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油郎 (下)





郝古毅马上反驳:「爷爷说不可以点火,屋子会烧起来。」
花葵思忖:老废物八成灌输给小老鼠必须小心火烛的观念以远离危险。他又补充:「你只要把晒干的柚子皮点燃放在门口就好,蚊子就不会飞进来屋子里面叮你。」
「这样啊。」
郝古毅点点头。仰起脸来,说:「葵好聪明。」不像他是傻瓜。
他随即想到葵上次把花花母鸡和大公鸡关在一起,花花母鸡就没有再去踩小花。「花花母鸡以后会乖乖的孵蛋吗?」
花葵不禁感到莞尔,拐小老鼠是种乐趣。他逮着机会就不会放过。
「只要你喜欢我,花花母鸡就会喜欢孵蛋。」他一派鬼扯。
低头斜睨蠢老鼠不疑有他的点头,薄情的唇勾起一抹贼笑——蠢老鼠真好拐,若真能成功拐来喜欢着他,这便宜可捡大了。
郝古毅想着该如何喜欢葵,是不是亲亲脸颊就会喜欢?
「葵,不要欺负我,我就会像小鸡一样,然后也喜欢你。」
喜欢跟小鸡有什么关系?
花葵停下步伐,低首凝视他万分认真的神情,也无法猜出他话中的真正意思。
须臾,花葵自衣袖内掏出所有的几文钱,一一放入他抱在怀中的竹筒。
他道:「我会宠你。等这竹筒放满了,我就做一个新的,继续每天放铜板,就像我每天喜欢你一样。」他将无形的喜欢以实际行动来表达,小老鼠喜欢算钱,每晚临睡前,就能知道他的心意有增无减。
郝古毅恍然明白——
「原来多出来的钱就是葵放的。它们长得跟我的钱一样。」郝古毅露出灿烂的笑颜,弯弯的眼映入葵的脸颊,踮起脚尖,凑唇贴上。
偏着头,清澈的眼瞳凝望着,「葵对我好,就会想亲亲。」因为他喜欢葵对他好。
花葵怔了会儿,抬起手来,指尖穿过他的发,将他的蠢脑袋压来胸前贴着,问:「有没有听见心跳得很快?」
郝古毅点点头,想着葵是不是会害怕?
就像他好害怕的时候,胸前也会扑通、噗通的跳好快。
花葵低头吻着他的发,解释:「那是因为喜欢你的关系。」
郝古毅一瞬讶然的眨眨眼,不禁感到很纳闷——想不透喜欢和害怕的感觉怎么都一样?
郝古毅左右观望,四周是熟悉的风景与路径,前方的宅院外有好高的杂草。曾是他躲起来的地方。
「葵要躲起来吗?我没有说讨厌葵。」
花葵瞧蠢老鼠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立刻安慰道:「我没有要躲起来。」
尔后,望着斑驳的宅院大门,俊美的脸色愈来愈沉,「我从来没有从这扇大门进出过。」
受尽耻笑是杂种,被限制不准从宅院正门口出入。「呿!」花葵上前,抬脚踹开厚门板。
「磅——」
大门应声而开,花葵大剌剌的牵着小老鼠一同进入——妖美的眼一眯,睽违已久的四合院落和印象中的影像重叠;院中格局依旧,差别在于此地杂草丛生、死气沉沉……
穿越宅院游郎,途经过东、西厢房直往豪门深处走,最终停驻在一座废墟前,郝古毅赫然惊叫:「房子倒了。」
心慌慌的探向四周,附近有一口井,杂草长得好高,不知道有没有躲着狗……
郝古毅握紧葵的手,紧张的叫:「葵,我们不要住在这里,爷爷呢?」
花葵轻声安抚道:「我们不会住在这里。是我娘在这里,我带你来看她。」
「在哪里?」郝古毅继续东张西望,根本没有看见别人在这里。
花葵带着他走进残败的废墟里,脚踩着碎瓦残砾,看着屋内的悬梁倾斜,横梗在身前,上头留下祝融烧过的痕迹,随时都有断裂之虞。
「我们走。」
花葵立刻将小老鼠抱来身上,匆匆离开危险之地。
郝古毅任葵抱着,紧搂着竹筒,张大着眼,好奇到处都黑黑的。
他没有看见葵的娘,这附近也没有狗,葵一定是走错地方了。
片刻后,郝古毅别开视线才发现葵已经站在井边,不知在看些什么?
花葵的双臂紧紧一收,搂得牢、放不开、舍不下在乎的人。「我带你回新家,一个属于自己的新家。」
独吞下满怀心伤,多年前的回忆霎时回笼——一场祝融烧痛了童稚的心灵,为了活命不得不丢下娘亲的尸身独自逃出火舌、狼狈万分的离开豪宅深院……
「葵,好痛……」
郝古毅皱眉抱怨,「葵好用力……」被葵搂住的大腿好痛呢。
「别动。」花葵松了两手力道,仍不肯将人儿放下。
瞬间湿润的眼匆匆一瞥,随即头也不回的离开——宅院的景物愈来愈渺小,郝古毅突的浑身一僵,清澈的眼眨也不眨的望着前方——仿佛有一道人影伫立在井边,穿着红色的衣裳……
***
数日后
油铺开张大吉,立刻一传十、十传百——摘星楼的花爷为卖油的傻子开了店面。
这事儿可稀奇,人们为了一睹为快,纷纷带着瓶装容器来油铺光顾,买油事小,好奇凑热闹免不了。
小银子在厅内吃中饭,狼吞虎咽过后,交代郝爷爷吃慢点,便立刻跑进油铺子里帮忙。
他有两个主子;一个精、一个傻。
精明的主子正和一位胖胖的田大老板喝茶、谈生意;呆傻的主子不会打算盘,正用手指头数数算钱给一位姑娘家。
银两的数目若是太大,呆傻的主子就会数很久,也总是数错钱。
不过有不少姑娘家似乎都没注意呆傻的主子找错钱,她们的目光都放在精明的主子身上。
而他被请来的用途就是照顾油铺的生意,帮忙找钱给客人。这工时由早上开店铺至晚上打烊,精明的主子给的工资大方,附带条件就是要帮忙照顾老爷爷。
小银子的动作俐落,嘴巴也甜,叫:「郝主子,您去装油给这位大婶婆,我来数数。」他抓回了客人的注意力,脑子可精明了。
他在油铺工作了几日,早就发现精明的主子和呆傻的主子关系不寻常。
精明的主子每回出门,总会带着糖回来给呆傻的主子,甚至不顾外人的眼光,把呆傻的主子带进三合院内,直到当夜店铺打烊,他都没再见到呆傻的主子。
他明白有些事不能问出口,精明的主子可不是什么善良之辈,外边有不少人传言——摘星楼的花爷包养卖油的傻子……
对于这种事,他早已见怪不怪。
以前,他常进出烟花之地卖花赚取生活费用,见过不少小倌儿与寻欢客饮酒作乐的场面。前些日子,精明的主子就问他要不要来油铺做事,这天降的好运怎能错过,他当然答应的干脆。
做了几日的工作,很快便得心应手。他把客人递来的瓶子搁在柜台,呆傻的主子反应有点慢半拍——「哦,好。」
郝古毅拿起瓶子,转身至架子前,认图画——葵把点灯用和食用的油分开放,每个油桶外都贴上标明,他记住了胡麻子、莱菔子、黄豆、松菜子、苏麻等油的图样,以及点灯用油有仁油、芸苔子油、亚麻子油、棉花子油和冬青子油等等。
它们依序摆放在三层架,分为上中下等品级。
葵很聪明,有拿榨油的种子回家,教他认识种子的模样。
郝古毅把装好的油瓶秤斤算两之后,银两就由小银子来算,然后找钱给对方。
葵还是很聪明,会找人来帮忙算钱、卖油。
小银子今年十一岁了;有圆圆的脸,红红的脸颊,喜欢笑嘻嘻。
郝古毅望着葵和田大老板说话,须臾,葵来到柜台前——「给我油。」花葵的表情似笑非笑,无视陆续进到油铺买油的客人,勾勾小指头,要小老鼠过来。
「葵要什么油?」郝古毅一脸呆傻的问。压根忘了葵只要对他笑,十之八九都是打着坏心眼。
「捞点油水。」花葵又勾勾小指头,要他靠近一点。
郝古毅凑上前,歪斜着脑袋瓜,葵的嘴巴在耳边说悄悄话。
「我今天会晚点回来,买菜的事交代小银子去,不许你乱跑。也别等我ㄧ起用晚膳。」
「哦,我知道了。」郝古毅点点头。
花葵凝视他粉嫩的脸颊,没偷香,却道:「晚上给我吃糖。」
郝古毅一瞬瞠大了眼,微张着嘴,脑袋顿时空空的摇头。
花葵的眉心一拧,暂压下油然而生的失望之情;蠢老鼠明明有喜欢他的迹象,怎仍是排斥『塞东西』……
他不甚高兴的说了句:「我走了!」回头喊道:「田大老板,咱们去收枲麻。」
「好,好……咱们走……」田大老板临走前,肥润的手一把抓来桌上的几颗糖,浑然无知藏入衣袖内的糖并非茶点。
妖美的眼眸一瞪,立刻射向田大老板圆滚滚的肚皮,花葵不禁暗咒:「撑死你吧!」
耳畔接收到他的小老鼠在叫:「糖……」
花葵一肚子的鸟气登时憋出火来,抛了句:「没糖吃就算了!」
摆着一张臭脸出门,跨大的步履走的急,头也没回去看田大老板跟上来了没有。
愈想愈恼——
真他奶奶的……蠢老鼠心甘情愿的让他奸一下会死啊!
几辆货运马车停在花葵所接手的旧纺织坊外头,几名工人纷纷卸货,搬运一捆捆的枲麻进入坊里。
待所有货物卸完,花葵一一清点货量确实无误,当下交给田大老板一张银票。
转由他人之手,银票入帐后,仍是回到自己的口袋。真正的交易金额仅是买进纺织物料的价钱,尚无他人知晓永旗商行归属谁的名义。
田大老板跟在身边像条狗似的巴结道:「花爷,我已经遵照您的吩咐,货量如期运来。」
「嗯,这批枲麻可制不少温袍,冬令时节,所需量高。而章氏纺织坊一向以丝麻做为制衣主要材料,销售丝织的价格虽高,但穿着得起丝织品的人,在百户之中也只有一两户而已。且,丝帛虽美观,却不耐用,麻料则是一般常服所需。可,枲麻的特色在于它软且韧,制成温袍既轻又暖,适合各种贫富阶级的人穿着,其经济效益高于丝麻甚多。在制作上也无需费时纺织,减少人力的消耗。」
田大老板听完分析之后,不断点头称:「是。」心想:真不愧是个商人,脑筋动得快且精打细算。但是……花爷怎会如此熟悉与了解纺织生意?
着实不像是短期之内才接触纺织业的生意人……
田大老板跟着花爷一道巡视坊里的纺织工作进度;看着纺织工人们在择茧、治丝、缫丝、调丝、纺车等,经过一道道繁复的手续才织成布,最后经过染色,红、蓝、绿等布料披挂在坊内空旷处,形成一片赏心悦目的绚烂色彩。
花爷置身其中,令人有种宛若见到幻象的错觉,那俊美的容颜渐渐和记忆中的某个影像重叠,「喝──」织匠老师傅倒抽了好几口气,一瞬掉了用来染色的红花饼,须臾回过神来,折腰拾起且连连摇头自语:「难怪会这么眼熟……原来是像极了敏娘。」
花葵沉思了会儿,问道:「田大老板,到目前为止已经买断了几处养蚕户?」
「禀告花爷,可买断了不少呢。」永旗商行藉着之前运送纺织物料的这一层关系,暗中进行哄抬价格,一一签下不少养蚕户。「将来,章氏纺织坊将面临物料短缺的困境。」
「呵……」花葵的脸上随即露出一抹冷笑,「我倒想看看那老女人得知后,还能睡得安稳么。」
充满算计的脸色阴沉,环顾这旧坊的环境,至今仍有时光倒朔之感──织坊内的旧纺车、织布花机、小机和印象中的熟面孔皆布满岁月的痕迹……
花葵踱至织匠老师傅的身边,低头瞧老师傅将红花饼放入乌梅水内煎煮,再加入稻杆灰,使红色染质更稳定、更鲜。
「老师傅的染色技术精湛,可有再收徒儿?」
老师傅怔了怔,想起以前总是跟前跟后的小徒儿,两双手染成五颜六色,抹花了像极他母亲的小脸。
小徒弟若是还在,算算年纪和花爷相仿。老师傅倏地眼眶一热,低头闷道:「我年纪大了,记不住到底教过多少徒儿,却忘不了最聪颖的那一个。」
「染料的作用受酸碱度的影响,酸性时附在衣帛上,碱性时褪色。须注意仅有白丝可染红色,黄丝无法染。生丝经过煮练后,才成熟丝,约每10两会减轻一些重量,老师傅,我说的对否?」
「对……」老师傅瞠目结舌,「你你你……」个老半天,也问不出什么。
「老师傅吃惊?」
「花爷,你学过?」
「是曾有名师指点。」花葵仿佛谈论天气一般,又道:「老师傅宅心仁厚,您有个徒儿也忘不了您每回都将午膳分一半给他吃呢。」
一瞬,织匠老师傅楞了好久、好久,简直不敢相信。「你……怎会知道这件事?」
花葵的嘴角噙着笑意,答非所问:「老师傅,从今日起,纺织坊的工作将投入一半人力来生产棉布,这纺织坊的工人与工作分配,以后就交由您安排处理了。」
老师傅说:「好……」怔怔的目送花爷同矮胖的田老板一道离去。
霎时,脑海回忆着当年曾有人说过:『老师傅,我以后也要有自己的纺织坊,我要让娘有过好日子可过,老师傅就来帮我管工人,好不好?』「好……」织匠老师傅满脸热泪盈眶,抬手一抹,一时不察抹花了脸,就像当年的徒儿,每回被纺织坊的人欺负,总在脸上留下了痕迹……
「葵还没回?