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缘千里
了那个废品站的工作。开始是夏天倒西瓜冬天倒腾水果青菜鸡蛋花生烤白薯,有了
点钱就赶着潮流往南边跑倒服装, 都真是挣命 哪儿像他们念了大学钻机关里那么
舒服,抄抄写写风吹不着日晒不着,他们还喊穷,还嚷脑体倒挂,惹不起别人就敢
损我们这些小倒儿爷。他们也就敢看不起我们,就会看我们手里的血汗钱眼红。可
怎么不看看我们怎么流血流汗!冒的是什么样的险!就冲这,我也得显出财大气粗
的样子来,我不比谁丢人,不比谁无耻。懊,我卖点高价服装赚几个子儿就比蹲办
公室勾心斗角你踩我我臭你地往上爬着捞国家的稻草显得无耻?我是公平买卖,每
件衣服都是踉顾客砍价儿成交的,又干是我坑蒙拐骗。这比占公家位子以权谋私贪
污腐败要正大光明。看不起我,我就是要活个人样儿给你们看。你们知识分子熬不
往昔日子还不是考出国打工挣血汗钱去 有本事你们都走啊, 赖在这边儿没本事挣
大钱,当不上大官倒儿,气不忿儿,就有本事看不起我,算他妈什么汉子!我今儿
个请你们吃我来,那是我高兴,你们来的人越多我越高兴,吃得越狠我越高兴,换
了北京饭店,一百块的自助我也请得起,张飞吃豆芽,小菜儿。就图个痛快。请你
们吃了喝了,我还要给方新那个倒霉的工厂捐钱去,让他知道知道,最终能帮他一
把的是我冯志永这个大文盲。
真痛快。
鸣鸣今天特给我作脸,那一派风度,哪一样儿比他们知识分子差?他们喊体脑
倒挂,鸣鸣回他们的话回得多好!当下我就想抱住她亲她。是我的老婆,跟我一条
心,比我能言善辩。她硬是自学成了知识分子,是我养着她,让她慢慢悠悠儿地学,
修炼得这么出色。等她给我生个儿子,女儿,我这点钱足够培养个大知识分子的。
人不就是这么一代接一代才能出息
妈的,一晃就三十四了,我爹三十四上都生了七八个孩子了,一对儿老东西,
怎么那么能生?早早儿地就成了老木头瓤儿,可还那么有精气神儿,孩子都老大不
小了,都当爷爷奶奶了,俩人还有使不完的劲儿,半夜里还干,呼哧呼哧,弄得全
家人睡不着。
您也三十四了,要不是搁现在这政策,打鸣鸣怀第一胎算起就要,也该生八九
个 可现在我却一个没有, 而且就打着一个不要地过一辈子呢。鸣鸣今天才告诉我
真相,真让我又酸心又得意。今年也许我就当上爹
谁知道这叫不叫进步?爹妈那一辈儿,让老人撮一雄儿就死生活生,也不讲个
感情儿。我跟鸣鸣,她不要孩子我也这么黏黏糊糊拽着她,只要她跟我在一起就算
她心里有别人我也疼她,这叫不叫感情儿?是不是挺现代挺时髦儿的?
要不是因为有她扯着我的心思,我他妈也就满世界野去
不是像吕峰大明他们那种文文气气的野,而是他妈撒丫子,天南海北地晃游,
浪荡,胡吃海塞,捞了钱就赌就嫖就抽,没了钱逼疯了说不定就去抢去偷,反正是
不能当叫花子。生意场上好些哥们儿就这么个混法儿,你想啊,连吕峰这么有教养
的都玩上了点脏病,都吸上了一口儿,我能省油儿?才不呢,傻X 才那么肉。
我没绕世界窜去,就是因为有个家,家里有这么个媳妇儿让我记挂着。像是跟
她订了什么合同似的,只要她一天不离开我,我就不在外头胡混,出去些日子就心
里空落落的难受,就赶紧抓烧着办该办的生意,完了就急猴猴赶回来,常常是买不
上卧铺挤硬座儿几千里往回赶,一路上连话都少,一门心思想着一步进家门儿。这
德性样儿老是弄得三儿他们几个小兄弟老大不乐意。他们是干完活儿就想留下几天
好好逛逛玩玩,尤其南方,那边女的多情,连鸡都好看,混上就脱不开身,大把儿
地撒钱也不心疼。
我一急着回,他们也不好多呆,怕回来了家里不饶。常常是好说歹说在广州多
留一个晚上,那一晚他们就出去造去了,不到天亮不回来,他们说就一夜“自由活
动”,真是拼上老命“挖潜力”。
三儿学会一句古词儿,叫“春茧到死丝方尽”。这群二混子,懂什么叫爱情?
上学时就迷迷瞪瞪,从来就没清楚过,永远是二百五。我倒成了大规矩人儿,还不
是冲着打小儿那点念想儿?这算不算有理想,有道德,算不算“五讲四美”?爱他
妈算什么算什么,反正我自个儿觉着挺崇高,挺感动自个儿。倒儿爷名声是不好,
不过我硬是活得体面,没人不夸我有出息。我那一家子人,全他妈糙,男男女女进
了那个家不糙也得磨刺巴峻,这样的家里出我这么个有头有脸有档次的人,街坊四
邻的全仰着脖儿看我,特给冯家挣脸。混这份儿上,多半儿是为了呜呜,更是因为
有鸣鸣伴着。
我是不是该感谢李大明这个负心人?算是他成全了我和鸣鸣?
不,该感谢方新那老小子。要不是他花言巧语把我们给支到农村,我们再上一
年高中, 一切就都不是现在这个样儿 我是注定没什么戏上大学的,中专也没我的
份儿。我照样得去当倒爷,当痞子,说不定就打家劫舍进局子了,甚至给判了也说
不准。而鸣鸣会两样儿的,她难能上个什么大学,顶不济也上个大专,就算不能跟
大明比翼双飞,也会门当户对找个知书达理的好人家儿,再不济也轮不到我呀。嘿,
算来算去,我顶上算。拆了95班,把我们轰到农村去,耽误了好些人合著就成全了
我一个!
这算怎么回事呀?世界上真有这么巧这么合适的便宜让我检
我是真赚了 还是老天爷长眼向着我冯志永?我想是我该看了,我不能总倒霉,
我那个乱糟糟的家几辈子没直着腰喘过气儿,到我这儿也该翻个身打个挺痛痛快快
儿打嗝儿放屁
人活一世,就图个打嗝儿放屁气儿都顺溜。上中学那阵儿我就这么牛X ,占山
为王,谁也不让。方新这个摘帽右派二十年一直抬不起头来,想靠着收拾95班这个
烂摊子显身手,就得靠我的拳头去一个个把他们打服,让他们朝东不敢朝西,上课
一动不敢动,哪个老师一进95班都说好。那年头儿,谁上课听讲
哪个班不是乱成一锅粥的?95班硬是像军队似的。还不是靠我?!他不顺着我,
我说让它乱它就得乱。95班成了先进班,方新抬起了头,也得了个模范班主任,当
上了教改组副组长,扬了眉吐了气。骑着自行车上外校“讲用”去,瞧他那得意模
开头儿他对我也算够义气,张罗着让我当支部书记,然后是坐直升飞机一下了
当上校团委副书记,上市里开团代会,我也着实地风光了一阵子。我也打心里护着
他,从来不驳他的面儿。
可他这人一得意就不知姓什么,老干过河拆桥的事,好事全往自个儿身上揽不
算,还忘本,忘了我当初替他立下的汗马功劳,时不时冲我要耍态度,甩甩股子,
好像他是皇上似的。
那一阵子兴全国学大寨,上头说“教育也要学大寨”。我就要显摆显摆自己,
提出全班骑自行车走一趟大寨, 这不显得我们这个先进班人小志大 打小儿憋在一
个地方,从来不知道外头什么模样,趁机出去开开眼界;一路盘山道左拐右拐的奔
山西, 多么棒!全班干部开了个会,我这建议就一致通过 决议通过后我兴冲冲向
他去汇报,还问他去不去。话还没说完他就翻了脸,说你们这是目无师长,是驾空
他,就跟林彪要驾空毛主席似的。嗬,什么东西,他把自个儿当毛主席了!我理都
不理他那一套,告诉他你阻止我们去,就是反对学大寨,“别忘了,你可是摘帽儿
右派!”几句话就说得他差点背过气去。可第二天他又去学校汇报了这个建议,说
成是他的主意,校领导在全校大会上表场了他,说他学大寨决心大,号召老师们向
他学习。我听了那个气,回到班里就拍着桌子说:“谁他妈敢再提去大寨,我不活
劈了他就不姓冯!”回头就进了教员办公室,大声说:“方老师啊,同学们都不敢
去大寨了,说我没弄清情况就乱发号召。夏天山洪爆发,我们就连车带人给冲山下
摔死 半夜山里有狼, 吃了我们怎么办?他们说这叫那个‘左倾盲动主义’!”老
师们听了大笑。什么左倾盲动主义,我哪儿懂这词儿,都是吕峰这坏秀才教我的。
这小子能说会道,是我的诸葛高参。怪不得一考大学就上了中山大学。
方新算是彻底栽我们手里 这个班我成了当家的。 大事小事我不点头,他就指
挥不动。我能看出来他恨我,眼神儿都不对。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他靠上我你
想直着腰板做人,可我也不是傻工具让你干使,我得跟你平等。老八我从小儿就不
是吃素的。
那种风光日子没几天,我就火车不快——开始倒霉(煤)
学大寨学了没几天,全国又开始“整顿”,各条战线都要整顿,工业整顿,农
业整顿,教育整顿。学校里就让各班各个团支部整顿。我就不信,中央要整顿学生
团支部干什么,纯粹是老师们没事找事,破中学瞎折腾哪门子?我一开始就没理这
茬儿,对方新说95班不需要整什么顿,“咱们是先进班啊,全市有名儿的先进班。
要整顿,让我整顿别的班去差不多。
没出两天,团委书记告诉我为了让我集中精力抓全校的团工作,也为了培养别
的干部, 决定不让我兼那个团支部书记 不兼就不兼,那个小破芝麻官我早就不当
一回事了, 大权在握了,早就不是跟李大明争那个破支书的我 这个班里,谁来当
支书不得听我的?我就是太上皇。
天知道事儿坏就坏在轻敌上,一不小心,大江大河过来的船就翻在臭河沟子里
我刚不当支书了, 团支部就开始整顿, 其实就是让干部自己做自我批评,再什么
“背靠背脸对脸”提意见。第一天开会就成了我的批斗揭发会,一群人全冲我来,
说我工作作风有问题,是野蛮,是法西斯。李大明又酸不叽叽地放冷风,说要文斗
不要武斗,要用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武装头脑、教“育落后同学,而不是靠军阀作
风。方新在一边插话说会开得好,批评和自我批评是党的三大作风什么的。我这才
明白这是方新算计好了整我。他果不其然是个过河拆桥的小人,一点义气都不讲。
不行,我不能受这份窝囊气。我豁出去了,跟他翻脸,看他能把我怎么样。你
不是先进班 我让它三天之内变成落后班, 让你方新彻底栽死!就我那些哥们儿,
天天闹它几节课, 这个班就彻底完 说干就干,第二天的英语课我就没让他上好。
他转身一写字,班上就骂成一团,转过身来又安静下去,反反复复几次,他就明白
他死瞪着我,一句话也说木出来。就那么认输
他总算精明,斗不过我就求我,检讨自己“工作作风粗暴,欠考虑”。他说这
个学校老师们好些人都欺负他, 就因为他是个摘帽右派, 让他老也抬不起头来。
“咱们是师生关系,也是哥们儿,你要是不想让我跌份儿,就帮帮我,好好儿干,
咱们合作好了,你毕业时也光彩,或许能留校当团委书记,没准儿还能进团市委呢。
前一阵子你到外校作报告, 市里团的负责人都看上你 这个时候你闹情绪撂挑子,
只能影响自己的前途。”
我这人经不住别人的软和话儿,吃软不吃硬的主儿,听他说的也有道理,就依
了他。什么他妈“合作”,那叫狼狈为奸。
“整顿”就不了了之草草收场了,95班还是像军队一样纪律严明,上课连个屁
都没人敢放。其实老师讲的是什么我一个字儿也听不进去,没几个听过去的。倒是
便宜了李大明这帮知识分子,他们有了好环境,一上课就来精神,提问题,上黑板
上去做示范演算,念课文,特来劲。我心里就气不总儿,心想要不是老子给你们维
持好纪律,乱成一锅粥,看你们出他妈什么风头。
就这么平安无事一阵子,就到了初中毕业的时候,那天全年级开会,学校领导
来突然宣布,升高中时不能原班端,八个班要合成六个班。95班要拆,并到别的班
去。
嘿,孙子!背着我来这一手儿,一回班我就炸了,当场质问方新:“你说,这
是拿我们编排着玩儿是不是?”
他让大家都安静,说拆95班是上头考虑这个班作风好,干部力量强,是去别的
班播革命火种的,为的是带动别的班。
播个屁,我的兄弟们一拆散了,上哪个班去能吃得开?这是化整为零,消灭革
命力量,文词儿叫瓦解。
不行!我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