难地往上摇轭转把儿,一看就知道她正病
着,一摇三晃的。我盯着她那弱不经风的身子像棵小树秧子在风中晃晃悠悠,不知
怎的就心里疼得慌。我知道我这是自作多情,是犯贱呢。人家虽然是让大明甩了,
可照样看不起咱呢。‘鸣鸣,我来吧。“我管不住自个儿,还是说出了口。
她瞟我一眼,说:“用不着,我行。”我就受不了她这种口气和这个神态,一
步冲上去抢过鞭轶把,冲她大叫:“你这是干什么,我怎么就那么不入你的眼?我
巴给你,我图你吃了图你喝 甩什么脸子!你!”她扭身就走。我真忍不下这口气,
眼冒金星儿大叫:“许鸣鸣!你站住!”她站住了,回过身来愣愣地看我。一看那
眼神儿我就心软了,嘴也硬不起来了,只顾低头往上摇水,到满了两水育,挑起来
就往女生那屋走。进了屋舀起水筲把水倒干净,低头就走。过她身边时,我怎么也
没想到听到了一个天上的声音:“志永!”是她在叫我,叫我“志永”。我真傻在
那儿了, 一动也动不“你对我好,我心领 我不是看不起你,我心里有事儿,你别
往心里去。”我的妈,她这些年从来没对我说过么长的话。我真没别的打算,就想
能帮她一把,跟她说上句话,她对我有个笑模样儿,就行
“我有力气,弄个什么活儿,说话,别累着你自个儿,算我替大明照看着你,
行不?”
“你少提他。你要真想帮我,就盯着那个臭支书点,他这人没安好心。”
不提这茬儿倒罢,一提他我就急火攻心。好他个老不要脸的,打鸣鸣的主意呢。
盯住他,正好报那一剑之仇。早就听说这老东西利用上大学招工的指标欺负老知青,
他们合伙儿睡了两个女知青,占了她们好几年呢。我倒要亲眼看看他们敢拿鸣鸣怎
么样。要真那样,我非给这老王八蛋放放血不可。
下大雨那天,我一个人闷得慌,独个儿在屋里喝酒,一个炸雷把我惊醒,不知
怎么就想起今天会木会出事。有几个晚上盯着鸣鸣去队部跟支书谈话,什么事也没
有,也就懒得再去。人家在屋里,我在外头草垛子里挨蚊子咬,挺不是滋味。说不
定支书真是要培养鸣鸣当工农兵学员呢。一想到这些我甚至心里酸酸的。
可那一个炸雷接一个炸雷的又有点让人放心不下,怕她回来走半路折水坑里去。
我算什么,替李大明看宝贝似地看着她,有朝一日那小子发达了,我再把她还给他。
就这命,瞎管闲事,冤大头哟!可这是为许鸣鸣好,我就。心甘情愿当这冤大头。
我打着手电去路上迎她,那群坏小子看见了又他妈会嘲笑我是过干瘾。我觉得
我特纯洁,特崇高,跟雷锋似的。
一路上也没碰上她,就径直朝村边上的队部去。远远地看着队部里黑着灯,就
纳闷鸣鸣是不是走别的小路回去 刚要转身, 就听见大风刮着队部的风门子咣咣响
着,说明里面有人。
他妈的,那老东西已经脱光了,正在扯鸣鸣的衣服。我再晚来一步,唉!顾不
上想什么我就冲进去把他狠练了一顿,打得他光着屁股跪着求饶。这顿打非让他趴
炕上趴上几天不可。临了儿又补了几脚,才扶鸣鸣出来。
就那么容易,说好就好上 当时脑子都没过一下,就答应了她,甚至迫不及待。
可让我吃惊的是,鸣鸣还是个囫囵人儿!
她和大明没有过。我真不敢相信。原来没怎么当回事,让她往怀里一扎就应了
她,心想不过是她奈不住冷清踉我玩一把,反正早晚大明回来了还归大明。就是没
想到他们是这么一种好法。世界上真有跟我不一样的人。
鸣鸣那么轻易地把自个儿交给了我,我真说不上是高兴还是害怕。她才十六岁,
本来是个要强稳重的人。不是大明从根儿上伤了她,她决不会跟我。
可我心里头就是踏实不下来,我不相信我死追活追这些年没得到她,一个晚上
就能得到。她准是一时冲动,是大明甩了她,她奈不住,或者是报复李大明。
她从来不提大明,说明她心里还有他。跟我,她没什么话说,只是像个小媳妇,
于活,千家务,没事就看书。我知道跟她长不了,保不准哪天李大明一露脸她就会
跟走。
就是揪着这份心放不下。我不问,她不说,全当没有大明这个人,我死死缠住
她过一天算一天 可她看上去倒很心定, 不再提上大学的事,不再说回城,像个农
村媳妇,养鸡喂猪推碾子做饭,把屋里安排得停停当当,我那破屋子弄得真像个家。
她越这样,我心里越不住地七上八下乱翻腾。我认了,也忍了,因为我知道我
太爱她。 要是换了刘芳,她敢这么不冷不热,我早就下手打得她哭爹喊妈 可对鸣
鸣,我下不了这个手。能留她一天就算一天,哪天她真要奔大明去,我也不拽着,
让她走。
话是这么说,可感情上没法儿由它去。我变得像个无耻之徒,像个活了今天没
明天的死刑犯,一步也不离她,一刻也不放过她。那模样一定像个嫖客。她才十六
岁,我也才十八岁,就那么疯疯颠颠地过着乡下的日日夜夜。没想到的是,呜呜后
来慢慢儿地也变得跟我一样了,一味地要这个,常常是主动要我,一到那个时候就
狂得不行,简直认不出她是以前那个文静冷漠的许鸣鸣。可她过后儿还是那么不冷
不热的没滋味,真叫我心里犯酸犯膈应。
在乡下,她怀了两次。我想就那么着结了婚算了,反正乡下没人管我们多大。
她死也不。我哭着求她,她哭着说不,因为她家里根本不知道我跟她的事。后来知
道了,她爸爸恶狠狠地跑到乡下来,把我狠狠打了几个耳刮子,打得我顺嘴流血。
可是, 生米早就煮成熟饭了,谁也管不了谁,她们家也只有认 她爸气呼呼地说不
许她再回家,永远不要她。
那一天她彻底绝望了,搂住我,说她从此没家了,就指靠我了,我要敢甩她,
她就去跳河。我心里其实特得意,心想或许她也就真是囫囵个儿归我了呢。那一阵
子,她又是那么任性,什么药也不用,还不让我戴那个,说就喜欢那股劲儿。我心
里真是欢喜, 欢喜得发疯。果然她又有 满以为她那次会提出来结婚的,我不说,
心里美滋滋等着她说。 谁知道她又偷偷把孩子打掉 那一回我真气疯了,她这是折
腾着玩呢,拿我不当一回事,拿她自己也不当人。那回我真是气息了,不管她身子
怎么虚,往死里打她,打得她满地滚。
可她就是一声不吭,哭也不哭一声,像一根木头桩子,让我踢来踢去。踢到第
三脚上,我就一下子没了力气,跪在地上抱住她大哭。她也终于哭出了声,说她对
不起我,让我狠狠打她。说她犯了鬼病,她管不住自己。我说你再怎么着也不能拿
自个儿的身子开玩笑。那回她像是动了真情,说从来没遇上过我这么好的人,这辈
子当牛做马也不会跟别人,死跟定我一个。
就在那几天里,大明忽然跑来找鸣鸣,说要回北河去复习考大学。我心里一格
登, 心想鸣鸣是真地要飞 我打定主意,要是鸣鸣跟他走,我非把李大明撂倒在那
儿,打个界青脸肿留个纪念不可。我守在门外,冷冷地让他进屋去找鸣鸣说话。那
一刻, 我觉得心评怦地乱跳,手上的筋都要炸出来 天知道,鸣鸣连门都没开,只
开个门缝告诉他:“我早就是老八的人了,你走吧!”李大明那个没出息的,傻愣
了半天,抹着泪走 从那天起,我就算胜 我就相信,鸣鸣这块石头早晚会让我焐化
这些年,我真是把她焐在手心里哄着。我他妈脑袋技裤腰里,东南西北跑买卖
练摊儿, 再怎么苦,一想到家里有个好媳妇儿,就全豁出去 开始那阵子,好么,
钱和炸药绑一块儿拴腰眼子上,明明白白让人看着老子是跑买卖的,腰里有钱,敢
他妈抢,拉响了一块儿上西天。就这么拼,东倒西倒,倒出了房子,倒出了好日子。
别看我大字认不了几个,我还就是不服气,别的我不跟他们比,就他妈比日子。
我一点不亏待鸣鸣,让她上夜大,上电大,读这个班那个班,我不是不看重知
识,可知识得靠我养着她才能学得来。她有了知识,再反过来帮我,给我当财务总
监,给我设计店堂的装扮,场面上的事帮我应付着,官司都能替我打。日子就这么
过着,红红火火地过着,谁看了谁眼红。连她爹妈都不得不认了我这个女婿。她妹
妹倒是上了大学,妹夫也大学毕了业,俩人凑一块儿过的什么日子?那一个月的工
资,还不顶我一顿饭钱。我知道他们心里看不上我,我没知识,没文化,让我上大
学我也考不及格,可我是凭本事挣饭吃呀,我是照章缴税呀,也是为人民做好事。
要不怎么个体协会让我当个副主任 我不敢看不起别人, 可谁要是看不起我,我就
看不起他!这世界,除了少数人是天才,是干大事儿的,其余的,都是混日子。你
们吃公家是一条活路,干我这行也是一条活路,凭什么看不起我?你先比我过得好
了再来看不起我吧。你们大口吃国家的,倒看不起我了!
所以我就是气儿粗!只有我才能弄这样的聚会。我倒没什么威风可要,我就是
要让他们明白,我什么时候都不是条虫。刚回城那阵儿,把我往废品站轰,挨家收
破烂儿,那日子还不如在农村,好歹村里我有间房有个院有个猪圈,分上几亩地怎
么着我也能活得舒舒坦坦。回家来还住在家里,哥哥们几家又生了几个,更挤更乱
了,连我的那个碎砖垛起的破屋也让他们占了,我成了多余的人。一气之下我就辞
了那个废品站的工作。开始是夏天倒西瓜冬天倒腾水果青菜鸡蛋花生烤白薯,有了
点钱就赶着潮流往南边跑倒服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