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在倒塌-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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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晚上,她睡得最好,一夜无梦,一直到天亮。
她开始每天在黑色的笔记本上记录下很多东西,越是记录得多,她就越是不想把这本笔记本拿给沈涵看,她仔细地翻看了程建国的每一页记录,三年前,他还是和沈奕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看得出他很爱她,并且离不开她,而这之后发生了什么,他是不是也有家庭,在他的笔记本里看不出任何关于家庭的记载,只是在某一页上写着:“听说今天是宝贝的生日,祝宝贝生日快乐,我很想他。”他还有个孩子,是他和另外一个女人的孩子,还是他和沈奕的,就是沈涵么?而可可始终不知道在他死的那一天他到底写了些什么又被涂掉了,他为什么死,在沈奕已经死去三年之后,他突然自杀。
丁城城却开始频繁地进入可可的生活,他总是打她的手机,又约她出来见面。
可可终于在一个百无聊赖的夜晚答应与丁城城在人民广场见面,她出门前也懒得化妆,只是抹了一点润唇膏和防晒霜就出门去了,到达广场的时候丁城城已经等在那里了,坐在台阶上,拿着两瓶矿泉水,见可可来就递给她一瓶,两个人坐下。人民广场上依然是在玩滑板的孩子们,自从那次受伤之后丁城城就再没有碰过滑板,而他现在第一次坐在旁观者的位置,看着广场上欢闹着飞驰的滑板少年,感到心里面对钝器狠狠地击了一下,透不过气来,二乔站在对面朝他吹口哨,跑过来说他新开了一个车行,专门维修机车的,叫丁城城过去帮忙,他答应了,正好整个夏天都没有事情做。
可可的新造型叫丁城城惊讶,她穿着白色的吊带衫,粉红色的半截丝袜,头发在风里面乌黑乌黑地蓬松着,桀骜不驯,她还穿着,湖水绿色的印花大圆摆裙子,丁城城恍惚地看到她从远处走来的时候,心里一阵悸动,梦里那个没有面目的女孩子,就是穿着这样的裙子,蹲在领操台边抽烟,他几乎可以闻到烟雾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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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直落地的少年时代(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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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又一次新的爱情开始了。
在丁城城的少年时期,他也是个悲伤的孩子,因为从来爸爸没有出现在过他的家长会上,但是并没有人发现这个秘密,他隐藏得很好,小心翼翼,他撒谎撒得很好,在他的嘴巴里面,他的爸爸是个海员,走的是南美的线路,一年中有九个月的时间是在海上的,海员在孩子中的声望是很高的,因为能够整天在大海上航行,又能够到各个国家,地理课上讲到好望角的时候,所有的孩子都用羡慕的眼光望着丁城城,因为他说他的爸爸那时候正在好望角的某个码头上面,刚刚给他打了电话。在整个冗长而寂寞的少年时代,他都在谎言中度过,怀着被揭穿的恐惧。他在极度的自卑和极度的骄傲中,有过多个女朋友,而每一个都是迅速地无疾而终,而追逐却是不能够停止的。
这一次,他却有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第一眼见到可可的时候,她坐在教室里面,一个坚强的侧影,与丁城城的梦境叠和在了一起,他执意地觉得一定是在哪里见到过她,很久很久以前就见到过,却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丁城城依然怀着对机车的梦想,过去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要载着一个女孩子在宽阔的马路上夜奔,可是现在,他觉得,身边的这个女孩子,在湖水绿色的裙子底下踩着邋遢的跑鞋,他想把她放在机车的后面,让她贴着自己的背,带着她,在上海所有夜色的马路上狂奔,没有任何的阻碍,也没有尽头。
小俏已经有很久没有在匹萨店门口的十字路口见到过丁城城了,夏天她给自己增多了在匹萨店的工作日,每天临近关门的时候,她就注视着门口那个恍惚的十字路口,希望看到丁城城再次出现在那里,因为她很担心丁城城永远地从这个十字路口消失,所以她暗下决心,这一次,如果他在出现,一定要跟他说话,告诉他,在整个漫长的春天,她都会在这里看着他穿过马路,不可再错失,这个夏天再过去了,或许就没有下一个。
而一天,两天,一个礼拜,丁城城都不曾出现过。
小俏绝望地等在匹萨店的门口,守株待兔,直到变成石头小人儿。
丁城城却是出现了,他穿着宽大的T恤,再次走进小俏的视野中,小俏的心里顿时挤满了兔子,她要推开门去,她要跟他讲话,她已多次想象自己就是那个在丁城城身边,跟他一块儿消失在十字路口的女孩子,她总是能够看到自己,穿着绣花的吊带连衣裙,像另一只兔子那样倏然,跨过十字路口闪烁不定的黄灯。
可是这时候,小俏看到丁城城身边的另一个女孩子,不再是过去那个淡金色头发的女孩子,而是乌黑爆炸头,粉色的丝袜,和,和湖水绿色的印花裙子,那条裙子在隔着一条马路的地方就深深地扎进小俏的眼睛里面,她的心猛然砰砰跳起来,那条裙子走近了,又近了,纤细的脚腕,邋遢的跑鞋,往上看,裙摆的边缘处一团没有完全洗去的血迹,小俏惊恐着睁着她的眼睛,而可可的样子其实根本就不需要近看,她熟悉可可走路的模样,熟悉她扭头的动作,熟悉她脸上漠然的神情。小俏的心脏沉到了最最底下,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可可竟然也会进入她的视野,在丁城城的身边,他们都没有说话,在匹萨店门口停留了几秒钟,等待一辆卡车的飞驰而过,可可下意识地回过头来,朝匹萨店张望了一眼,而小俏迅速地躲到了墙的后面,她不想叫可可看到她的脸,等她再次探出脑袋的时候,他们俩都已经不见了。
为什么那个跟丁城城一起消失在十字路口的人,会是可可。
可可扭过头来的时候,小俏还是看到她脸上的恍恍然,她们是不是在零点一秒的时间里面曾经眼光相遇呢,可可是不是看到那张躲在玻璃后面惊惧的面孔。
匹萨店门口的霓虹灯突然就暗了,下班的时间到了,店里面一直回转着的音乐也突然停止了,整个城市都变得鸦雀无声起来。
这一次,又是一次无疾而终的暗恋,而这次的这个人,是可可。
重蹈覆辙,无疾而终。小俏恨那个头发倔强的女孩子。她的成长中布满了这个女孩子的影子,她第一次来月经的时候,不知所措地躲在厕所里面对着被血弄脏的内裤哭,可可帮她去小卖部买来了卫生巾,她们一起吃午饭,一起上厕所,一起第一次去商店里面买内衣,拥挤在试衣间里面咯咯地笑,无时无刻不在一起,每天晚上都要通电话,形影不离,而小俏有的时候,多么地想脱离可可,自己安静地成长一会儿,哪怕是一会儿也好。
晚上小俏独自回家,坐上最后一班地铁,淡绿色明亮的车厢无声息地在地下穿行,她默默的洗了澡,迅速地钻进被子里面,没有给可可打电话,脱衣服的时候,左手中指的指甲突然就断掉了。
*第六章拴在一根绳上的女孩
可可和小俏是拴在一根绳子上长大的女孩子,她们都出生在四季新村,上海的第一批新村房子之一,经过二十多年,现在也已经旧了,楼道因为堆满了东西而显得拥挤,但是却仍然整洁,狭小而冬暖夏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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拴在一根绳上的女孩(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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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可和小俏是拴在一根绳子上长大的女孩子,她们都出生在四季新村,上海的第一批新村房子之一,经过二十多年,现在也已经旧了,楼道因为堆满了东西而显得拥挤,但是却仍然整洁,狭小而冬暖夏凉。
她们可能都已经疏于去想,她们已在一起走过了数个夏天。
小俏第一次见到可可的时候,也是一个夏天,梧桐树巴掌大的叶子底下,空荡荡的操场边,可可梳着童花头,刘海却是倔强地卷着,怎么梳都不服帖,五官都散得很开,长得很坚硬,惟独眉毛细细弯弯像彩虹一般,她不好看,却一眼从人群中脱颖而出。她们俩被老师排在了一个桌子上面,可可对小俏说的第一句就是:“你扎辫子的橡皮筋真好看,能借给我么?”小俏就真的把小辫子新买的粉色橡皮筋拆下来给了可可,看着她把自己卷曲的头发勉强地扎成一个并不好看的辫子,到处蹦蹦跳跳地跟新同学说话,而小俏自己则披散了一天的头发,要不停地用手把刘海弄到耳朵后面,并且对那个陌生的夏天感到恐惧。
那是她们俩在一起的第一个夏天,之后就再也没有分开过。
第二个夏初的时候,她们约好跟沈涵一起去人民广场放风筝,风很和煦,两个女孩子都穿上妈妈给新买的裙子,可可的是一条烟灰色的棉布裙子,而小俏的则是一条粉红色的esprit,那个时候,一条esprit的裙子在女孩子中间是多么地稀奇。小俏跟可可一起去学校的卫生间的时候,可可说:“你的裙子漂亮,给我穿穿看好么?”然后小俏就靠着卫生间冰凉的墙壁,跟可可换了裙子,她穿着那条烟灰色的棉布裙子,骑着自行车沿着新闸路去人民广场,风从柔软的裙子底下灌进她的身体里,可可骑在她的前面,小俏就看到可可穿着白色的短袖羊毛衫和粉色的裙子,头发都在风里面散开来。
第三个夏天,做完了考试前最后一天的值日生,小俏身上背着自己的书包,又拎着可可的书包去找她一起回家,走廊里面的窗户全部都洞开着,从外面吹进来异常潮湿又温暖的风,小俏走到走廊的尽头,趴在窗户上,刚想招呼在操场的单杠边上晒太阳的可可,却看见,可可正搂着沈涵的脖子,靠在单杠绿油油的生了锈的架子边上,小俏慢慢地顺着窗台蹲下了身体,教学楼走廊里的风穿堂而过,居然在夏天的时候也感到冷。之后她慢慢地走回到教室里面,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等可可回来,那天她在窗户里面,看到远处的太阳慢慢地沉下去,又下了一阵快速消逝的雨,地板上面湿漉漉的,可可才回来,并不理睬小俏,只是趴在桌子上面哭,哭到外面彻底黑暗,成片成片的房子里面都亮起了温暖的灯光,她们才各自背着包,沿着楼梯往下走,虽然肩并着肩,但是闭口不说话。
但是小俏就是离不开可可的,有种东西把她牢固地和可可粘在一起,她总是在拿不定主意中午饭是吃荠菜年糕还是吃馄饨的时候把决定权扔给可可,在学校里面逃课,或是上课传纸条之类的事情被老师发现,可可会替她挡下来,在校门口遇见莫名其妙的小流氓骚扰,而有可可在,与他们周旋,从来没有任何的麻烦发生过。
有的时候,小俏甚至会嫉妒可可跟其他的女孩子在一起,她不喜欢可可在中午的时候跑去跟别的女孩子一块儿吃午饭,她讨厌可可在其他女孩子的面前也笑得那么放肆和快乐,讨厌有第三个人挤进她们的友情之中,分享她们两个之间的小秘密。小俏也可以肆无忌惮地向可可发脾气,故意跟她吵架,故意不理睬她,看可可背着书包踢踏着鞋子跟在她的后面,故意不理她,惹她生气,然后等着她自己跑上来用一根棒头糖讨好她,又粘在她的身旁,女孩子和女孩子之间最初的友情,总是如同爱情一般,纠缠不清,嫉妒和亲密无间。
可是现在,小俏多么地想离开。
她迅速地辞去了匹萨店的兼职工作,数了数自己的存款,一小笔的数额已经足够让她能够去外地好好地玩一小会儿,她这时候是多么地想离开上海,就一个人,在一个陌生的小城镇里面呆上几天,住干净的小旅店,清晨爬起来,四处走走,就一个人,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