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光之外
第六章 乡村岁月5（2）
他不解地小声自语：“她怎么站住不动呢？”李黑牛吓得直往地上趴，分析道：“她是不是发现我们了！”他摇摇头：“好像不会。发现了干吗站着不动？”心里却想到：李黑牛这胖子滑头胆小鬼，那天在牛屋外边，我追马宏达离开后，准是他立刻将我和宏达都招供了！
过了一会儿，他探头向外看，这次看见篓娃子婶正在蹲下身子。他连忙缩回头来，趴在地上，从棉花林的缝隙中向那边看，但他并没发现有人朝这边爬过来的动静，而棉花林密集得根本看不出很远。又过一会儿，他再次抬头向外探，却见大队书记王光大神色慌张地向岔道口疾走而来。他的心头不由一惊：想必是这对老流氓又要在雾的掩护下搞流氓了！
这时，李黑牛趴在地上不停地拉扯他的裤子，头也不抬，压着嗓子问：“走了吗？走了吗？”他便落下一只手去招他，一面小声地说：“你来看，他们又要搞流氓了！”李黑牛就抖动着一点一点地伸出头来。
可是，不一会儿，那边发生的事情却出乎他们的意料——
王光大刚走到岔道口，篓娃子婶忽地从地上蹿过去，抬手照着王光大就是“啪——啪——”两记耳光；王光大被打得头首摇晃，连连倒退，却迅即立稳身子，甩一下大披头，抓住篓娃子婶的两手，推搡一把，喝道：“你！你干什么？你约我来，就是……”
篓娃子婶挣脱出手来，放声地嚎啕：“你这流氓坯子！你害了我儿宏达！你害了我儿宏达！”
王光大立在原地，有一缕长发落到脸上，大声地喊着：“我害他什么？他才害死我了呢！”
“你凭什么说他害你？”
“他烧了我家的房子！”
“放你娘的狗屁！你家失火是天意！”
“我放狗屁？那天失火，他就站在我屋后的竹林里，老刘家的二儿子也跟着他！”
“你想陷害我儿子？”
“我陷害他？我要陷害他，我就把他抓起来了！”
“你怎么不抓呀？”
“你怎么这么说话？他是你儿子，为了你……”
“为你娘的老逼！你再敢碰老子，老子就去你家上吊！”
“我家都烧了！”
“老子去大队部上吊！”
两人吵嚷着，王光大居然也哭嚎起来：“好！好！好！你把话已说绝了！我再也不碰你！不碰你！碰你就不是人——不是人！不是人！”一面举起双手来，左右抽打自己的耳光，直打得“啪啪”声连成一串，大披头四面纷飞。
篓娃子婶也跟着哭嚎，却连忙又扬起手来拦住王光大的手，哀哀地说：“本来没什么事的，可这回，我儿宏达的心算是糟蹋惨了！”遂捂了自己的脸，掉头跑开。
他和李黑牛早已被这番情景吓得目瞪口呆、浑身颤抖，直到路上的篓娃子和王光大各自离去许久，一切已然复归于风平浪静，两人才从棉花林里露出身子。
他看着李黑牛，阴沉地说：“这事不许讲！”
李黑牛抖动着嘴皮，怯怯地点头：“是、是、是。”
霎时，雾浓浓地连接了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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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乡村岁月6
翌时，在静穆的雾霭中，他陪马宏达去通顺河边濒水而坐，一直沉默到阳光化开雾帐。他试探着将他在家门口听到的和在棉花地里看到的讲给宏达听，宏达听了，长久地不语，眼睛盯着通顺河里半清半浊的水波回旋流淌。分手时，宏达阴郁地嘟哝了一句：“老子真讨厌那狗日的没有抓老子！”又过几天，宏达去了他家，低头牵着嘤嘤哭泣的母亲回家去……
而他，在没有宏达的时候，也会一个人来到通顺河边，独自坐在他与宏达一起坐过的地方，看着那半清半浊的水流。自从看过狗和鸡的“流氓”以来，他先后突然地见闻和遭遇了一桩又一桩的不快，譬如杨柳青的“对象”、灰布中山服客人、出嫁女的哭泣、小男孩放牛、牛屋里的“流氓”、马宏达放火、篓娃子哭诉、棉花林外的耳光……这一切看似互不连贯的碎片，却在短促的时光里汇聚成一股杂乱的生活之流，几乎将他常常乐于感受的那些微小的温馨与快乐全然淹没，以至于他无暇顾及心底深处的那个坚硬的惶恐与悲怆……他实在不喜欢这乡村的情形，可他也实在不知所措！
突然有一天，向雨老师带来的消息为他点燃了一束驱散雾霭的亮光！那天，向老师讲完正课，抑制不住兴奋地报告：“同学们，文化大革命已经在大城市开始了！文化大革命是什么呢？顾名思义，就是在文化领域里革命，革文化的命。什么是文化呢？这里所讲的文化是指一种精神状态，一种形成了习惯的精神状态，它涉及到伦理、道德、习俗、教育、哲学、宗教、文学、艺术等等。咱们中国经历了太长的封建时期，我们的文化中浸染着太多封建主义的腐朽东西，最为突出的是迷信保守、缺乏民主、缺乏创新、男尊女卑、包办婚姻、压抑人性、抹杀自由等等。不冲洗这种文化，不革这些文化的命，我们中国人的人性就得不到解放，人的精神就无以释放，社会主义建设就不能快速发展！我希望，广大同学都要积极关心和参与文化大革命！”
向老师滔滔地讲完，话音未落，全班响起“哗哗”的掌声。他尚且没有听懂文化和文化革命，但他感觉到了这个讯息的无限光明，并因此激动得心头怦怦直跳，眼眶都湿润了。恍惚间，他似乎看见珠玑公社田野里绿波荡漾，金涛翻滚；大人们迎着霞光，挂着欢笑走向田间；而所有孩童全都穿着崭新的蓝色卡叽布套装或者色彩绚丽的花裙向学校走来……
“哗哗”的掌声缓缓落下，教室里继续响着两个人“劈啪”的掌声：一个是他，另一个是马宏达。
放学回家，他涨红着脸对母亲说：“妈，你不用再为我做蓝卡叽布衣服了！”
母亲惊诧地看着他：“为什么？”
他轻快地回答：“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呀！”
母亲不解地皱了眉头。而他，满脸灿烂，已然沉浸在预支的欢悦之中。只是，他会偶尔一惊：发现自己有许多的日子没有记起老贤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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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革命来了1（1）
一九六六年秋季的一天，一阵急遽的铃声响起，革命正式来到距离首都北京遥远的珠玑小学。
铃声长响未停，全校师生已然聚集到小学的平土地操场。操场比篮球场略大，其实就是一个篮球场，东西两端各栽了一座篮球架；只是南北两面宽出许多，让长方形的球场胖了出去，于是在地面埋下两条红砖，算作球场的边界线。珠玑小学是一所“公办”完全小学，六个年级，十三个班，学生加老师近六百人。操场上事先已用石灰划出格子，每格都写明了班级。学生们进了操场，直接去填格子。近六百人填入格子后，密扎扎地拥挤，黑压压一大片，如簇拥的雏鸡一般灵动。各班班主任老师面对各班学生站立，指挥本班学生按“一、二、一”踩步；待铃声甫落，脚步“啪嚓”打住，所有队列的前后左右都整齐得看成直线。
队伍则顺着篮球场一边面北而立，主席台坐北向南。据说这种安排也有政治的意义，因为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就住在遥远的北边。大会还没有开始，近六百双小眼睛盯着主席台。刘浪在三（ 1 ）班年纪最小，个子也最矮，站在纵队的第一位。他看到主席台是用课桌拼成的，相邻的桌腿都捆上绳子，台面上铺了大块的油毛毡，中央放着一张方桌，方桌上搁一只麦克风。主席台前面两角各栽一根碗口粗的竹竿，一边竹竿上挂着一只高音喇叭；台的后边是比成｜人还高的红布屏风，正中贴着一排白纸剪成的大字：“珠玑小学文化大革命动员大会”。革命是新鲜的。他不知道这大会将要如何的开，单是看见红布屏风外边有人影在匆忙晃动，觉得有些神秘；而且阵势这么大，必定是庄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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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冷场片刻。一只麻雀飞来，歇落在左边那只高音喇叭上，又一只飞来，与前面那只并立着推搡身子，以为有趣；但一眨眼，两只麻雀齐齐地飞掉，飞去操场外的柳枝丛。柳枝丛里，竟是密密麻麻的麻雀的灰影，一律安然不动，所有小眼睛全都骨碌骨碌地向操场这边看。过了一会儿，早已升为校长的马老师板着威严的面孔从红布后面走出来。所以有片刻冷场，后来据说是上边来的人有两派意见，一派认为马校长可以主持会议，一派主张另选青年教师向雨主持会议，但前者指责后者搞同学关系，后者便放弃了坚持。马校长从台侧踩一条板凳上台，不料板凳一歪，趴倒在主席台边，眼镜也滑到了脸上。全体师生看得清楚，队伍中发出一阵“嘻”的笑声。于是，站在各班前面的班主任就鼓嘴瞪眼摇头，大家也便鼓了嘴严肃以待。
马校长折腾几下，登上主席台，刚走近台中央的方桌边，还没伸手去碰麦克风，那麦克风就“叽——”地尖叫了一声，马校长似乎以为有人搞他的破坏，就勾了头转身，把眼珠子挤到镜框上边去看后台。然后，回过身来，两手按着桌面，将脑袋调了调，嘴贴着麦克风讲话：“革命老师、革命同学们，珠玑小学文化大革命动员会现在开始！下面，请大家跟我一起高喊革命口号。”马校长有讲语文的经验，为了防止喊得乱七八糟，他告诉大家，他喊一句，大家跟着喊一句，等他的喊声落地、拳头挥到最高处时，一起喊，并一起挥动拳头。于是开始——
“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马老师引喊，挥拳。
“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全体师生齐喊，齐挥拳。
“万岁！万岁！万万岁！”马老师引喊，连续三次挥拳。
由于马老师喊这一句挥了三次拳，有人抢喊了两次“万岁”，最后一次才有整齐的呼喊：“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家以为就只有这两句口号，全体长舒一口气。但马校长说：“下一句——”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来看了看，捏紧拳头，将嘴巴再次对准麦克风。
“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马校长显然没有熟记这句口号，引喊时刻意断句，声音前低后高，似乎为了弥补，最后将拳头猛挥一下。
第七章 革命来了1（2）
尚未革命的师生对这句口号自然更加陌生，便乱喊、乱挥拳：“伟大的无无无……文化……万岁！”
“万岁！万岁！万万岁！”马校长重新引喊，喊得很好。
“万岁！万岁！万万岁！”师生们齐声高喊，喊得也很好。
喊过口号，马校长请县教育局李科长作报告，自己从主席台上退下。只见一个矮胖的男子连蹦两下，上了主席台，走到麦克风前。矮胖子李科长与向雨老师年龄差不多，生一张“田”字脸，戴一副方框黑边眼镜，像是很有学问的大人物的样子。他咳了一声，用带有县城腔的普通话讲道：“珠玑小学的广大革命师生，你们好！上级派我来，是要把珠玑小学作为开展文化大革命的典范树起来。首先，我代表县教育局‘文革’领导小组，向大家宣读伟大领袖毛主席在《 五·一六通知 》中的亲笔批示。”然后，他又咳一声，从干部装的左下口袋里掏出一个红本子，展开来念毛主席关于“高举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大旗”的那两个自然段，念完后，他停下来，又翻过一页。大家以为李科长又要咳一声，但李科长没有咳，直接说道：“下面，再宣读伟大领袖毛主席的《 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 》：‘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和人民日报评论员的评论，写得何等好啊！请同志们重读这一张大字报和这个评论。可是在五十多天里，从中央到地方的某些领导同志，却反其道而行之，站在反动的资产阶级立场上，实行资产阶级专政，将无产阶级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打下去，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围剿革命派，
压制不同意见，实行白色恐怖，自以为得意，长资产阶级威风，灭无产阶级志气，又何其毒也！……”看得出，李科长念诵时使出了吃奶的激｜情，台口近处的学生都能看见他的唾沫星子乱飞，只是仍然觉得以李科长那么短小的身板尚未传达出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伟大气概。念完《 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 》，李处长连咳几声，开始向全体师生讲自己的话，他说：“五·一六通知”是指一九六六年五月十六日的《 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通知 》，是伟大领袖毛主席批准开展“文革”的通知；“文革”是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简称；“炮打司令部”一文中的司令部是指以刘少奇为首的资产阶级司令部，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